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演问:“廖延肯定不在家,几位捕头都带走了谁?”
黑小子道:“带走一个婢女和一个岁数颇大的通房,整件事情就是这两个女子做下的。”
司徒演颔首笑道:“都是女中豪杰啊。”
他这个“都”字用得特别有灵性。
李准听懂了,并深以为然,“确实有点能耐!”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可惜不方便,不然定要亲自去瞧瞧热闹。”
此时的顺天府确实很热闹。
听说周智等人带回了洛水一案的犯人,不少人傻了眼,包括冯师爷和罗毅。
霍子清匆匆赶了过来,见到只有两个弱女子大吃一惊,问周智:“案犯就是她二人?”
周智拱手道:“启禀大人,就是她们。”
两名女子低着头站在众捕快中间。
一个十七八岁,容貌一般,目光不闪不避,有股子狠劲儿。
另一个三十左右,又矮又胖,垂着头,两股战战,眼泪鼻涕一串串地落在地上,好不狼狈。
霍子清问:“这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周智道:“廖延,合安四义县廖县令的家眷。”
霍子清又问:“招认了吗?”
周智指着年轻的婢女,“招认了,她是主谋,另一位是从犯。”
霍子清满意地笑了,“周智是吧,干得不错,辛苦了。”说到这里,他看向罗毅,“先把人关起来,择日升堂。”
罗毅拱手应是。
霍子清走了。
冯师爷和罗毅的脸色齐齐黑了下来。
罗毅道:“周智,你什么意思?”
周智皮笑肉不笑,“罗总捕头,咱们出去巡街时,正好碰到李校尉,他是刘捕头的熟人,所以……”
这番话是秦禛之前交代过的。
冯师爷和罗毅一起看向秦禛。
秦禛团团拱手,“日后诸位若是……在下可以帮忙问上一问。”
冯师爷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勘破此案秦捕快当居首功啊。”
阳谋不成,便顺手塞过来一个阴谋——拔高秦禛,让周智等人羡慕嫉妒恨。
只可惜,周智他们并不会上当,大家都知道,此案没有秦禛根本破不了。
死者是举人,官府比较重视。
三天后,顺天府府尹潘致远对这宗案子进行了升堂审理。
秦禛作为证人参与了此次堂审。
按规矩,潘大人先对犯人和死者的身份进行了核实:
一个叫杜鹃,另一个叫鸿雁,而死者确系季嘉昇和青青。
潘大人一拍惊堂木:“你二人为何杀害季嘉昇和青青?”
杜鹃捋了一下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镇定地说道:“大人,奸夫yin.妇,难道不该死吗?”
潘大人道:“他们是不是该死,自有朝廷裁断,都如你这般,大庆哪里还有律法可言?”
杜鹃抬起头,“是么。如果律法真那么管用,民女的娘当初就不会被贱人逼死,民女也不会沦落青楼。”
潘大人滞了一下。
他脾气不错,被她反将一军,却没有被激怒,“你若有冤情,可以呈上来,本官代你向大理寺和刑部陈情,重审令堂一案。”
杜鹃道:“不必了,民女的娘自缢身亡,她自己不想活,律法救不了她。”
潘大人摇摇头,略过了之前的话题,“你杀此二人,可曾受人指使?”
杜鹃道:“不曾,民女替天行道。”
鸿雁也摇了摇头。
潘大人的目光在此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道:“来人啊,押鸿雁下去,本官先审杜鹃。”
大赵不懂,小声问秦禛:“为什么。”
秦禛道:“潘大人可能认为有人指使此二女。”
所以,此二女一直是分开关押的。
房慈道:“小猫觉得呢?”
秦禛摇摇头。
她不认为是有人指使,主谋就是杜鹃,鸿雁不过是帮凶罢了。
杜鹃还在三月画舫时,便对龟公们不假辞色,这说明她性格强势、嫉恶如仇,而且不愿妥协。
青青让她找高娘子做衣裳,她能先做一件,然后在外面等高娘子,以略低的价格做另外一件,这说明其心思灵活。
而且,当捕快们敲开廖延家的院门时,她只慌了一下,就恢复了镇定。
若非有鸿雁,一定很难撬开她的嘴。
事实也是如此。
两个人分开审,得到的是同样的供词。
杜鹃揽下了所有的罪证,她说鸿雁只是为廖延鸣不平,被她利用了而已。
杜鹃本以为跟着青青从良,是摆脱污秽之地,重新开始人生的最好机会。
然而,她只开心了两个月。
廖延一走,青青就对她哭诉,廖延在床上不行,他年过四十无子,绝不是鸿雁不能生,而是他不能生。
青青才二十一岁,不想蹉跎一辈子,她后悔了。
她仗着廖家早已分家,家中无长辈,每日出去闲逛,直到遇见曾在三月画舫上弹过一次琴的季嘉昇。
此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不到五天就勾搭到了一起。
青青让杜鹃给他们做衣服,掩护他们去客栈,去月牙湾租船……
杜鹃不止一次劝过青青,后者皆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劝季嘉昇。
岂料,季嘉昇会错了意,以为杜鹃喜欢她,反客为主,告诉杜鹃,他不喜欢她,让她好好伺候青青。
这彻底激怒了杜鹃,她动了杀心,很快做出了一套完整的计划。
一个人杀两个未免过于托大,于是,她故意泄露二人幽会地点给鸿雁,鸿雁发现后大为光火,并认为有机可乘——鸿雁对廖延极忠诚,一直想做廖延正妻。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由杜鹃出面租了小船,鸿雁在带去的鸡汤馄饨中下了足量的曼陀罗汤剂。
因为怕被画舫的人撞见,二人幽会都在晚上。
杜鹃戴斗笠出面和船主交接,青青戴帷帽上船,再接上季嘉昇。
案发那天晚上,青青和季嘉昇数天未见,见了面便是干柴烈火,胡闹了差不多一宿。
完事后,二人穿上中衣,一人用一碗馄饨,再胡闹一番便沉沉睡过去了。
杜鹃趁此机会把船摆到岸边,接上鸿雁。
原本说好一人杀一个,但鸿雁胆小不敢下手,于是杜鹃让鸿雁骑在青青身上,用棉被捂住青青的脸,她用麻绳勒住了青青的脖子……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青青只蹬了几下腿,就安安静静地去了。
季嘉昇睡得极沉,连身都没翻一下,错过了最佳逃命机会。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不远处有老者剧烈的咳嗽声。
这个时候处理不成尸体。
杜鹃和鸿雁互相掩护,在船上呆了一天,等到凌晨三四点钟,所有画舫都安静下来,才把毁了脸的尸体抬到外面扔进了水里。
打扫战场时,二人发现了规规矩矩放在箱子里的两件外衣。
烧怕引起其他船夫的注意,不烧,带回家又要害怕,于是杜鹃就把它们扔到了洛水之中。
杜鹃说,她没想到尸体会淤积在下游,更没想到衣裳会泄露一切。
秦禛想,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罗卡定律”说,只要犯罪,就会留下痕迹,凶手要么会带走一些东西,要么会留下一些东西。
心存侥幸是绝对不行的。
大庆的律法不算严苛,杜鹃判斩立决,鸿雁判终身流放。
判决结果统一发给刑部,得到核准后,秋后统一执行。
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周智等人被潘大人点名表扬,大家都很有面子。
尤其是周智。
下衙后,他请秦禛等人去城南的小酒馆喝酒庆祝,直到晚上二更过半才散。
秦禛去炸串店接琉璃。
琉璃正在店门外来回溜达,一见马车,就急吼吼地迎了上来,带着哭腔说道:“姑娘怎么才回来?”
秦禛多喝了几杯,虽然不醉,却也微醺,“案子结束了,跟同僚们喝了一杯。”
琉璃上了车,“吓死婢子了,还以为姑娘出事了呢?”
秦禛闭上眼,迷迷瞪瞪地说道:“能出什么事,放心吧。”
两刻钟后,马车在王府后门停了下来。
周管家依然守在后门口,“娘娘今天似乎格外忙碌些。”
秦禛与之擦肩而过,“还好,辛苦周管家。”她说过两次,让周义不必等她,但周义从未听过,便也罢了。
周义闻到了酒味,欲言又止,瞧瞧周围,到底闭上嘴,乖乖跟了过来。
秦禛在车上睡热了,一下车就感觉到了深秋的寒意,脚下不由快了几分,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三昧院。
三昧院内灯火通明。
秦禛沿着回廊走到上房门口,脚下忽然一顿——院子里的气氛不对啊!
“娘娘。”何妈妈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娘娘怎么才回来,是家里有事了吗?”
秦禛瞬间清醒:景缃之回来了,人就在里面。
第32章 礼物
秦禛拉住琉璃,小声道:“王爷回来了,你去小厨房避避。”
她不了解景缃之,怕他拿婢女出气。
琉璃瞪大了眼睛,脚下却没动。
秦禛按住琉璃的肩膀,“听话,我没事。”
琉璃望着她的眼睛,到底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去了。
秦禛抿了抿鬓发,推门进去,穿过堂屋,进了起居室。
天气冷了,屋子里烧了两个炭盆,一股干巴巴的炭火气扑面而来。
景缃之穿着一席藏蓝色道袍,足蹬一双黑色厚底缎面鞋,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白皙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细白瓷圆融杯,正在品茶。
听到动静,他把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方桌上,眼皮一抬,沉沉的眸光就朝秦禛射了过来。
秦禛扫了一眼茶杯旁的柳叶小刀,清了清嗓子,说道:“王爷回来了,辛苦了。”
景缃之问:“王妃这个时候才回来,是因为将军府有事吗?”
何妈妈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秦禛想了想,快走到景缃之跟前,恭恭敬敬地福了福,“王爷,咱就不打哑谜了吧。实不相瞒,我现在是顺天府的捕快,回来晚是因为刚破了一宗大案,大家一起庆祝了一下。没能及时相告,我很抱歉。”
景缃之歪靠在椅背上,左手肘拄着方桌,单手托着下巴,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秦禛。
秦禛回来时,会在马车上脱下皂衣,穿男装进府。
所以她这会儿披着黑色丝绒长斗篷,里面是一件绀青色缎面窄袖立领棉袍,衬得其肤白如玉,如果忽略两条蹩脚粗眉,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没什么。”景缃之凝望着她,“只要你不丢本王的脸,本王也乐得捧着你的面子,我们互不干涉,可好?”
真的假的?
秦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然而烛火跳跃,她看不清他的情绪。
她说道:“那么,多谢王爷成全?”
秦禛在景缃之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先给他的茶杯斟满,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景缃之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道:“如果本王不允许你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眸。
秦禛心里暗暗警惕了起来——景缃之在研究她的心理。
她说道:“我觉得王爷不会那么做。”
景缃之抬起眼,“如果本王做了呢?”
秦禛思忖片刻,决定不跟他对刚,“如果王爷那么做了,做生意我也能干得不错。”
景缃之道:“为什么你不能乖乖地呆在内宅里,是你觉得自己比其他女人更有才华,还是你骨子里就不安于室。”
秦禛顿了片刻,“安于内宅的女人,首先要有一个爱惜她的男人,其次要有一个她珍爱、并愿意为之付出心血的孩子。这些我都没有,我都请问王爷,王爷愿意给我吗?”
抛开大道理不谈,她也是一个正常女人,有着正常女人需要的安全感。
爱情观、家庭观非常正常,生活情趣更是只多不少。
如果这些能够塞满她的生活,她也未必愿意做一个让人侧目、充满争议的女人。
世界少了谁都转。
她没有做“圣女贞德”的想法。
景缃之挑了挑眉,“我不愿意。”
秦禛松了口气,“正好,我也不愿意留在家里蹉跎人生。捕快这个行当对于王爷来说或者不那么光彩,但对那些枉死的冤魂极有意义。”
景缃之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你很擅长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师从于谁?”
秦禛道:“师从于观察。我不大喜欢讲话,且记性很好,善于归纳总结。”
不讲话,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不讲话,就会发现更多的细节。
景缃之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觉得事情秦禛说的没那么简单。
他定定地看着秦禛,想从那双漂亮的深眸里发现一些端倪,以解心中疑惑。
然而,秦禛眸色淡淡,回望他的目光从容镇定,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少女。
景缃之拿起方桌上的小刀,在手里转几下,拍拍方桌上的一只锦盒,说道:“本王仇家极多,你好自为之。”
他起了身,大步出了起居室。
秦禛追上去,送他出了大门。
天阴了。
乌云遮住月光,昏黄的气死风灯比往日明亮了几分。
高大的身影昂首阔步,两只宽阔的袍袖在寒凉的西北风中猎猎抖动着。
秦禛觉得景缃之有点像旷野上挂着衣衫的稻草人,如果王府在这个时候被人围攻,他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