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之人还是一声不吭,阎夫人也不着急,一边有条不紊地帮葛妈妈裁剪着用来包裹伤口的棉布,一边道:“方才沈大人跟我家老爷,估计也发现你已经醒了。”
她这句话说完,雷茂的眼皮动了动, 像是挣扎了一番, 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这一睁眼, 便对上了阎夫人略显严肃的面容。
人家救了自己,还给他治伤, 他现在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不敢相信旁人,但却也是知道好歹的。
“多谢……夫人。”
他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费劲地想要起身行礼, 这一动, 方才刚包裹好的伤口又沁出了血迹。
阎夫人一把给他按了回去, 就像是按一只小鸡崽儿似的毫不费力,只见她不赞同地看着他,皱着眉道:“起什么身,自己伤成什么样子心里没点儿数吗,好好躺着,别浪费了药。”
见他安生了,她将一块裁好的布条递给葛妈妈,又道:“再说了,与其谢我,你倒不如谢沈大人,若不是他们把你带回来,我也救不了你。”
雷茂苦笑了一声,应了:“夫人说得是。”
葛妈妈见状,倒了杯水,扶着他喝了,才让他重新躺下。
说完这番话,阎夫人便不再开口了,接着做手上的活儿,这人身上受伤的地方也太多了,也不只是从哪里逃出来的,难不成是谁家的逃奴?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专心裁剪。
雷茂喝了那杯水之后,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声开了口:“敢问夫人,您方才说的那位沈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儿?”
“有冤屈?”阎夫人抬眸瞧了他一眼,心里多少有点猜测。
不过雷茂又恢复了那幅锯嘴葫芦的模样,她也不在意,替他解了惑:“沈大人是新来的兴化府通判,正六品的官儿,辅佐知州或者知府大人处理政务,掌管各项事务,同时对州府的各个官员还有监察之责,虽然官位没有别的官儿那么大,权利却不小,还能直接向陛下上奏。”
在听到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有监察知府和同知的权利时,雷茂不由得眼睛一亮。
差点儿就要把埋在自己心底的事都脱口而出了。
好在他还多少保留了些理智,忍了又忍,才又问了一句:“夫人,若是我有冤屈的话,沈大人会给我做主吗?”
不料阎夫人的回答却与他预料的不同,只见她正色起来看向他,道:“哪怕我说得天花乱坠,你自己没有亲眼见到,也是不会相信的,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你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看,看个仔细。”
“您说的有理。”
雷茂听罢,沉默了片刻,答应了下来。
……
在阎夫人确认了雷茂有愿意交谈的意愿之后,便派了人去跟沈大人与自家老爷说一声。
这人浑身都是伤,虚弱得不行,不方便移动,还得麻烦他们过来一趟了。
就在下人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时,沈伯文与阎师爷正在看着桌上的两块石头,没错,其中一块正是那块雷茂原先握在手里的带有尖角的石头。
沈伯文拿过这块,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道:“应当就是产自矿场,质地与矿场的石头一般无二。”
前几日去清溪矿场的时候,他特意观察了一番,甚至还让唐阔趁别人不足以的时候藏了一块,现在拿出来一对比,果然如此。
阎师爷倒是没想到,自家大人还让小唐偷藏了一块儿,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有了参照物,两块儿放一起看,倒是清晰明了。
他刚点了点头,想说什么,书房门口便有人来了。
叫进来一问,原来是那个被他们救回来的人醒了,且愿意开口了。
沈伯文与阎师爷对视了一眼,便一道起身,往安置那人的厢房方向走去。
……
“若是草民有冤屈,敢问大人能不能秉公处理?”
让他们二人没想到的是,刚到了厢房,见了面之后,这名叫雷茂的男子,便梗着脖子,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沈伯文,问出了方才那句话。
阎师爷只觉得这人好生不讲礼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沈伯文抬手拦了。
沈伯文就在床边的凳子上落了座,平视着靠在墙边费力坐着的雷茂。
他的眼中透出一股坚韧来,就像是风吹不倒,野火烧不尽的野草,面对阎师爷不满的视线,也丝毫不惧,依然坚持与自己对视着。
沈伯文忽然道:“可以,本官当然能秉公处置。”
他话音落下,雷茂竟也觉得自己就这么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沈大人的目光十分清正,还是因为气度过于沉静,总之,他是松了口气。
“大人既然这般说了,那草民就信了。”
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除了相信眼前之人,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这句话,雷茂便开了口,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都道了出来。
只是他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沈伯文与阎师爷二人心神剧震。
“草民姓雷名茂,是晋江县仙源村最东头雷家的长子。”
这句话砸下来,沈伯文只觉得脑海中顿时空白了一瞬,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带着人第一次去晋江县的时候,见过的那位说自己的长子在打海盗的时候牺牲的老人家,就姓雷……
阎师爷面上的震惊却已经显露无疑了,不由得看向自家大人。
只见沈伯文并没有打断雷茂说话的意思,安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说。
“前几年海盗上岸,官服说要征集乡壮,我们村里也被征了好些人,我也在里头,其实走得时候,我也没想着能回来,但想到把海盗打跑了,就能护着家人,不让他们被抢,被欺负,也就值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奇怪地笑了一声,不知是苦笑,还是笑接下来发生的事太过荒谬。
“海盗死了,我们赢了,我们以为这下就能回家了,一个个高高兴兴的,却没想到,先前还在帮着我们一起打海盗的官兵们,突然变了脸,拿绳子把我们都捆了起来,我们都脱了力,手里的棍子都拿不稳了,怎么比得过他们,半点儿没有反抗的力气,集体被带到了深山中的一座银矿里。”
“我原来在清溪银矿服过徭役,知道银矿长什么样,也是被绑到那儿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在仙庸山里,居然还有好几处这样的银矿。”
雷茂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在那儿干了两年多,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来的,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一道逃了好几个兄弟,其他的在半道上,就都被抓回去了……”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头也低了下去,沈伯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粗糙的手上落下的水痕。
沈伯文此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烧,却又被自己惯常的冷静给压了下去。
但此时他却有些讨厌自己的冷静,此时此刻,他只想痛痛快快地骂几句脏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定然会还你个公道。你好好歇息,有什么事会让人再来找你。”
他此时已经连本官都不想自称了。
说罢便转身出了厢房。
阎师爷此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心痛,又是匪夷所思,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儿,让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安慰了雷茂几句,便也出了门。
刚出了门,就看见自己这个一贯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上官,此时面色紧绷,立在院内的树旁,用力地朝着树干擂了一掌,这棵树没那么粗壮,他这一掌下去,甚至有几片树叶掉落。
就当阎师爷还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的时候,沈伯文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时,已经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雷茂此人所说的是真是假,用最简单的验证方法都可以知晓。
他的身份,让雷老爷子过来就知道了,老人家还算康健,怎么都不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至于他话中所说那个被私人所开采的银矿,存在与否,更是一看便知。
但最能让沈伯文快速冷静下来的,实则是雷茂此番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量。
见阎师爷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沈伯文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动作,心梗了一下,只觉得结合先前雷茂晕过去的事儿,自己恐怕是洗不清了,但此时,他也无心计较这些,等到阎师爷走近之后,道:“按照雷茂所说,军中应当问题不小。”
那些海盗怎么能来的这么巧,究竟是官府与海盗相勾结,还是干脆直接找了人假扮海盗,沈伯文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结果是秦千户的人来了个黑吃黑,这是一定的,毕竟先前他让唐阔出去打听的时候,百姓们都说,海盗被诛灭,甚至尸身都被吊在了刑场上,这是真实存在的事。
阎师爷闻言也沉着脸,“嗯”了一声,然后才道:“幸亏大人您有所准备,如若不然,咱们就太被动了。”
沈伯文不置可否,只道:“希望鲁师爷那边一切顺利吧。”
……
晌午时分,阎府的大门忽然被敲响,看门的下人打开门之后,忙将来人迎了进来,口中还对身后的人道:“赶紧去跟夫人说一声,沈夫人来访。”
他们两家人是一道来的兴化,阎家的下人自然认得沈大人家的夫人。
自己则是关上门之后,引着周如玉往后院儿走去。
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了葛妈妈,她对周如玉行了个福礼,才道:“见过沈夫人,我家夫人请您去书房一叙。”
周如玉心中了然,谢过引路的门房,便带着唐晴跟着葛妈妈一道过去了。
进了书房的门,沈伯文起身来迎她,阎师爷也同她见礼。
周如玉客气地回礼,落座之后,便道:“早上我让晴娘和灵慧借口出去买菜,在附近躲好盯着老金,后来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去了燕塘巷的一所宅子里,打听了一番,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孙的行商。”
不需要沈伯文他们细问,她便几句将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借口过来找阎夫人闲聊,实则是过来给沈伯文送消息的。
倒是让阎师爷对这位沈夫人有些刮目相看了,先前大人说要把盯着老金这件事交给夫人,他还有点儿不太信任,现在看来,大人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沈伯文谢过自家娘子,然后将雷茂方才说的话都告知于她。
他话音落下之后,周如玉许久没有说话,她满心已经被震惊所填满了,双手气得发抖,“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把活人变成消失的人,这样的事,实在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沈伯文安静地等她情绪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娘子,雷家的事,我先前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周如玉怎么会不记得,尤其是今天听过这件事之后。
于是她点了点头,不等沈伯文主动说,她便抬起头问他:“是不是要我多去探望他们一家人?就以通判夫人的身份。”
沈伯文稍显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欣喜与自家娘子与自己心意相通。
“好。”周如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开始计划了起来:“我今日下午就过去,正好我也想见见相公你先前所说的那位老人家和小娘子。”
说到这儿,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就当是暂且替那位看望家人吧。”
虽然自家相公与阎师爷都没有明说,但她心里也清楚,雷茂还活着并且逃出来的这件事,定然是不能暴露出去的,哪怕是对着雷老爷子和雷小娘子,也需要暂且保密。
旁边坐着的阎师爷听他们两三下定了接下来引蛇出洞的计划,终于忍不住面露担忧地道:“夫人这般以身涉险,不太安全吧?”
沈伯文顿了顿,才道:“不必担心,他们此时当我在福州府,就算我家娘子有什么动作,也不会太过紧张,顶多只是派人盯着。”
说到这儿,他又道:“况且,后日早上,鲁师爷与珏哥儿便能到达福州,方指挥使那边接到信,保护的人手便不成问题了。”
这番话说完,阎师爷才放下心来。
至于周如玉,她看着沈伯文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不过是看望老人罢了,堂堂正正地带着人过去,光明正大地回来,这样一来,他们顶多是觉得自己这个通判夫人是想在百姓面前做什么面子活儿,不会联想到别的。
沈伯文却在想着镇受灾福州的福建布政司卫所的方指挥使——方凯。
自己上任之前,景德帝又将他叫过去谈过一次话,那次谈话中透露了不少讯息,比如这位方指挥使,便是景德帝的亲信,兴化府的银矿有问题,还是方凯最先察觉到的,但自己没有权限去查,只好秘密报给景德帝。
沈伯文将自家娘子送到书房外,道别时,他轻声道了句:“辛苦娘子了。”
周如玉温柔地看向他,摇了摇头,柔声道:“不辛苦,能帮上相公,能帮上百姓们就好。”
目送她带着下人离开,沈伯文半晌没有回到房中,站在廊檐下,思考着前几日的计划。
他以自己带着儿子去紫阳书院为借口,实则是安排鲁师爷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拜访方指挥使,信中还有自己私章与通判官印所盖的印记。
而信中所述内容再简单不过——向方指挥使借几个人。
他在写信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边人手不足,尤其缺身手利落的人,做什么事都没那么方便,束手束脚的,还要担心自己和属下以及他们各自家人的安危。
毕竟在兴化,自己才是外来者。
就像是现在自己仅知秦千户不妥,但在这偌大的兴化府,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旁人同他勾结。
沈伯文抬起眸子,看一只黑色野猫从墙上路过,心道:不,一定有旁人同他勾结。
如若不然,单凭他一个武将,做不了这么多的事,也瞒不了这么严实。
……
就在雷茂的伤势逐渐好转,周如玉在三天内往雷家去了两趟,并且与雷金凤这个小娘子很是投缘的时候,鲁师爷也幸不辱命,带着沈珏与方指挥使给的几个身手不错的手下回到了兴化府城。
两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雷茂便自告奋勇地要领着他们去那几处私矿附近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