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件事儿。
仲煜闻言便笑了笑,却是摇着头道:“我所知道的,都是来自于大伯给祖父寄来的信中所述,先前便已经尽数讲给你听了。”
听到这话,蒋沛春倒也并不如何失望。
毕竟听来的终究是听来的,自己今晚所见到的沈大人,才是最真实的。
即便沈大人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让他足够仰慕了。
仲煜也很能体会好友的心情,见状便道:“不过沈大人赠予我的这本书,倒是可以借给你看上几日。”
“真的吗!”
蒋沛春一听这话,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腰杆儿都坐直了不少。
“自是真的。”仲煜含笑回他,但随即又道:“不过我还没有看完,你许是要等上几天。”
“没问题没问题。”
蒋沛春连忙道。
只要能看得到,晚上几日又如何?
……
正当两个新举人在书院之中说着话的时候,他们口中的沈大人,却在鹿鸣宴结束之后,回到住处换了一身便装,与褚彦文一道出门,打算去夜市中逛一逛。
二人并肩走在街上,唐阔与褚彦文的长随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离得太近怕扰了自家老爷与友人谈话的兴致,离得远了又怕老爷有什么事儿寻不见自个儿。
这是唐阔这几日跟着褚小哥学来的当人长随的小技巧。
褚小哥便是褚彦文的长随了。
唐阔在想什么,沈伯文自是不知,只觉这夜市极为热闹,京都坊市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比如眼前情景也是差了几分,褚彦文更是看的双眼发亮,看着不远处江上挂着灯笼的画风,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沈伯文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语塞,随即才无奈地道:“褚兄,咱们还是找个食摊坐下来吧。”
“也行。”
褚彦文自无不可,不过看这样子,似乎想去画舫上见识一番的主意还没有被打消。
沈伯文对吃食上没有什么忌讳,褚彦文更是看什么都新奇,走了几步,看到一家卖小笼包的摊子,便道:“延益,咱们去尝尝那家?”
沈伯文点头应了,他们一行四人便都落座在同一张小方桌旁。
他们两个都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于是让唐阔与褚小哥便也同他们一块儿坐下了。
来都来了,点的自然是最出名的灌汤小笼包,摊子上的生意极好,上的速度也不慢,一会儿就将他们要的几屉包子都端了上来,还附赠四个干净的小碟子,辣油和醋都在桌面上摆着。
店家是一对儿中年夫妇,丈夫看着是个闷头做事的性子,他家娘子倒是负责这些交际的活儿,将这些东西都放下,笑盈盈地道:“几位客官请用,奴家看您几位不是本地人,怕是不晓得这包子该怎么吃,我们这儿倒是有个口诀。”
褚彦文来了兴趣,勾了勾唇,笑问道:“什么口诀,说来听听。”
褚彦文能在京都的风月场所之中广受欢迎,也不仅仅是凭他出手大方,相貌英俊自然也是占了一大部分原因的,这般一笑,倒是有点儿晃眼。
不过出来做生意的女娘们自然外向大方,不像那些深闺中小娘子们那般,见到模样标志的郎君们就矜持起来,但人见了美好的事物,总归是心情愉悦的,更何况这位郎君对面坐着的那位留了须的郎君,亦是相貌清隽,这让这位卖包子的老板娘回起话来更是带了三分笑。
“这口诀啊,您可记好了,就是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再喝汤。”
“行,我记住了。”
褚彦文又自个儿默念了一遍这十二个字的口诀,谢过老板娘,看了看沈伯文,才一拍脑袋,恍然道:“我倒是忘了,延益祖籍广陵府,原本就是南方人,想必应当是会吃这包子的吧?”
沈伯文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既然是出来放松,倒不必在谁先动筷这件事上推来推去,沈伯文请让了一句,褚彦文便从善如流地先动筷了。
沈伯文随后,按照口诀上说的,轻轻提,慢慢移。夹起一个灌汤包,放入已经倒好辣油与醋的小碟子中。
先开窗,再喝汤自不必说。
汤汁入口,极尽鲜美,是在京都吃不到的美味,饶是沈伯文这般不好口腹之欲之人,也不免在心中喟叹一声。
不夸张的说,光这一屉小笼包,便消去了他近来的大部分疲惫。
他们这边吃着,隔壁桌上却在等包子的时候,闲聊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反正沈伯文他们这桌倒是听得清。
聊的话题,也是最近几日这杭州府之中最热闹的事儿。
也就是乡试了。
“先前让你跟着我下注,你还不下,非要去下东阳书院的那个贺旭,说什么他的赔率高点儿,现在看吧,还不是仲山长的孙子夺了解元?”
语气中有失望,但也有点儿隐约的洋洋得意。
听到这话,沈伯文的筷子微顿,与褚彦文对视了一眼。
没想到这关于乡试的名次,赌坊之中也会设下赌局,倒真是……
而被这人说的另一人,话中就是单纯的懊悔了,“谁知道这贺旭这般不争气,别说解元了,前五都没进去,害我赔了半两银子。”
先前那人叹了口气,又道:“还好只有半两,要是再多些,怕是你爹娘又要唠叨你。”
老板娘端了包子上来,另外一人便不说话了,埋头吃了起来。
因这已经属于是夜宵了,沈伯文为着养生,只吃了几个尝尝味道便罢了,褚彦文倒是胃口好,吃了好几屉,直到隔壁桌上的两人都吃罢,结完账走了,他还在吃。
沈伯文也不着急,为自己倒了杯粗茶,慢慢喝着,一边等褚彦文吃完。
等到褚彦文好不容易放下筷子,沈伯文才道:“褚兄,会试的时候,京都不会也有类似的赌局吧?”
“自然是有的。”
褚彦文毫不意外沈伯文会问这个问题,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又道:“不说会试,殿试也有,大大小小的赌坊,怎么会放过这种赚钱的好机会。”
说罢,许是想起了自己当时赔掉的钱,面上满是心痛之色,看着沈伯文,缓缓道:“当时会试,我还压了你做探花,结果你被点为榜眼,赔掉了我十两银子。”
沈伯文闻言,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这话槽点太多,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半晌,才道:“我与褚兄当时应该并不相识?褚兄怎么会将银子押在我身上?”
这就是另一件伤心事了。
褚彦文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祖父有多欣赏你,当时你会试只是第四,他就很是为你可惜,见了我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我耳边不知提了多少次你。”
言下之意,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一时兴起,押了他的殿试名次。
“那还真是对不住褚兄了。”
沈伯文无奈地笑了笑,一时之间又感念起了褚阁老对自己的欣赏。
结了账,在老板娘“下次再来”的招呼声中,他们一行四人离了桌子,汇入人群,继续逛了起来。
褚彦文吃得有点儿撑,不免想多走一会儿消消食,沈伯文也随他。
走到江边,褚彦文停了下来,手撑在栏杆上,想起今晚的事儿,不由得问道:“我倒是还不知道延益为那几个新举子们还准备了东西。”
他话音刚落,江上吹来一阵微风,拂去了丝丝热意,沈伯文双手负在身后,视线落在江面上,语气缓和地开了口:“身为主考官,赠书以鼓励后辈,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事儿倒是不稀奇,褚彦文先前也听过不少这样的事,都是考官们用来发展人脉的办法罢了。
不过他随即就想明白了,自己无心发展人脉,并不代表旁人也要跟自己一样,于是便点了点头,赞同道:“延益说的不错,这倒也是一桩美事。”
沈伯文并不刻意掩饰自己此举的意图,毕竟已经做了主考官,自然不可浪费这个好机会。
他为官,并不是想一直混日子,而是有自己的抱负,就像老师所说的,为官之人,自然要肩负起身上的责任。
而做官,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只不过他赠予这几个新举子们自己的手稿或旧书,虽然有笼络示好之意,但终究也是欣赏他们的才学,并不完全那般功利,至于成与不成的,随缘就好。
……
鹿鸣宴之后,沈伯文与褚彦文又在杭州府留了几日,与其他人一同编写了这次的《乡试录》。
他身为主考官,亲自作序,而后列出此次浙江省乡试的所有入场官员名单,
紧接着入场官员名单之后的,便是三场考试的题目,随即列出中式举人名单。
再然后就是列出程文。
也就是可以为举子起到作文范式和导向的文章,因在考场之中,能做出直接就能当做程文的文章极少,甚至有些还存在着“文理纰缪。体裁庞杂”的缺点,因而对于这处的潜规则,便是考官们有修改润色这些文章的权利。
毕竟《乡试录》最后是要刊印出来的,若是将考生不符合程文标准的文章都直接刊登上去,除了会招致景德帝的不满,亦会遭受天下读书人们的讥讽。
故对考官来说,《乡试录》中所刊程文质量高低不仅事关天下文风甚至士风,而且还直接关系着自已的前程和声誉。故其如此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改作或代作程文,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了。[1]
这件事在沈伯文离京之前,自家老师与谢阁老,甚至苏掌院都交代过他。
毕竟他是头一回出任乡试主考官,有些潜规则还是需要懂行的长辈们教导,如若不然,怕是要出纰漏。
编写完乡试录,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知道他们在京都还有各自要忙的事,知府便出面为他们几位京官们办了场践行宴,态度言语之间对他们十分可亲,毕竟一个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另一个是褚阁老的孙子,还有一位更不必说,御史谁会想得罪呢?
参加完饯别宴的第二日,沈伯文等人便登上了回京都的船。
回去的时候时间没有来时紧迫,褚彦文自是想要在路上多停留几次,只是沈伯文归心似箭,除了要回去跟景德帝复命之外,还格外思念自己的家人们。
毕竟此番离家,算上回去路上要花费的时间,总共五个多月,将近小半年。
爹娘的身体是否还康健硬朗,如玉和阿珠近来过的怎么样,珏哥儿的功课如何了,阿苏在谢家还习不习惯,还有,这么长时间未见,也不知道霁哥儿还记不记得自己……
若是只有沈伯文一人不愿意在回去的路上多耽误也就罢了,惠御史亦是铁面无情地拒绝了褚彦文的主意,只道自己还有要是要回京同陛下复命,路上耽误不得。
褚彦文只好悻悻然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份,在杭州府的时候还是秋老虎的季节,回到京都立马就觉得冷了。
回到家后,在老太太怀里的霁哥儿果然不认识他爹了,不过这小子倒也不认生,大眼睛里头满是好奇,但沈伯文含笑看过去的时候,他又扭头钻进了老太太怀里,过一会儿再偷偷地瞧他。
此番回家之后又能安稳一阵,沈伯文倒也不急着跟小儿子修复脆弱的父子之情。
跟沈老爷子与沈老太太说了好长一阵子话之后,唐阔才整理好自家老爷给家人们从杭州买回来的礼物,趁长辈们跟妻子带着女儿过去看,沈伯文又将珏哥儿提溜进了书房,好整以暇地开始检查他这段时间来的功课。
长子的自律他是放心的,不过身为父母,自然不能因为放心就撂开不管了。
此后回到翰林院中正常点卯,苏掌院见沈伯文得陛下青眼,却也不骄纵自傲,仍旧做事兢兢业业,态度谦和,不由对他更加欣赏,由此惹得张修撰更加嫉妒。
“听说掌院大人又给沈编修派了要紧的活儿?”
“好像是,不过沈编修都做过乡试的主考官了,掌院大人这也是惜才吧。”
“你说的也是……”语气中不乏羡慕。
张修撰与李编修正在饭堂用饭,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个书吏在小声议论着。
一听到沈这个字,张修撰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面上露出不耐烦中又透着几分厌恶的神色。
坐在他对面的李编修心知肚明这是为何,不过上一回因着想要算计沈伯文吃亏,结果却让他得了好处,在掌院与太子殿下跟前露了脸,自己反而因为吃多了酒着了风寒,后面张修撰再找他想要算计沈伯文,李编修就敬谢不敏了。
毕竟自己好端端地熬着资历,也不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但近来太子与沈伯文的关系明显越来越好,就他自己亲眼所见,太子甚至带着皇长孙来翰林院寻过沈伯文几次。
皇长孙对待他们这些人,一贯是客气疏离,但对沈伯文却像是真正亲近的老师一般。
这让李编修愈发不敢再对沈伯文有什么小心思了。
心里头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至尊祖孙三代都看重他?
张修撰自然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然倒戈,隔壁桌上两个书吏吃完饭走了,此时饭堂里除了他们两也没旁人了,终于忍不下那口气,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愤恨不平地道:“不就是当了次主考官吗?有什么了不得了,谁没当过似的,这就都巴结上了?”
主考官你倒是当过,只不过去的不是浙江那般科举大省罢了。
李编修心中暗道,手中筷子拿得很稳,又给自己夹了一口菜,面上却适时露出了一丝赞同。
不过张修撰原本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要有一个附和的态度,他就能自己一直说下去了。
“他能有多少真才实学?若是真的那么行,怎么没把谢之缙压下去考个状元?”
李编修的筷子顿了顿,随即又正常吃了起来。
张兄向来以他的状元身份自傲,他起初也很是羡慕,后来听得久了,却隐约觉得有点儿可怜。
若不是身上没有别的可夸耀的东西,岂会一直吹嘘唯一的一样?
不过想到这儿,他又在心中自嘲一笑,至少张兄还能吹嘘他的状元身份,自己有什么可吹嘘的,人人都道翰林院清贵,翰林老爷们都是储相,但却不见在这里熬了许久也没能熬出头的翰林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