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小瓷瓶,从其中一支里倒出些许酒精,用丝帕蘸了,在景缃之的伤口边缘擦了擦,再抹上金疮药,就算处理完了。
秦禛在末座坐下,刚要开口,就听外面有人禀报道:“王爷,司徒先生求见。”
景缃之看秦禛一眼,“先生请进。”
司徒演大概是一路小跑来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王、王爷,伤、伤得重吗?”
景缃之道:“轻伤,不值一提,先生请坐。”
司徒演犹豫片刻,还是在景缃之的下首客座上坐了,“听说抓到人了?”
景缃之看向周管家,“你说说吧。”事情来得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始末。
周管家道:“启禀王爷,小人一路护送娘娘过来……小人上去后,娘娘就说那人是凶手,让小人带人去抓,后面的王爷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小人考虑不周,将娘娘置于险地,差点儿酿成大错,请王爷责罚。”
一屋子人,十几条视线齐刷刷地落在秦禛脸上。
秦禛摆了摆手,尴尬地说道:“我不认识凶手,你们不用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景缃之快步走过来,拿起她的手,“你受伤了?”
秦禛的手指被勾掉一大块肉,鲜血淋漓,比景缃之的伤口还要严重几分。
秦禛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捏住了,没抽出来,不由更尴尬了,呐呐道:“可能是下楼的时候被木头刮擦了一下,问题不大,承影把酒精和金疮药给我,我自己处置一下就好。”
“本王帮你。”景缃之在她旁边坐下,把她的手放在小几上,接过承影递过来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净,涂上金疮药,“这里没有煮过的干净布,回去再包扎,出点血没关系,流脓就麻烦了。”
秦禛莞尔——挺好,跟她那些直男警察哥们儿有一拼。
景缃之见她笑了,心里也轻松了几分,问道:“说说看,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何能一眼认出他?”
秦禛道:“按道理来说,青睡莲杀完人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他却多此一举纵了火,这说明他有纵火癖。”
“有纵火癖的人,纵火这个行为和燃烧的火焰可以让他们获得满足感,所以,他们一定会返回来,选择一个隐蔽之处,静静地观赏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杰作。”
“凶手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会有血迹溅在身上,为不引起怀疑,他必须脱掉大衣裳,所以,我就去楼上观察,看看谁穿的比较单薄。”
“凶手凶残,大多不会放弃武器,正好,青睡莲的胳膊诡异地崩得笔直。基于以上几点,我断定他就是凶手。”
堂屋里鸦雀无声。
景缃之和司徒演面面相觑。
景缃之道:“虽然本王不知道王妃关于纵火癖的结论从何而来,但如果从此结论往回推,好几桩案子都可能是青睡莲所为。”
“关于这一点,王爷可以让青睡莲印证一番。”秦禛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问道,“千瓣莲是男是女?六扇门有此人的消息吗?”
景缃之犹豫片刻,说道:“本王没有见过此人,但民间一直有传言,他是前太子的小儿子,景缃宇。”
第95章 颠覆
景缃之的皇祖父睿宗皇帝在位五十四年,膝下子女无数。
大庆太子立嫡不立长。
其嫡长子幼年病逝,前太子景凌昱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四十六年。
十二年前,景缃之的父亲、睿宗皇帝的庶长子、明宗皇帝(先皇)在睿宗驾崩时发动政变,登基为帝。
前太子携小儿子出逃,其妻妾子女被关宗人府。
明宗皇帝入主未央宫后,吸取前朝教训,一直不立太子,但景缃之的庶出六哥景缃玄(厉王)聪慧儒雅,善于逢迎,备受先皇宠爱,在众皇子中地位超然,待遇直逼太子。
建宁帝和景缃之一个行五,一个行十三,因为都是嫡出,且智商也不差,备受景缃玄打压。
兄弟二人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多年,最后发动了神武门兵变。
大庆绵延数百年,到先帝手里时已然苟延残喘,国力衰弱,内忧外患。
如今北辽不断骚扰北部边境,青莲会与之配合,分裂人心,扰乱社会,给建宁帝兄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大庆看似平静,其实早已风雨飘摇。
青莲会,类似于另一个世界历史上出现的某种民间团体,带着一些资本主义萌芽状态。
秦禛原以为这意味着封建社会的摇摇欲坠,也可能意味着人类历史即将出现重大转折。
但是,如果青莲会只是景缃宇夺回皇位的工具,那她的同情和怜悯就会大打折扣。
建宁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勤政、聪慧、有大局观,秦禛不敢说了解十分,但五成总是有的。
而且,她作为景缃之的挂名妻子,天然站了队,作为顺天府的一名捕快,缉拿盗匪就是她的职责。
她说道:“青莲会隐藏在民间,很难连根拔起。对此,王爷和皇上有对策吗?”
景缃之动了动手指,“眼下除了以杀止杀之外,办法不多。”
司徒演问:“娘娘有办法吗?”
秦禛摇了摇头。
青莲会影响的是底层百姓,让老百姓买朝廷的账,简单也不简单。
说简单,是因为只要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就会顺从;说不简单,是因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真的很难。
除此之外,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惩治贪官酷吏,减免税收,对皇权加以限制,效仿君主立宪,并加大宣传,以此暂时稳住大部分渴望安稳生活的老百姓。
尽管治标不治本,但总能缓和一下矛盾,争取更多的时间巩固皇权。
这些话不好当着司徒演的面说,一旦他反感女子参政议政,这件事就相当微妙了。另外,她不是政治家,对大庆没有更全面的了解,说出来也可能贻笑大方。
司徒演笑了笑,“确实很难。”
“当!”风雨阁的钟声敲了一下,大概六点半了。
秦禛起了身,“妾身就不打扰王爷处置公务了,告辞。”
景缃之道:“本王先送你回去。”
秦禛有些抗拒,“我有周管家和三名暗卫,王爷不必担心。”
景缃之站了起来,“走吧。”
三人一起从内院出来,司徒演上风雨阁三楼,秦禛和景缃之上了一辆马车。
景缃之坐在里面,秦禛在他右手边,一盏挂在门口角落里的气死风灯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忽明忽暗。
景缃之道:“王妃还是有想法的吧。”
当司徒演问她时,她的眼里没有茫然,只有思考,所以,他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这……”秦禛犹豫着。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即便不知好歹地说了,也不至于贻笑大方,更不至于满门抄斩。
她说道:“只有一些浅显的想法,而且,皇上和王爷可能早就想到了,说出来王爷不要笑我。”
景缃之道:“王妃请讲。”
秦禛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如水,我以为稳定民心最重要。要想稳定民心,宣传最重要,就像青莲会的顺口溜,他们能用我们也能用……”
她把之前的想法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景缃之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自己顶多会听到一些‘关于怎样用运用奸细反间青莲会’,又或者‘用什么办法更快地找到青莲会的人’。
然而都不是。
她说的居然是大局,即便是皇上和军机处也考虑不到的大局。
还大逆不道地妄图削减皇权!
秦禛见景缃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心跳不由有些加快,“我只是随便说说,王爷不必太较真儿,再怎么咱们也是一家人,这话走不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真走出去了,我也不会承认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明白什么?对吧,王爷。”
景缃之:“……”
简直胆大包天,简直丧心病狂,简直不要命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丫头太他娘的厉害了——一旦真的走到那一步,削减皇权这一招,分权出去,立刻就能让建宁帝得到大多数家族的支持。
良久之后,景缃之拍拍秦禛支起来的膝盖,“王妃说得没错,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喜欢“一家人”这个词。以前他觉得他和建宁帝是一家人,但现在后者是皇帝,兄弟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彼此必须泾渭分明,家人关系理所当然的淡了。
秦禛下意识地把腿往下沉了沉。
景缃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关于宣传,王妃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秦禛道:“办报纸,写文章,开办学校,实行义务教育……”
景缃之听的时候连连点头,但末了只有一声惨笑,“六扇门在江南江北屡屡受挫,这些手段听起来容易,操作起来极难。”
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秦禛都明白。
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危机暗伏。
考虑到青莲会可能会出手报复,景缃之让秦禛以手指受伤为由请了假,并不再外出。
秦禛答应了——在这种时候固执己见,不但惹人烦,还会给自己和别人都带来巨大的麻烦。
她开始尽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帮周管家准备年礼,画画、写字,核算飞鸟阁和锦绣窝的账目,给姑娘们发过年的银子,等等等等。
一连忙两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七。
这天上午,秦祎应邀来了。
秦禛听到禀报,接到三昧院门外。
她笑着说道:“二哥总算来了,带了什么好东西?”
秦祎从铜钱的手里接过一只包裹,“妹妹猜猜看?”
包袱四四方方,但包袱皮的边缘并不坚硬。
秦禛肯定地说道:“呢子。”
秦祎道,“果然瞒不过妹妹,就是呢子,按照你的意见做的呢子。”
哥俩一边说一边进了院子。
秦禛问道:“工人上手了吗?”
秦祎道:“还成,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大批量制作了。”
秦禛想了想,“这件事暂时缓一缓,先把基础打劳,人心扶稳。”
秦祎不明白秦禛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秦禛解释道:“二哥听说庞大人的事了吧。”
秦祎点点头。
庞大人是朝廷大员,却如此惨烈的横死街头,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亲自给秦祎倒了杯热茶,“如今国库空虚,来年春汛想必极为难过,届时流民泛滥,一旦青莲会借机生事,和北辽南北夹击,朝廷绝不好过。”
这也是她明知自己的话大逆不道,也要与景缃之明说的根源所在。
“那那……依依香坊又能好到哪里去?”秦祎倒吸一口凉气,“难怪有些人突然回乡过年,竟然是为了这个吗?王爷怎么说?”
秦禛打开包袱皮,“王爷什么都没说,这只是我的意见。二哥回去同祖父和父亲谈谈,问问他们怎么说。”
秦祎带来三块呢子,一块是人字纹,一块格子,一块彩色高花。
三块的做工都不错,挺括,柔软光滑,且有油润感。
秦祎茫然地看着料子,“若果然乱起来了,这些呢子还有什么用?”
秦禛道:“不可能总乱下去,我们还年轻,只要有命在就不怕。”
秦祎拉住秦禛的手臂,“妹妹,要是真的发生了,你咋办?”
秦禛在他的大手上拍了拍,“二哥放心,昭王不会不管我的。即便他不管,我也能保护好我自己。”
“哈哈,王妃此言极是,本王不管王妃还管谁?”景缃之掀开帘栊,大步走了进来。
秦祎白了脸,“王爷,我妹妹只是、只是……”
景缃之拉开椅子,在秦禛身边坐下,“二哥不必惊慌,王妃比这更过分的话都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本王不会怪她。”
秦祎道:“那就好,那就好。”
景缃之接过秦禛倒的茶,一饮而尽,“王妃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二哥准备准备,多存粮,如果南城没有房子,可以派可靠的人租一个。尽管不一定发生,但我们做两手准备。”
他摸摸人字呢,目光一扫,笑眯眯地说道:“这话本王只在这个房间里承认,谁传出去本王杀谁。”
几个下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秦祎虽然不那么怕他,但也心有余悸,壮着胆子问道:“王爷,就没有法子吗?”
景缃之右手一伸,搭在秦禛的椅背上了,“说不好,死马当活马医吧。”
秦禛麻了,试探着问道:“所以,王爷和皇上谈过了?”
景缃之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秦禛捂住胸口,原来已经逃过一劫了。
景缃之道:“涉及祖宗基业,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决定不好下;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刻,即便下决定也未必能奏效。”
所以,他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兄弟间的信任还在,建宁帝不曾疑他。
在这个时代,祖宗基业有可能大于一切。
建宁帝如果迂腐,他宁愿把皇位传给景缃宇,也不会削弱皇权。
秦禛明白景缃之的意思,心里也是一颤,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是昭王妃,一样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