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挨着一张小戏台,斜对着大堂门口,还有丈许宽的帷幔与其他桌子相隔,确实不错。
二人背靠西墙,对着门口坐了下来。
晴娘道:“二位用早膳了吗?”
房慈见秦禛点头,便道:“都吃过了,就要一份迎春花开。”
晴娘笑着颔首,带着两个婢女退下去了。
房慈四下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道:“等等。”
“好。”房慈不知道等什么,但他相信秦禛,让他等着便等着。
盏茶的功夫后,晴娘带了几个人回来。
八仙桌上多了一壶热茶,两碟水果,两碟点心,三碟干碟。
还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细眉细眼,骨瘦如柴,容貌着实一般。
这就是“迎春花开”了。
晴娘介绍道:“这位是柔娘,二位觉得如何?”
房慈皱了皱眉头,“怎么,红梅馆没人了吗?还是晴娘瞧我不起啊!”
“这……”晴娘的目光在秦禛脸上打了个旋儿,赶紧赔笑道,“三少这话说的,咱们柔娘长得是不大好,但琴弹得好,曲子唱得好啊。不过三少若是……”
秦禛道:“就她了,其他人下去吧。”
晴娘为难地左右看看,“三少?”
房慈依了秦禛,“那就她吧。”
“是。”晴娘眼里闪过一丝狐疑,福了福,带着婢女走了。
柔娘被嫌弃了,羞红了脸,垂着头,小声问道:“二位爷想听什么?”
秦禛起了身,从她手里接过琵琶,“坐吧。”
“啊?”柔娘吓了一跳,“坐哪里?”
秦禛用右手在琵琶上划了一下,琴弦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坐我旁边。”
“小猫你……”房慈嘿嘿一笑,给了秦禛一个‘我懂你’的眼神,“倒是没想到哇。”
柔娘不肯落座,强调道:“贵客,我是清倌!”
秦禛像弹吉他一样在琵琶上拨弄了两下,“放心,我也是清客。我只是想请你教我弹弹琵琶。”
“对对对。”房慈提起茶壶,给三只茶杯斟满,“快坐吧,我也想学一学。”
柔娘不敢拒绝,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贵客,琵琶不是那么这么弹的,还有……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呀。”
秦禛把琵琶还给她,“我会瑶琴,你弹弹宫商角徵羽,我看一遍就差不离了。”
柔娘见她笃定,嘴里道了声“是”,熟练地拨弄几下,把琵琶的几个琴音弹全了。
秦禛认真记下,再让她弹一个简单的曲调,然后把琵琶接过来,反复拨弄几遍,很快就按照柔娘的曲子,一模一样地复刻了一遍。
“天呐!”柔娘惊讶地张大了眼睛,“贵客以前真不会弹?”
房慈也道:“是啊,你以前真不会?”
秦禛反问他一句,“你觉得呢?”
房慈用食指点了点她,“小猫你学坏了。”
秦禛知道他误会了,但这不要紧,只要柔娘信就行。
她一边喝茶,一边向柔娘讨教弹琴技巧,二人很快就熟稔起来。
秦禛学了一首短曲,一边轻捻慢挑,一边引导着话题向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柔娘来了多久了?”
“来了半年多。”
“有熟客吗?”
“有,但很少,柔娘长得丑。”
“你不丑。再说了,丑点好,丑点安全,只要琵琶弹得好就行了。”
“嗯。”
柔娘有了一丝自信,看向秦禛的目光也多了一些信赖。
秦禛觉得时机成熟了,观察一下周围,从口袋里取出三颗银锞子,“我乃捕快,来此是为了查案,不管你能不能帮上忙,这些银子都给你。”
“原来如此。”柔娘非但不怕,反而松了口气,把银子推了回去,“银子我不要,官爷请讲。”
秦禛道:“你认识袁家二公子吗?”
柔娘点点头,“认识认识,我的熟客就有他一个。”
秦禛了然一笑,“我想听你说说他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诸如,他好不好色,多久来一次,来了都做什么?”
这件事不算什么,红梅馆的人都知道。
柔娘讲了起来……
袁恩光不好色,但一个月也能来个一两次,而且每次来都带好几个同窗,大家或者一起吟诗作对,或者听她们弹琴唱曲儿,规规矩矩,从不逾越。
秦禛听完与房慈对视一眼,此人似乎是个好人!
秦禛道:“他端午节前一天来过吗?”
柔娘摇头,“没来过。”
房慈问:“端午节后,他来的次数,和节前一样吗?”
柔娘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房慈一脸失望,“看来不是他。”
秦禛面色平静,“柔娘还记得他同窗的姓名吗?我不急,你慢慢想。”
她揉捻着琵琶弦,弹了一小段《小星星》。
曲调单调,很适合思考。
柔娘琢磨片刻,“好像有一个姓赵的,一个姓刘的,一个姓毕的,这个人很不好,每次都要调戏奴家几句,好像还有几个,但他们只来过一次,奴家实在记不住。”
赵、刘、毕,都在蒋文成的名单上。
毕承杰,二十二岁,家在北城的平民区,五个人中他家境最差,已婚。
房慈用眼神问秦禛,可能是他吗?
秦禛摇摇头,“再查吧。”
房慈道:“走吗?”
秦禛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说道,“怎么又下上了?”
老天爷早上就没个好脸色,这会下雨也不意外。
房慈道:“看来走不了了。”
秦禛道:“既然来之则安之,我们就好好听听曲子,就当放半天假。”她把银锞子推给柔娘,“拿着,出来混不容易。”
柔娘见她给得真心实意,赶紧谢过,收在荷包里。
“哟,贵客来啦!”门口处又响起了晴娘的声音,“贵客坐哪里,二楼还是三楼?”
“就在这大堂坐一坐,等雨停了就走。”
“贵客这边请。”
晴娘引着一主一仆走到小戏台东侧的一张八仙桌旁。
其中的主子身材高大,蓄了两条眉毛一样的胡子,容貌十分英俊。
小厮矮几分,浓眉大眼,一副忠臣相。
秦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与那主子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居然还是个熟悉的——这人是她在茶楼里遇到的要求拼座的那个四条眉毛。
那时她是女装,现在是男装。
秦禛淡定地收回视线,对柔娘说道:“弹一曲吧,随便什么都行。”
“这位兄台,咱们是不是见过?”那位主子忽然开了口,大步朝秦禛走了过来。
秦禛心中一凛,没说话,而是看了房慈一眼,“小房子认识?”
房慈莫名其妙:“不认识。”
四条眉毛拉开座椅,在秦禛对面坐下来,盯着秦禛的眼睛说道:“不认识吗?在下还是觉得面熟,风雨阁我们用过一个包间吧。”
秦禛漠然,“你认错人了。”
“很可能。”四条眉毛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太像了,那位是你妹妹吧。”
秦禛捏紧了茶杯,“你真的认错人了。”
四条眉毛倏然一笑,拱手道:“在下李之仪,不知二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房慈还没见过这般自来熟的人,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晴娘给房慈解围,“李公子,还是……”
李之仪不为所动,打断了她的话,“慌什么,本公子打个招呼而已。”
秦禛知道,自己这是碰上硬茬了。
她微微一笑,“在下林小毛,这位是方词。不知阁下有何见教。”她不知对方底细,故意报错了房慈的名字。
李之仪道:“没什么见教,进来避雨,一个人喝茶听曲儿未免无趣,就想跟二位凑一凑,在下请客,如何?”
秦禛道:“阁下客气了,安坐便是,请客就不必了。”
李之仪再次拱手,“如此甚好,叨扰了。”
晴娘见李之仪执意跟人拼桌,房慈二人又答应了,不敢多说,着人送来一壶新茶,便退了下去。
李之仪道:“在下是奉天府的人,来京城做生意,二位呢,做什么的?”
房慈道:“我们是……”
秦禛抢了一句,“巧了,我们也是做生意的。阁下想听什么曲子,我让柔娘弹。”
房慈疑惑地看着秦禛。
秦禛并不回应,只盯着李之仪。
李之仪挑了挑剑眉,“随意,有个动静就好。”
柔娘把椅子往后搬二尺,弹起一首极为柔媚的曲子。
李之仪翘着二郎腿,品着茶,鞋尖儿随着曲调上下摇晃着,一副优哉游哉地模样。
曲子弹了一半,一个车夫打扮的人进来,把李之仪的小厮叫过去,咬了一阵耳朵。
随后,小厮回来,在李之仪耳边说了一句。
“唉……这种小事也处理不好,真是废物。”李之仪摇了摇头,起了身,“二位慢用,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第48章 等待
李之仪一走,房慈就把柔娘也打发了,牢骚道:“这什么人呐,好生讨厌。”
秦禛道:“不清楚,但能看得出来,此人上位者的派头十足。”
“上位者?”房慈不明白,“什么是上位者。”
秦禛解释道:“对于你我来说,罗毅、霍大人都是上位者。”
房慈“哦”了一声,“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小猫觉得这个姓李的看着不简单,所以就谎报了你我的名字?”
秦禛颔首。
房慈又道:“那小猫留下柔娘,也是因为知道她的熟客里有袁恩光吗?”
秦禛笑了笑,她不是神,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她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一,柔娘长得不是很美,她熟客少,赚得不多,我们的钱能派上用场;第二,你是房家三少,晴娘认识你,还把柔娘推荐了来,显见这女孩的本事不小,读书人清高,不爱美色也是有的,她见过的几率不小。”
房慈的细长眼睛里顿时充满崇敬,“小猫,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佩服死我了。”
秦禛道:“这有什么厉害的,多动脑,多总结,你也成。”
房慈不太自信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秦禛道:“小房子很聪明,也很细心,只是经验不足而已,假以时日一定可以!”
房慈挺了挺胸膛,“嗯!”
雨停了,二人吃光碟子里的点心,结了账,肩并肩离开了红梅馆。
云层薄了,太阳隐约露出光芒,被雨水浸润的石板路亮堂堂一片。
秦禛坐在驾驶位上,眯着眼,摇晃着鞭子,催动着马车往回走,很快就到了垂柳巷巷口。
马车停在一株老柳树下面,二人从车上下来,一边假装聊天,一边盯着袁家的大门。
——仅凭柔娘的一面之词不足以证明袁恩光与虞玉竹的案子无关,他们必须掌握到核心内容,或者接触到袁恩光本人,或者掌握袁恩光的不在场证据,二者缺一不可。
秦禛道:“不必贼头贼脑,一会儿一看。离得近,只要出来人,我们就能注意到。”
房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知道,就是有点忍不住。”
秦禛明白,忍不住,是因为对这一行还有新鲜感,等时间长了就会麻木了。
就像下雨前就埋伏在京郊双凤山上的古成。
他们是六扇门精锐,隐忍为第一要义,埋伏和暗杀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尽管冰雨沁凉,沁肤入骨,他们仍能一动不动地埋伏在山道旁的林木之中。
一盏茶的功夫后,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古成侧耳倾听--总共来了两匹马。
他回忆了一下昭王的交代:如果下雨,那么骑马追上来的,很可能是跟踪本王的人,你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记住所有人的脸,进行反跟踪。
五更天时下了雨,早上天也没晴,一般来说,商队和旅人都不会出发,除非有急事。
但对于景缃之的仇家来说,跟踪景缃之是再急不过的事,只要某人有心杀他,就一定会派人跟上来。
马蹄声到近前了,蹲在草丛里的古成略微调整姿态,把目光对准来人。
他在下坡上,无论谁从坡上下来,只要不蒙面,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两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骑着马冲下去了。
古成没有动,在脑海里默默回忆几遍二人的五官特征,记熟记牢。
当紧张感褪去,身上的寒意便越来越甚了,古成动了动发麻的身体,准备起身去追大部队。
然而,他刚抬起头,就又有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
声音很远,但雨小了,仔细倾听,仍能辨认出是三匹快马。
他只好重新安静下来,凝神等待他们的到来……
但这一次他没等到人,而是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口哨声,之后三匹快马回转,马蹄声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