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举)——成白社
时间:2022-05-25 07:35:32

  只是真的到了矿场之后,沈伯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放眼望去,压根儿分不出来哪些是来服徭役的百姓们,又有哪些是犯了律法的罪犯们。
  因为在矿场中干活的人们,清一色的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神色麻木,佝偻着腰在干活儿。
  而负责监工的吏目,也一视同仁地甩着鞭子,对着他们吆五喝六的。
  直到看见新来的通判大人面色不虞,这甩鞭子的吏目才收敛了些许。
  负责管理矿场的官吏过来见过上官,他长着一双吊梢眼,一看就显得有些刻薄,走过来的步子也不紧不慢的,对里头的惨状不置一词,显然是已经看习惯了,拜见过沈伯文之后,立马就开始哭惨。
  “大人啊,下官负责的这矿场,当真是快要被采空了啊……”
  “您若是不信,下官引着您过去瞧瞧,当真是再开不了两年了。”
  沈伯文不出声,他也能一个人唱独角戏,丝毫不见尴尬:“大人啊,小官知道您心肠好,关心爱护这些百姓们,下官也是没法子啊,这边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到时候受苦受罪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很显然,他把自己也归在了百姓们里面。
  回忆到这里打住,沈伯文又回想了一遍那日的情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事实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当天便有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计划。
  他打算带着阎师爷,从后面绕道去矿场后面,想要深入看看。
  那日他原本打算去后面看看,却被吊梢眼以后面危险的理由给拦住了。
  ……
  马车行驶在林间的小道中,树影重重,若不是走到跟前,都不能发现这边还有一辆马车,阎师爷家的下人显然不是头一回走这条路了,这两天没少熟悉路线,赶车赶得极为平稳。
  正当他勒令马停下来的时候,马车之中的对话也恰好告一段落。
  唐阔先跳下了车,然后掀开帘子将自家老爷跟阎师爷都接了出来。
  阎师爷下车站稳,环视了一圈,对沈伯文点了点头:“大人,到这儿之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清溪矿场的后山了。”
  他话音落下,沈伯文亦收回打量环境的视线,于是颔了颔首。
  阎师爷见状,便走了过去,对自家下人交代道,将马车和马都藏在前几日过来踩点的地方,万不可被旁人发现了。
  然而他还没有交代完这番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自家大人一声厉喝:“小心!”
  他心下巨震,一时之间脑子懵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竟是呆立在了当场。
  还好沈伯文并没有呆住,阎师爷离他也并不远,往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拽住他衣服后领,将他用力往后一拽,与此同时,前面那道暴起扑来的身影临时改换了目标,朝着沈伯文扑了过来,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人手中还握着一块儿带有尖角的石头。
  电光火石之间,沈伯文下意识侧身避开,随即立马对着这人便重重一踹。
  那道身影顿时被踹出了两步远,在地上滚了两圈,便没有动静了。
  阎师爷方才脚步没稳住,被沈伯文拽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今歹人被踢飞,自己却是已经吓得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满头冷汗,双手发抖。
  想想都在后怕,若不是自家大人动作快,拉了自己一把,那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岂不是已经扎在自己身上了!
  沈伯文见那人不动了,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走过去看看,便被亦是一头冷汗地唐阔给拉住了,他结结巴巴的:“老爷,还是我去检查一下吧。”
  他自己也不过是刚有个青年的体格,沈伯文不怎么放心,便摇了头道:“无事,咱们一块儿过去瞧瞧。”
  唐阔却很坚持,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手中还拿着方才捡起来的石头,手虽然有点儿颤抖,却将石头握得很紧。
  ……好在这人是真的被沈伯文踢晕了过去,眼睛紧闭,没有半点儿反应。
  见状,唐阔与被自家下人扶起来的阎师爷都不由得看向沈伯文。
  以一种奇妙的眼神。
  沈伯文:“……”
  不是,你们都不看看这人瘦骨嶙峋的,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罢了,真不是自己这一脚有多大的威力啊。
 
 
第九十章 
  顶着身边人奇异的视线, 沈伯文装作看不见,仔细想了想,便对还在查看这人的唐阔道:“将这人身上的衣摆撕下来, 把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捆起来,搬到马车上。”
  这点小措施,也算是对自己这几人的安全多些保障。
  唐阔会意, 立马哎了一声,然后照做。
  阎师爷家的下人也过去帮忙, 二人合力,才将这人抬上了车。
  沈伯文站在一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方才拽阎师爷的时候太用力了,掌心留了一道红痕,现在缓过劲儿来了,还有点疼。
  不过他也没把这放在心上。
  阎师爷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刚刚那一摔,可是把他这身老骨头给都要摔散架了, 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呢, 他好不容易走到自家大人跟前, 见沈伯文盯着这人若有所思,便也看了过去。
  这一看, 倒是看出来点儿门道,刚想说什么,就被沈伯文抬手止住了,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车上再说。”
  阎师爷一想也是, 这里虽然是山林小道, 但也不能完全就说没人经过了,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尤其他们说的,更加不能让别人听见,便点了点头应了。
  毕竟带着这个人,他们也不方便去矿场后山那边,不过在这个人身上,应当能得到他们想知道的消息。
  几人都上了车,马车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阎师爷才将自己方才的推测道出:“大人,这人看起来,好像跟咱们前两天去清溪矿场瞧见的劳工们,有颇多相似之处。”
  沈伯文颔首,他也是这么想的,才开口让唐阔将这人抬上马车。
  他没有开口,只示意阎师爷继续说,对方便接着道:“首先,是他们身上的衣物,都比寻常百姓的更加褴褛,最关键的,衣裳上还站着石渣;其次,身上都带着伤,而且都是用鞭子抽出来的,除了前两日在矿场看到的情景,老夫暂时还想不到别的出处;最后,他们都实在是太瘦了,按照兴化府这个年景,就算吃不饱,也不至于瘦成这样……”
  说到这儿,他便沉默了下来。
  不过片刻之后,他又道:“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大人让小唐把他捆起来是对的,毕竟咱们也不能确定,他究竟是逃出来的百姓还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想到方才这人躲在草丛里,拿着那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就要扎自己,阎师爷立马收起了方才流露出来的同情心,后怕起来。
  还偷偷摸了摸自己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
  沈伯文听罢,看了眼正躺在他们脚下,眼皮动了动,呼吸也有些不自然的人。
  “嗯”了一声,才道:“您说得对。”
  同时用眼神示意阎师爷看过去。
  阎师爷接收到了这个讯号,自然而然地也观察了一番,得出了跟自家大人相同的结论。
  这小子,装昏呢。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阎师爷立马懂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轻咳了一声,便道:“大人,陛下派您来查兴化府银矿上的事,这都好几日了,咱们还没有点儿头绪……”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沈伯文赞赏地瞧了眼阎师爷,然后沉稳地道。
  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了,开始闭目养神。
  阎师爷则是又瞧了眼躺在地上这小子,他眼皮又动了动,似乎是在心里做着强烈的挣扎一般,不过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
  嘿,这小子还挺能忍,阎师爷在心里笑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一路进了城门,又驶进了阎师爷一家所租的院里,他们这间宅子位置不错,周围邻居都是安生人,除了当天互相拜访了一番,送了点儿瓜果蔬菜,后面就各过各的,没事儿基本不上门。
  阎夫人倒也落得清静。
  沈伯文这几日在这边落脚,是一早就说好的,尤其是在他发现了老金并不老实的情况下。
  阎夫人带着自己最信任的下人在院子里接他们一行人,儿子和女儿已经打发到内院去了。
  “见过大人。”
  最先下来的是沈伯文,他态度很温和:“夫人不必客气,这几日便叨扰了。”
  “大人说哪里的话。”阎夫人沉稳地道。
  随后便是被下人搀扶着下了马车的阎师爷,看着他明显沾了灰尘和皱起的衣裳,阎夫人有点儿吃惊,她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去,轻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阎师爷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得无语地摆了摆手,只道:“没什么大事儿。”
  沈伯文见状便清咳了一声,主动替阎师爷解除了尴尬:“马车上还有个我们半路上捡到的人,身上带着不少伤,听说夫人家学渊源,我们又不方便请大夫,还望夫人出手相帮。”
  在先前几家人一道往兴化府这边过来的船上时,闲聊中,他听阎师爷说起过,说阎夫人的娘家是当地有名的医学世家,阎夫人虽是女子,却也读了不少医书,跟着她家祖母帮过忙。
  因而沈伯文才有方才一说。
  就在他说这话的同时,阎夫人也瞧见了唐阔与自家下人一道搬下来的人。
  看他身上的伤势,她的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随即才道:“大人太客气了,民妇定当竭尽全力。”
  然后就指使着唐阔二人,将这人搬到厢房去。
  沈伯文见状,便看向阎师爷,后者立马会意,主动道:“大人,不如去书房坐坐?”
  “也好。”
  二人便离开这里,一道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阎夫人送走他们,就收回视线,走进了厢房。
  被抬回来的人看着十分惨不忍睹,身上大部分都是鞭子打出来的伤痕,除此之外,左腿小腿那儿也有一道伤可见骨的伤,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许是没有治疗的机会,现在已经开始发炎发烂了,阎夫人看着看着,眉心便皱的更紧了。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门口溜进来一道碧色的身影,这道身影一见到床上这人,顿时低呼了一声。
  阎夫人转过头,循声望去,无奈地叹了口气,“芝芝,不是让你留在后院吗?”
  阎棠芝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凑到她跟前,软声道:“娘,女儿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
  阎夫人瞪了她一眼,不过说是瞪,也没什么威慑力。
  “既然待不住,那就去厨房吧,让他们今个儿多做些饭菜,有客人来。”
  看得出来娘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往外打发,阎棠芝也只好哎了一声,然后道了声:“好吧。”
  心中却在寻思,客人,不会是沈大人吧?
  她刚要离开,阎夫人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叮嘱了一句:“再熬一锅小米粥。”
  阎棠芝看了眼床上之人,心中了然地“嗯”了声,便出了门。
  将女儿打发出门,阎夫人转回身来,就瞧见床上躺着的人眼皮动了一下,她收回视线,没事儿人似的把信任的下人叫了过来,吩咐了两句,“去烧壶热水,晾凉了端过来,再拿些棉布和金疮药过来,替他清理一番伤口。”
  下人应声去了,阎夫人也出了门,顺道将厢房的门带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床上之人才挣扎着睁开眼睛,费力的抬起头,往周围看了看。
  看清楚屋里除了自己,就没有别人了,雷茂不由得松了口气,又重新躺了下来。
  躺下之后,他便开始在心中思索起来,关于自己的现状,以及自己在马车上听到那两个人的对话,试图想从中分析出些什么来。
  那个把自己踢翻在地的人,被另一个年长一些的称作大人?
  还说是皇帝派来调查银矿的,究竟是什么官职呢?
  他想着想着,就开始头痛了,他自己只不过是个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的人,根本分不清那些这个官那个官的,先前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县太爷,这人能被皇帝直接派过来,应当比县太爷的官更大点儿吧?
  自己究竟能不能信任他,把矿场的事告诉他?他能不能替自己这些人做主?
  可万一他跟那些贪官们是一伙儿的呢?
  雷茂胡乱猜测着,纠结万分。
  不等他想明白这件事,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赶忙又闭上眼睛。
  进来的是那位阎夫人所信任的老妈妈,姓葛,葛妈妈把一盆水放在床旁边的桌上,替雷茂清理起伤口来。
  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却一直没好,甚至有些发炎化脓,葛妈妈是跟着阎夫人陪嫁过来的,自然也是学过如何处理伤口的,动作很轻,也很细致。
  不过只要触及到伤口,就算是再轻的动作,也还是会疼的。
  老人家心软,一边替他清理着伤口,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不忍心的神色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棉布打湿,擦了又洗,整盆水都被染红了,葛妈妈又端起水盆,往外走去,准备换一盆清水回来继续。
  雷茂想要继续装作没醒的样子,索性强行忍着,额头上都是冷汗,却还是一声不吭,为了分散注意力,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想着自己的老父,还有娘子和女儿。
  自从自己跟三伢子这些人被强行带到矿上,每日受折磨,干苦活儿,差不多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跟他家里人说的?
  应当是说自己死了吧。
  雷茂心里只想苦笑,却又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家里的农活儿那么重,爹能不能干得过来,还有金凤长大了没有……
 
 
第九十一章 
  葛妈妈又来了一趟, 替他彻底清理完身上方便清理的伤口,她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这些面心肠愈发软了, 叹了口气,就又出了门,去同自家夫人禀报了。
  阎夫人来的很快, 手上还拿着金疮药,让葛妈妈继续替他上药, 自己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了看仍然在装睡的人,主动开口道:“醒了就睁眼吧, 别装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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