“放弃是最容易的,凡事贵在坚持,贵在诚心,我们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这样回去,实在可惜。”苏临静固执道。
吴平问:“那我们改天再来?”
苏临静看了看胡家那位家人,搭腔问他:“请问这个兄台怎么称呼?”
“鄙人姓高,贱名二郎,是老胡头的徒弟。”那人答道。
苏临静灵光一闪,有戏!
她热情对高二郎道:“我是从松江府城来的苏临静,慕名来找你师父的。”
高二郎惊讶:“你就是那个在五府做鞋袜的苏老爷?”
“你知道我?”苏临静问。
“嗐,如何能不知道?几乎整个松江府都穿你们的鞋袜,谁不曾听你苏老爷的大名?”高二郎笑道。
“既然这样,不如找个地方,我们几个坐下来聊聊?”苏临静提议。
高二郎想了想,横竖师父出门去了,家中无事,出去一趟也不打紧,便答应了苏临静的邀请。
一行人就近找了间酒肆,互相见了礼,苏临静大手一挥,阔气摆了一大桌招待,酒足饭饱之余,便聊起了老胡头的事。
高二郎喝着美酒,大着舌头与苏临静讲起自己原本是胡庆三的邻居,因胡庆三这人无儿无女,亲戚又疏远,他常年照看胡家,后来胡庆三便索性把他收为徒弟。
只是可惜他对印染之事天赋浅,一直没将药斑布的手艺掌握好,老胡头如今年事渐大,思虑到自己一门手艺后继无人,也时常忧虑。
高二郎醉话连篇,口齿糊涂,然而苏临静还是抓住了重点,问他:“所以胡师傅最大的心结是想找个徒弟继承手艺?”
“师父的印染手艺一绝,来拜师的人无论老幼,如过江之鲫,可是这些人都不得师父的要领,师父挑徒弟有他自己的一套心得哩!”
“什么心得?”苏临静忙问。
高二郎打了个饱嗝,醉眼迷离道:“这我哪里晓得?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思,难懂哩!”
“哦。”苏临静若有所失。
“不过啊,师父跟我说过,他要挑一个合意的弟子,才会将毕生所学教授出去,否则他宁愿将这手艺带进土里,也不会白白将它错付,毁了自己百年后的名声。”
“我师父当初一门心思放在印染手艺上,做出来的药斑布无人能比,正是因为他这份痴,以至于他如今晚景凄凉,连个亲戚也没有,更没留个一男半女的延续血脉,哎,可惜啊!”高二郎连连叹息。
“胡师傅是爱惜羽毛之人,将手艺精纯看得如此重视,自然不会轻易传给没有天赋的人。”周合感慨。
他是个布料行家,也算半个痴人,没想到胡庆三在印染之事上这等痴迷,胜出常人不止十倍,他难免感佩。
“不过我有件事不懂。”高二郎喝大了,拉着苏临静的胳膊,凑近脸问道:“您是松江府的大地主,放着好好的家业不享受,怎么想到要去带着男人做鞋子呢?”
“兴趣使然吧。”苏临静淡淡答道。
“你们这些人,不愁吃穿,何必大老远跑来这里找我师父,又是图什么呢?他老人家的脾气,是不可能给哪家大户做工的,他本事好,脾气大,即便是官牙的人,他也不放在眼里,莫说你是苏老爷,就是税监老爷他也不看一眼。”高二郎劝道。
“你师父精益求精,是个值得人敬佩的手艺人,我爱惜手艺人,知道你师父的本事,所以不想看到他耗费毕生心血累积的手艺就此失传。”
“苏老爷,您虽有此心,那也得看我师父的心意啊,况且几十年来,抱着什么样心思来学艺的人都有,我师父见过的徒弟,那可海了去了,我劝你还是别去碰这个壁,早些回去。罢了罢了~”高二郎摆摆手。
“我求我的艺,他挑他的徒弟,尽人事知天命,各自做本心想做的事,此行也算不留遗憾。”苏临静道。
高二郎闻言笑了,“我总觉得苏老爷你跟我师父挺像的,都是个定头货。”
听了这话苏临静也笑了。
吴平与周合也深以为然,他们对这个东家,实在是劝不动。
——
到了老胡头回来的日子,在高二郎的助力之下,苏临静一行人终于见上了人。
这老胡头虽还不到天命之年的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显得苍老,大抵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为了钻研印染,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比常人老得快。
听说是从松江府来的大地主,他也没多大反应,只懒懒地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一有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讲话。
苏临静坦白了此行的目的,希望他能收自己做徒弟,吴平与周合二人都觉得东家是魔怔了,当初是做鞋子,如今还想学印染,全没点大地主老爷的威风。
高二郎对苏临静这般头铁的尝试心里也不看好,都预备好了宽慰他们的说词了,不料却见老胡头悠悠睁开了眼,说道:“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资料参考自《松江县志》
第45章 045章手艺传承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把在场之人都惊住了,高二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师父说梦话。
苏临静也没想到这个难搞的老胡头竟这般痛快答应她的拜师学艺,抱着试探的语气道:“胡师傅果真愿意?”
老胡头从藤椅上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脸劳累,许是出趟门路上颠簸,如今正需要休息,他打发道:“你们几个,我不管是什么来头,什么身份,只有通过我的考验的人,才有资格做我的弟子。”
“进了门,学不学得成靠你们自己,我老汉不包教会,再者我先说清楚,我这人脾气不好,跟我急没有用。若是你们自己没悟性白白浪费了光阴,我不会心疼你们,你们也莫在我面前哭求。”
约法三章讲完,不等苏临静等人回话,随手从身旁的废料筐子里掏了几块碎布,扔到苏临静怀里,“拿去琢磨!滚回去。”
说完,扬手便要送客。
苏临静等人拿着碎布,由高二郎送到门口,正要问是何意,就听见老胡头从屋里喊出话来:“未时再来,看准了时间,来早了我老汉可不招待。”
这下三人更纳闷了,大老远过来学手艺,被几片碎布打发了出来,实在摸不着头脑,苏临静问高二郎:“胡师傅的规矩真奇怪,为何非要下午来?”
高二郎却嘿嘿一笑,“白天他要睡觉,你们来早了也没用。”
苏临静:……
好家伙,敢情是让他们等他睡到自然醒了再过来。
拿着碎布回到下榻的客栈,苏临静一晚上睡不着,想不明白那几片碎布是做何用处的,高二郎亦猜不出老胡头究竟要考验他们什么,只说师父每次出的考验都是随心出的,这下三人面对“考题”一脸懵。
吴平对这些布料生意上的东西并不上心,他原本只是个管管杂项的,后来江远宁考察苏家上下人员,觉得他老实可用,便提拔上来做苏临静的心腹。
因而他直接放弃了考验。
至于周合,他是极想要把胡庆三的药斑布学到手的,所以和苏临静一起研究解答。
然而直到讨论到凌晨,二人也没研究出什么头绪,顶不住困意的两个人趴着桌子,合衣睡了。
第二天吴平进来时,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残烛,主仆二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连忙把苏临静先喊起来,扶到床榻上去。
两个痴人被吵醒,第一时间不是困意难消,而是那几块布怎么交作业,这把吴平弄得没脾气,心想要不要把情况悄悄递回苏家,问问太太的主意,这眼看老爷是已经为了学手艺都魔怔了,须得有人拿个主意才行。
正犹豫着,便听苏临静一声哀叫,吓得他连忙去看。
只见苏临静扶着自己的脖子,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哎呀,我睡落枕了,脖子好疼!”
原来是她公子哥儿细皮嫩肉,趴着睡了一晚上,脖子便僵硬难受,落枕了。反观周合皮糙肉厚的,倒是无事。
苏临静因为脖子人也烦躁了几分,对那难懂的考题更加没头绪了,萌生了放弃的念头,正如高二郎说的,她一个苏家老爷,不愁吃穿,何苦要到这里来拜师学艺,啃这块硬骨头?回家去做她的大地主,难道不香吗?
“老爷,要不咱们回去吧?”吴平又提起打道回府的事。
这回苏临静心里动摇了,说实话她出来这么久,也惦记着家里的明现和江远宁了。
想到这里,她的脖子突然更疼了,恨不得马上就府城,舒舒服服躺几天,把一路的风尘好好洗一洗。
周合原本想尽力一试,但见苏临静和吴平都有退意,自己的士气也影响了不小,原本就没头绪的他,此刻更没头绪了。
心里敲定了要回府城的主意,苏临静的解题压力随之而散,她脖子上贴了郎中开的膏药,人懒懒地躺在椅子上假寐。
脖子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就是躺着睡有点不舒服,总想脖子上垫些什么,缓解一下脖子的压力。
正漫无目的地晃着腿瞎想,突然一道灵光乍现,苏临静激动得一骨碌从椅子上起来了,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话一说完,她便赶紧去找针线了。
——
胡家小院。
胡庆三手里抓着一只小茶壶,嘴里哼着曲儿,望着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心里想着岁月匆匆,过去几十年的执迷与年华都如烟而逝,如今留下来的,只有这满园的花红柳绿还依旧在罢了。
徒有一身本领,却无以为继,就如绝唱的词赋,失传的曲谱,令人唏嘘。
他低头呷了一口茶。
“师父,苏家的人又来了。”高二郎进来通报。
胡庆三浑浊的眼睛一瞥,“来的可是细皮嫩肉的那个小爷们?”
高二郎怔了一下,心里怪道,怎么他事先好像知道?
“欸,来的正是苏家的那位老爷。”
胡庆三抓着小茶壶,便往厅里去,边走边对高二郎吩咐道:“你去给我取件褂子。”
高二郎依言去了。
到了厅里,只见苏临静手里拿着一个圆形不像圆形,中间一个空的东西,似乎是个环状的,让人猜不出名堂。
“交给你的题目,有答案了吗?”一出院子,胡庆三又变回了那个脾气古怪的老胡头。
苏临静把手里的东西提给他,说道:“我来不算是交功课,但老师傅给我的碎布,我将它们合理利用起来,做了件能让老师傅有大用处的东西。”
“你说的就是这个玩意儿?”老胡头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轻飘飘的,软软的,好像是填充了棉花,“这什么劳什子?我老汉要它做什么?可笑。”
“老师傅先别急着否定它,听鄙人说完它的作用。”苏临静不慌不忙道。
“呵,你试着说来听听。”老胡头哂笑。
苏临静不多废话,将东西往老胡头的脖子上一挂,介绍道:“此物名为‘护脖神器’,最能保护颈椎,缓解脖子的难受。”
“老师傅多年伏案钻研印染配方,患有脖子疼的旧疾,所以我特意做了此物,送给老师傅,一解多年困扰。”
一开始苏临静把护脖神器往老胡头脖子上挂的时候,他原本是拒绝的,但是适应了一会儿以后,发现这东西竟然有用,他的脖子确实是舒服了许多。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他讶异,“将一堆看似无用的东西变成可以缓解脖子疼痛的实用之物。”
苏临静解释道:“这些碎布,看似无用,它们也不会说话,但只要用对了地方,它们就能变成有用之物。”
“你很爱惜料子,一点也没有浪费,把它们变成了有用的东西,其实我的考验也不难,只是看你们各自对废弃之料的态度罢了。”老胡头缓缓说道。
苏临静有些意外,她其实没抱很大的希望,只是昨天的落枕让她突然联想到胡庆三时常不经意去揉脖子的小动作,可能是脖子有旧疾不舒服。想着碎布也可以利用起来做件实用的护脖送给他。
虽然他未必肯收她,但也算是萍水相逢的见面礼。没想到他竟对她无意间一个善意的念头做出的答案如此满意。
她只得对他坦白道:“其实不瞒您说,我做这个护脖并不是为了什么考验,我原本已经打算回府城了,只是记起你可能需要这个东西,所以把碎布利用了。只能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罢了。”
对这个解释,老胡头只是一笑了之,他道:“你真觉得我是因为你懂得爱惜料子所以对你改变态度的吗?”
苏临静愕然:“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其实这只是其一罢了,这么多年来拜师学艺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是很有本事的人,也有许多巧手能工之辈,他们对料子的利用比你超出多倍。”
“那为何你会选我吗?”
老胡头把护脖取下来,“最重要的是,我特意去过松江府城,了解过你这个人,虽然是出生富裕之家,但你帮了很多人,还办了义塾,你有慈心,又懂爱惜料子,你同我一样,都是个痴人。”
苏临静震惊,她万万没想到,老胡头对弟子的考察如此细微全面,从个人能力到品行都摸索通透,这也无怪这么多年竟无一人满足他的苛刻。
高二郎所说的心得原来就是这样严谨的考察。
寻觅多年寻找接班人,最终老胡头在苏临静这里开了例,愿将自己的手艺传承给苏临静,此消息一出,震惊了青浦县,都道铁树开花,老胡头竟然收到弟子了。
苏临静也没料到,从前积累的那些自己没在意的善事,居然有朝一日成为她得以通过严苛考核的加分项。
正顺应了那句话,平时多行善事,后必有福气。
消息传回苏家,江远宁正抱着明现看鱼塘,听说苏临静居然在青浦找了师父学印染药斑布,小小吃了一惊,他从前只知道她对布料极热衷,没想到她竟手艺传承的事也付诸行动了。
啧,这个小没良心,扔我在家带孩子,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与我说一声。
第46章 046章学成
既拜了师父,接下来便是正经学手艺的时候,苏临静鼓捣布料不少,但是亲自做印染还是头一次,加上跟的师父不是一般严厉,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生怕哪里不够好便要被逐出师门,脸面丢尽,因而学起来处处谨慎。
老胡头爱惜苏临静有学艺之心,肯放下身段虚心讨教,自然也将毕生之学倾心教授。
这日风和日丽,他将苏临静叫到染房,对她耐心讲解药斑布的制作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