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有话的都在提醒姚妫,她已摔伤多日,母亲也不闻不问。
只是没人比现在的姚妫更清楚,母亲姜苌月是不会想要多看她一眼的。
可这样也好,省的见面也不痛快。
姚蝉瞥了姚妫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话,随换了话头。
她伸出涂满凤仙花汁的粉色指甲,曲指抵在唇下,状若仔细观察,目光投向姚妫白皙光滑的脸上,“我看三妹气色尚佳,倒也没什么大碍。”
心里却愤愤不悦,责怪底下的侍女婆子就会夸大其词,说什么伤的不轻,连人也不记得了。
如今一见,姚妫倒是比先前更精神了,未施粉黛,仍是容颜清丽,真是气煞她也。
“有劳二姐挂心了。”姚妫知她不是真心,只是淡淡道。
姚婵听她称呼自己,掩嘴轻笑道:“难为三妹还记得我这个二姐。”
连从小跟着伺候的侍女都不识得,反倒是对她这个不怎么亲厚的姐姐还能记得,也真是奇了。
姚妫从她话中听出,姚婵是知道了莲心的事,以为她伤的不轻,磕坏了脑袋,所以特意来瞧个热闹。
谁曾想,她好着呢。
姚妫只觉她还是如此偏听偏信,心下无语便没再开口,只是端起桌案上的青花冰梅茶盏,浅抿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青城雪芽。
此茶香高持久,汤色浅绿清亮,是当年宫中那些繁杂贡茶不能比的,她最喜这味。
其实那日她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莲心。
因为当初诬陷茉心偷画,陷害她的人,就是莲心。
既已知今后之事,如此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姚婵见她不作理会,只好说道:“三妹既然没事,想必明日谢将军宴请姚府观礼,妹妹也能去了。”
姚妫听她提起谢将军,不由得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人。
明日倘若去将军府定是会遇见他的。
她语调平平,若有所思,“谢将军娶新夫人这样的大喜日子,怎么能错过呢。”
平远将军谢邈,戡平叛乱有功,麟德帝赐魏氏贵女魏湘与他成婚,虽说是续弦,可也是将军的正房夫人。
况且将军府宴请的都是朝中显贵,加之又是天子赐婚,这场喜宴隆重奢华自是不必言说。
不过忽然多了个继母,那人心里肯定不好过。
姚婵走后,姚妫本来打算出门逛园子的心思好像也就此散了。
她懒懒的依在窗棂边,闭着眼,一步也不想再动。
茉心从衣柜取出月白色的云纹织锦羽缎披风,替姚妫小心披上,试探问道:“小姐,莫不是在想明日将军府的事。”
她垂手站在姚妫身旁一步之外,想了一会才又道:“奴婢记得小姐和谢将军的公子之前就见过。”
茉心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姚妫印象模糊,不过前世他们长大后的事却记忆犹新。
想起那人曾经的违逆,让她大为恼火,随口道:“不记得了!”
茉心叹了口气,心想:看来小姐头上的伤还是时好时坏啊。
*
翌日,平远将军府门外。
高悬的‘将军府’三个黑漆金字门匾上系着大红长绸,迎风逶迤。
匾额两侧各挂了一盏贴有喜字的大红灯笼,遥相辉映。
门阶洒扫的一尘不染,雄左雌右的两只石狮身上也披上了“彩衣”,府内的小厮一左一右的站在门阶下远迎着参加这场喜宴的达官贵人。
整个南阳都知,今日是平远将军谢邈的大喜之日。
姚妫也在这一天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尚书父亲姚绍,他与前世并无二致,看上去依然儒雅随和。
见到姚妫时随口问起了她的近况,可言语间并不见任何在意,仿佛只是寒暄两句的走个过场。
怕是连她从假山摔下受伤一事也还未知。
姚妫用心扮演一个正值十四岁的天真少女,对他漠不关心,只知心思城府,图谋算计的本质,装作懵然不知。
姚绍身着褚色常服,抬眼看向站在厅前请安的两个容貌俱是出众的女儿,心中微动。
男人娶妻之后便是纳妾,能与平远将军结姻亲之好,对姚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至此,姚绍便打定了主意,要她们姐妹二人同去平远将军府“露面”。
“云卿、予柔,你们就随为父一同去参加谢将军的喜宴。”他起身率先走出花厅。
“是/是。”两人齐答,而后跟在姚绍身后离开。
云卿是二姐姚婵的小字。
姚蝉素来听话,何况她本就从母亲姜苌月那知晓,父亲会带她前去赴宴。
她曾听坊间传闻,谢邈将军英武不凡,威风凛凛。
他的独子谢然,与他相比容颜俊美过之而无不及。
人云谢家有子,雅眉俊目,神清骨秀,渊渟岳立,见之忘俗。
…
姚府外备好了三顶轿撵。
姚绍带着姚妫、姚婵以及早就挑选好的贺礼,穿街过巷的去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此时已经来了不少宾客,姚绍老远见到几位关系亲近的同僚,拱手上前和他们攀谈。
姚妫前世已经来过,对将军府也算是熟门熟路。
姚婵攥紧双手,略微地避开来往的人流,眼神来回的张望着传闻中谢家公子的身影,却所寻无果。
直到平远将军带着新夫人的轿子,在门外下马,由喜婆背着新娘入了大堂,准备行礼。
新娘魏湘穿着彩绣龙凤的大红吉服,身形纤瘦,盖着大红盖头,看不清模样,只觉她含羞带怯,娇弱柔美。
高堂上坐着谢家的太夫人,和魏湘的父亲。
“一拜天地,一团和气。”
“二拜高堂,金玉满堂。”
“三拜太夫人,福寿康宁。”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
姚妫看着他们行完礼,新娘被喜婆搀回了房间,谢将军则留下与满堂的宾客开怀畅饮。
那些企图攀附将军府的大臣,在席间谄媚奉承的话滔滔不绝,听的姚妫大为佩服。
这些人个个文采斐然,不愧是穆沅朝选拔的人才。
姚绍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平远将军身边躬身与他耳语了几句。
谢邈身躯挺直,剑眉星目,虽已过而立之年,可丰神俊朗之姿不减,反多了一份成熟稳重的男儿气概,举手投足,亦能迷倒贵女无数。
他顺着姚绍抬手的方向,看向了姚婵、姚妫两位年轻貌美的晚辈,却并未因她们二人出挑的容貌,目光有半分多余的停留。
姚绍的算盘并没有打响,谢邈久经沙场,木心石腹,看中的又岂会是女子美貌的皮囊。
姚妫在心底嗤笑姚绍的行为,借故不适悄然离场,她趁前厅喜宴热闹,避开下人们的耳目,偷溜去了将军府的后院,院内植有修竹青松,郁郁葱葱。
沿着檐下游廊走到尽头,青灰色的石墙下那颗枣树还在。
姚妫记得谢然的院子在府内东南角,从这面墙翻过去能省不少时间。
好在此时四下无人,姚妫十四岁的身体格外轻盈,她双手攀着树干,一脚踏在墙面,向上用力一蹬,顺着树身轻轻松松就跳上了墙头。
姚妫踩在墙头,张开双臂,像展翅的鸟儿,保持着平衡慢慢走向墙内侧靠矮松的位置。
她仔细估量着自己和矮松之间的那段距离,以及树体承受重量的能力。
好在一切计算无误,她堪称完美地落了地。
掸去衣裙袖口处的灰尘,姚妫若无其事地大步往里迈去。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方才的这番举动,一点不落的全被远处梨树下的男子看的一清二楚。
第3章 见面
将军府的宅院幽深,除了游廊尽头这处姚妫勉强能记住,其他地方她从前都没怎么留意。
前世有奴仆下人们领路,她也只来过谢然的院子三次。
姚妫只好全凭感觉去寻找离开的路,忽然吹起一阵微风,她的鼻间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是梨花的香气!
姚妫惊觉,蓦地抬头张望,果然在远处几棵粗壮的大树后发现了一簇梨白花团,在微风中婆娑摇曳,引人生怜。
她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方向痴痴的走去。
前世在将军府与谢然相遇便是在洁白如雪的梨花树下。
姚妫思绪潮涌,往事浮现脑海。
称帝那日,南阳城下着小雪,如同吹散枝头的梨花,飘飘洒洒的落满了整个皇宫。
寒风夹杂细雪,刺骨冰冷。
高阳宫内的炭火却烧的温暖如春,姚妫散发坐在龙案前,案上放着她登基大典上带着的象征至高皇权的十二冕旒。
已到戌时一刻,姚妫还在翻看众臣递上来的奏折,显然没有想要安寝的意思。
太监孙怀德垂首从门外走进,他不敢惊扰姚妫处理政事,却有不得不说的要事,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
“孙公公,去外面看看。”姚妫没有抬头,只是忽然吩咐道。
新皇没有明说,可孙怀德却已知晓她所言何事。
此时此刻,困扰陛下未能上塌安寝的又怎会是那摞看似紧要,却也不急于当下看完地奏折。
孙怀德尖着嗓音,据实以报,“陛下,奴才刚去瞧了一眼,紫堤侯他还在阶下跪着,哎……”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后觉不妥,赶忙跪下求罪,“陛下恕罪,奴才只是担心侯爷他的身体。”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紫堤侯久病体弱,怎么经受的住。
太医院的几名太医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找人带话给孙德怀,请他务必劝侯爷不要意气用事,违逆陛下的旨意。
奈何孙德怀好话说尽,谢然仍旧一意孤行,就是不肯离去。
他战战兢兢的继续禀告,又恐触犯天威,后背已经冷汗直流,“……奴才以为,侯爷他今日见不到陛下,是绝不会起身的。”
谢然胆敢在登基之日惹怒新皇,就算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可他本就是一副残躯,苟延残喘的活着,打不得关不得更罚不得,陛下也拿他没有办法。
姚妫闻言啪的合上手里的折子,心烦意乱道:“朕没让他跪!”
对谢然她实在是头疼。
姚妫已为天子,她做事自然随心所欲,即使她曾允诺谢然会放他出关,可此一时彼一时。
她反悔不许又如何,天下都是她的,又何况区区一句话。
在姚妫看来,谢然就应领旨谢恩,好生呆在他的侯爷府养病,而不是抗旨不尊,大逆不道。
“朕不会见他,他喜欢跪着,就由他好了!”
姚妫心高气傲,怎会向一个臣子低头,她强撑着眼皮,看了一本奏折,合上后却不知所云,“这都是些什么!”她忽然气极了,起身将龙案上的折子全扔了出去。
啪唧一声,奏折散落满地。
孙怀德守在门外,听到不小的动静,立刻示意小太监进去收拾。
姚妫冷着脸站着,胸膛起伏不平,一头墨发如瀑泻下,发尾垂坠在龙案边缘,她扫了一眼跪在案下拾捡奏折的两名小太监。
她压下心头的怒火,揉了揉眉心,摆手道:“朕困了,你们都下去。”
御前女官捧起龙案上的十二冕旒,与掌灯的宫女太监们尽数退下。
偌大的高阳宫内余留姚妫一人。
自古帝王是孤独的,她该学着习惯。
…
姚妫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上龙塌安眠的,直到御前女官在明黄色的帷帐外禀告,紫堤侯府一早传来的消息——谢然殁了。
“你说什么?”姚妫从床上坐起来,帷帐被一把撩开,她赤脚走向女官,煞白的脸庞此刻不见半点血色,如同瓷白无暇的花瓶,她的声音好似雪原上经久不化的寒冰,“谁殁了?”
女官紧紧盯着眼前女子的脸,她那样高高在上,眼里却流露出伤心又恨极的模样。
女官敛住呼吸,慢慢道:“陛下,紫堤侯谢然殁了。”
姚妫就那样安静的站着,没有流泪,好像一切都只是假象,她依然高高在上,不可能为任何人生出一丁点不该有的情绪。
过了很久,姚妫近乎是僵冷地,木然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心,姚妫告诉自己,她是天下之主,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摒弃的。
…
“姚予柔。”
姚妫恍然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
她抬眸望去,那人眉目如画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似梦似幻。
少时的谢然裹着厚重的紫棠色披风,穿着天丝暗纹锦衣外袍,长若流水的黑发用海水纹青云簪高高束起。
站在雪白的梨树下,身子单薄,唇色苍白,赢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看向姚妫的眉眼间,眼神清澈明亮,似有淡淡的笑意,温柔缱绻,唤她,“姚予柔……”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犹如钟鼓之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耳边。
姚妫曾宣太医问话,太医告诉她高阳宫外的石阶冰冷坚硬,那日寒雪不歇,谢然病情加重,昏倒后生气全无,他冒雪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前世的最后一别,今生又复相见,凝视着谢然的眼眸,姚妫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和悔意。
说来是她食言在先的……
谢然从小体弱,素日甚少出门。
十岁那年随祖母去昆雩山神清观进香,遇见了尚书的侧夫人冯樱带着三小姐姚妫前来祈福。
那是谢然第一次见姚予柔。
她趴在观内的莲池边抓鲤鱼,小小的人儿,半个身子都快到池子里去了,袖口边也沾到了碧青的池水,湿答答的,看起来实在是危险。
谢然担心她淹水,于是在身后好心提醒她,“你莫要靠太近,小心掉下去。”
他还未见过哪家的女子如此大胆。
姚妫不以为意,转头把手递给谢然,颇有道理的对他讲,“那你过来拉着我,不就不会掉下去了。”
谢然愣了一下,竟觉得她说的也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