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情况,还要等更加详细的奏报,虽然不会有人拿这样的事说假话,但这毕竟是大事,还是需要更准确的汇报。此外,锦衣卫的人应当也应该快把消息送回来了,若是情况当真那般严重,赈灾之事便需尽快定下。
锦衣卫并没有让他失望,当天晚上,放在盒子中的密奏便被送到了西苑。
景德帝看罢,便面色铁青,难看极了。
小内侍腰间挂着腰牌步履匆匆。
谢阁老,褚阁老与渠阁老,还有太子殿下连夜被召进宫中,西苑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
翌日,沈伯文刚到户部,点完卯还没把凳子坐热,宫中就来了个小内侍,恭敬地道:
“沈侍郎,陛下召见。”
沈伯文应下,便起身同他一道往宫中觐见。
陛下现在召见自己这个户部侍郎,想必应当是河南水灾的事有了打算,准备让户部拿出个赈灾的章程了,想到这里,他脚底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又快了三分。
他身高腿长,步子一旦放快,原本还以正常步速走在前面的小内侍跟着忽然就有点儿费力了,不由得疾走起来,才勉强跟得上。
“臣沈伯文,参见陛下。”
“参加太子殿下。”
“见过几位相公。”
到了西苑,许是景德帝提前交代过,沈伯文并没有多等,就被领了进去。
一进去,就发现殿内还有好几个人,顿时心下了然,这几位应当是昨夜就被叫过来议事的。
没有别的原因,盖因自家顶头上司的眼底一片青黑,板着脸也遮不住眼中的疲惫。
“赐座。”
景德帝没有多说什么废话,沉声道:“河南水患严重,朕已决心赈灾,户部也应当拿出个章程来,渠相公跟朕推荐了你,让你全权负责,爱卿可能担得起这份重任?”
渠恺会推荐自己?
沈伯文下意识地便觉得不对。
但此时并不是详细斟酌的时候,既然景德帝已经把自己叫了过来,还问了这番话,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臣领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但在场众人包括景德帝,都听得出来这三个字后面的重量。
“好。”景德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听罢,神色不一,谢首辅老神在在,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褚阁老面露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太子则是缓缓呼出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至于渠恺,耷拉着眼皮,嘴角却一瞬即逝地勾了勾,不知在想什么。
景德帝说完这声好,又将视线转向太子,眼神柔和下来,接下来的语气便相较于先前温和了许多,也耐心了许多:“这次由你负责带着人去赈灾,事要好好做,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莫要染了病。”
“父皇放心,儿臣省的,您也千万要保重身子。”
太子说到这儿,显然也是惦记着老父亲的身体,面上不由得带了些关切。
听他们父子二人这番话,沈伯文这才知道,原来这次带着人亲去赈灾的人,竟是太子。
不过他也并不觉得惊奇。
百姓们受灾不是好事,但赈灾却是好事,太子定然能借这件事收获民心,将仁善的名声传得更远,不过换个角度想,正因为他是太子,因而这次赈灾之事,落实下去的效果应当比以往更好。
但……这件事中也并不是没有隐患。
燕王一直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已经明显到朝堂众人都知道的程度,太子此番离京,当真会一路安稳吗?
沈伯文与太子的关系算不上多亲密,但却也不坏,起码在他看来,太子的确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比燕王这种只会在背后做小动作的强多了。
沈伯文敛目沉思。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摆在自己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统筹户部,为太子提供好赈济的粮食,做好自己该做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往对面的渠恺面上瞥了一眼。
忽然举荐自己全权负责这件事,定然有其他的原因,自家老师评价过渠恺此人,再联系到自己与他先前的纠葛,沈伯文信不过他。
不过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沈伯文淡淡地收回视线。
不怕他不出手,但若是出了,就直接斩断便是。
……
回到户部,许是其他人已经收到了消息,待他的态度也比以往更殷勤了几分。
沈伯文却是与平时无异议,只让人把一个姓彭的郎中叫了过来。
对上他的视线,只道:“带本官去太和粮仓看看。”
大周在京都储存官粮的那几个大粮仓的位置,都集中在京郊,这些粮仓,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命脉了,不管是调拨军粮,亦或是遇到灾祸时往外调粮赈灾,平抑粮价,基本上全靠这几个粮仓。
沈伯文这段时间在户部不是白待的,对照账册,对粮仓中的大致数量心中有数,但人人都知道,账册是账册,实际是实际,陛下所需的户部章程,自然不是嘴上动动,手中随便写一写就行的。
因而他才需要去粮仓中看看。
谢阁老原先当了十数年的户部尚书,在这边人脉根基都远非渠恺所比,在沈伯文过来之前,他便将自己信得过的几个下属介绍给沈伯文认识,彭郎中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出了阎师爷那件事后,沈伯文便学会凡事都留个心眼,即便是尊敬的长辈介绍过来的人,也不会在一开始就交付信任,此番前往京郊粮仓带上彭郎中,既是用他,也是观察他。
彭郎中倒是对他要去粮仓的事毫无异议,对他的评价反倒还高了几分。
闻言便拱手应下:“属下这就带大人过去。”
……
京郊的粮仓有好几处,不仅仅只有太和粮仓一个,但每一处都面积极大,沈伯文时间有限,今日只能先看过太和粮仓。
粮仓的管库司官赵进见他们过来,虽不认得沈伯文的脸,却认识他身上绯红官袍,以及代表朝廷正三品官员的孔雀补子,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这是咱们侍郎大人——沈大人。”
彭郎中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句,他跟沈伯文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看得出来这位并不在乎排场。
果不其然,沈伯文并没有因为他介绍得简略就不高兴,将赵进还没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直截了当地道:“开仓门吧。”
赵进嘴角抽了抽,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从自个儿腰间把钥匙拿出来,打开上面挂着的大锁。
厚实的粮仓门被打开,里面摞成小山似的粮食袋子落入众人眼中。
彭郎中偏过头,想观察一番自己这位新上官的神色,却见沈伯文面不改色,半点儿没有被眼前景象惊到的意思,步履平稳地踏入门内,手中还拿着从户部带过来的账册。
“这太和仓里,总共有多少石粮食?”
沈伯文收回视线,看向赵进问道。
“回大人的话,一共有一百六十石,一粒都不少。”赵进还是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不过回话的时候却半点儿没有结巴,利利索索地道。
沈伯文却没有再看他,反而拿起脚边的铁钎子,往下面的米袋上一插。
——白花花的大米淌了出来。
赵进不由得松了口气。
第一百三十章
是夜, 一道细瘦的身影专门避过夜里巡视宵禁的卫兵,闪身进了某户人家内。
“禀告大人,沈大人白日来太和仓中检查过了, 没起疑。”
他对面之人闻言便轻笑了一声,道:“咱们这位沈大人啊,可真是仔细。本来就是没问题的, 怎么可能查出来问题呢?”
“您说得是。”
笑罢,这人又道:“你们回头动作利索点儿, 莫要被他察觉了。”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进来禀告的态度恭敬地道。
……
在沈伯文的调配下,户部上下动了起来, 三日之后,便将赈灾的章程交到了景德帝的手中。
景德帝阅罢,将太子叫了过来。
“看看,你觉得如何?”
太子李煦接过奏本,仔细看过,半晌后, 抬头道:“不愧是延益, 儿臣先前从未见过如此详尽又分明的章程。”
景德帝笑了笑, 又道:“朕已经让内阁看过了,都没什么意见, 你若是也觉得好,那便按照这个章程来。”
“儿臣没意见。”太子明白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并不胡乱提建议, 沈伯文毕竟是亲历过赈灾事宜的人。
“那就这样吧。”景德帝道。
这番对话之后, 景德帝将殿内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 不知道同太子交代了些什么。
总之太子出门的时候, 面色不大好看,被有心人瞧见,心中又是一番思量。
……
开仓运粮那日,沈伯文带着几个下属来到京郊,全程盯着。
“大人歇会儿,喝口水吧。”有下属端着茶过来。
“有劳。”
沈伯文接过,视线仍然落在不远处搬运粮食的人们身上。
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抬上了车,整个白天下来,太和仓便空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先粮食一步前往灾区的太子一行人,已经走了大半的路了,陪着太子一道的,还有谢之缙,他是此番赈灾的副使。
在太子的主张下,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将朝廷的阵仗摆出来,反而扮做平民,也没有乘坐官船,反而租了条普通船只,为首二人都长了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遇到生人便道是回家访亲的举子,旁人也并未起疑。
只是刚刚踏入河南的地界,便见民生凋敝,灾民遍地。
各个衣不蔽体,满面菜色,有气无力地坐在河岸边,亦或是步履蹒跚,眼神麻木地往外省的方向走着。
许久不曾出过京都的太子见状,沉默了许久,面上情绪复杂难言。
他身边的谢之缙比他要习惯一些,但心里同样不好过。四年前那场大旱,他随工部的队伍前往锦州,参与过锦州土城的工作,那次便见过不少这样的流民。
虽然上次是旱灾,这次是水患,但对于老百姓们而言,都是能压垮他们的灾祸。
“船家,这是什么地方?”
太子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问道。
面色黝黑,穿着粗布短打,一看便知是常年经历风吹雨打的船家闻言便道:“这是宁平府的边上的一个镇子。”
“靠岸先停一会儿。”太子忽然道。
虽然不知为何,船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停到了边上。
谢之缙却看得分明。
不远处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母子二人正赶着路,妇人手里拿着个讨饭的碗,身上的衣裳都十分破烂,都饿得眼神茫然。
见船靠岸停了下来,河岸便的灾民们便一拥而上,有的跪倒在船下,高举着手里的破碗,那对母子也冲了过来,混入其中,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呼喊着:“老爷们发发慈悲吧,舍几口粮食吧……”
有的实在身上无力,被人群冲挤到跌落河里,就那么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李煦看得眼眶泛红,双目湿润,转过头对身后的侍卫们吩咐道:“将我们带的饼子干粮分给他们。”
其中一人想劝,却被同伴拦下,摇了摇头,轻声道:“咱们带了钱,到地方再买便是。”
那人沉默了一瞬,便不再开口,跟着其他人去船舱中搬出了一个满当当装着干粮面饼的篓子。
灾民们人多,谢之缙便道:“撕成几块,再往下散。”
侍卫们听懂了,这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分的到,见太子殿下也无异议,便如此照做了。
被分成小块的面饼被扔了下去,瞬间引起灾民们的哄抢,争先恐后地往趴在地上去抢,先前谢之缙注意到的那对母子也在其中,瘦弱无力的身躯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迅猛地抢到了好几块,妇人抢到了就赶忙扯着孩子往后退,一直到退出人群。
她并不敢贪心,怕抢多了也保不住,先是囫囵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又往自个儿嘴里塞了块更小的,珍惜地嚼着,一边对着船的方向磕头跪拜。
谢之缙不忍再看,收回了视线。
这干粮是专门为行军准备的,用料扎实,虽然现在受了潮,但还是干硬无比。
他们一路上过来,还有人嫌弃这饼子不好吃,此时此刻,却再没有人会这样觉得了。
船家见状,也叹着气道:“您几位都是善心人,只是就算心再好,您带的粮食干粮也救不过来这些遭了灾的百姓们啊。”
“开船吧。”
李煦听罢,沉默了半晌,并不言语,还是谢之缙对船家道。
“哎,这就走。”
船家摇着头走了回去,招呼手下开船。
见太子面色沉重,谢之缙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赈灾的粮食就在后面,马上就能到。”
李煦闻言,这才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难过。
他十分清楚,这样的境况,每日都会有数不清的百姓饿死,哪怕朝廷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还是救不了所有人,他上过战场,不是没有见过生死的人,只是战死和眼睁睁饿死,所带给他的冲击也是不同。
想到临行前父皇与自己的谈话,他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中怒气翻涌,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
船又行了两日,才终于到达了此番受灾最为严重的汝宁府。
又过了几日,从户部运出的赈灾粮食也随之到达。
……
然而朝廷众人等到的却不是赈灾的好消息,却是汝宁知府一封状告户部侍郎沈伯文渎职的折子。
字里行间满是血泪,直言送来的赈济粮食全都是写混着沙土的陈粮。
满朝哗然,景德帝震怒,着锦衣卫出动。
原本因病告假的沈侍郎,就这样被动作迅速的锦衣卫们从家中直接抓走,下了诏狱。
丝毫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
暂且不说沈家此时正一片混乱,韩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差点晕了过去,赶忙将另外两个弟子叫了过来,仔细询问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