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秀眉轻颦,琢磨他话里的真假。此人常年流连赌坊烟花之地,有输到被人剥衣丢出堵坊的劣迹,还有一掷千金为花娘赎身的壮举。他的人品没有任何可信之处,如何能让人相信他说的话。
她没说话,是不想他再提什么以身相许的事。
谢让又道:“之前我听那两人对话,说是有人出两百两银子买你的命。你若真要报答,给我两百两银子即可。”
苏离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
两百两银子,这些人就要活埋她。
她低声道:“我愿加倍还之。”
“四百两啊。”谢让望天,“四这个字不太好听,四四死死的不吉利,不如你再加一倍,给我六百两,此事就算是两清。”
“好。”苏离一口答应,六百两银子买断救命之恩真不算多。同时她心生一丝异样,暗道这位谢公子可能并不似市井传说的那样不堪。或许他本性并不坏,只因自小生活的环境污杂,这才养歪了性子。“我略通医术,谢公子日后若有不愿向他人透露的隐疾,尽可来寻我。”
“你这个小丫头,亏得我还救了你的命,想不到你竟然会咒我?”谢让做出一副怕怕的样子,夸张地用扇子拍着自己的心口,“都说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谢公子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公子喜欢结交红颜知己,时日一长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若是需要调理身体,我自是义不容辞。”
谢让收起扇子,凤眸复杂幽深,“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
苏离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谈及这些并没有女儿家应有的娇态。她看着眼前恣意俊美的男子,心情有些微妙。此时的她不仅觉醒了上一世的记忆,还知道这一世是一本书。
谢让在书中是圣都城百姓的日常谈资,只不过死得极早。他的死因并不光彩。有人说是酒后癫狂至死,有人说是死在女人身上。总之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的名声都十分不堪。
“万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要紧,谢公子以后莫要讳疾忌医。”她言语真诚,小脸严肃。无论是酒后发狂,还是死在床第之间,都足以证明这人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谢让哼了一声,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放心好了,本公子龙精虎猛力壮如牛,活个百岁不成问题,用不着你一个小丫头替我调理身体。”
既然别人不领情,苏离也不强求。不过听到小丫头三个字,她的表情淡淡的,“我今年十七,谢公子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
谢让一愣,然后低低笑起来。他的笑声如古琴轻扬,悦耳中带着几分厚重与悠远。“说你小你就是小,人的年纪不是这么个论法,你看那些走兽飞鸟,明明来到世间不过几个年头,却已是垂垂老矣。人之寿命,有长有短。彼之壮年,或是吾之暮年。有人朝生暮死,有人百岁无忧,不能一概而论之。”
这样的话,实在不像一个浪荡子能说出来的。
苏离认真多看他两眼,倒也没有反驳。她不喜欢欠人情,救命之恩用六百两银子买断,是她占了便宜。既然对方不领情,她也不想多说什么。
一时无话,尴尬横生。
她看向那老妇和汉子,两人还没有醒来。
“他们怎么办?”
谢让过去,将那汉子踹醒。
汉子痛得骂娘,看清楚情形后立马跪地求饶。
“公子…饶命…”
“老实交待,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我说…我说。”汉子不敢心存侥幸,“是有人找上我们,许了两百两银子…让我们掳了这位姑娘…”
“那人你们可认识?”
“…不,不认识,她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对了,她的眉尾长着一颗肉痣。”
谢让转头,看向苏离。
苏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那人是谁。
“公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
谢让一个手刀过去,汉子“咚”一声倒地。他从不远处扯来一堆藤条,将人捆得结结实实往荆棘丛里一扔。“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苏离正欲起身,身体的笨拙让她看到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她眸中一片冰冷,伸手往衣服里一探,将里面塞着的破布包扯出来,随手也往荆棘丛一扔。
谢让瞧见她的动作,挑了挑眉。
她向那老妇走去,蹲下来在对方身上摸索一番,翻出一个蓝布包。打开一看,布包里有一支精美的金镶玉发簪并几支珠花一只玉镯,还有两百两银票和一些碎银。首饰都是她的,两百两银票是她的买命钱。
谢让见她把东西收好,眼有兴味。“我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会中如这样的圈套?”
第3章
苏离眼中升起寒意,这事是她大意。
昨夜中秋,圣都城内热闹非凡。她与兄长上街游玩,遇到一位与家人走散的孩童。兄长心地良善,安抚孩童后决定送其回家。她记得兄长交待的话,在原地等着兄长。谁知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一个高胖的醉汉,提着菜刀横冲直撞见人就砍,行人惊慌避让乱成一团,她和丫环巧果被人群冲散,混乱之中她被人算计迷昏。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不会再有下一次。”
“小小年纪,还爱说大话。”谢让失笑。
苏离心下腹诽,她活了两世,加起来年纪可不小。“我没有说大话,我会治病,你如果真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我肯定能治。。”
“你会治病?”谢让凤眼划过一道暗芒。
苏离点头,“我从小学医,寻常的病难不倒我。”
她没有吹牛,两世她都是自小学医。
谢让凤眸略深,“那你说说花柳病怎么治?”
苏离脱口而出一个药方,其中还有几味蝎虫等有毒之物。
“你说的这个方子真能治花柳病,莫要人没救好,反倒被毒死了。”谢让笑道。
苏离摇头,“医毒本是一家,药能救人,毒也能救人。害人的不是毒,而是人心。你若得了花柳病,尽管来找我。”
谢让眼神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语气带着几分轻怠,道:“你可别咒我,本公子是长得花红柳绿,但绝对不可能得那样的病。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
“你别小看人,更别小看女人。”苏离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用花红柳绿来形容自己的男人,她还真是第一回 遇见。
“我可不敢小瞧你,更不敢小瞧女人。”谢让望向山林深处,凤眼划过一抹戾气。他走过去将那老妇提起,狠狠往荆棘丛一扔。
深山老林的荆棘不知长了多久年,盘根错节纵横交织连绵成片。扔进去的人落在丛底,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他嫌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手,“走吧,我留了记号给你兄长,他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两人一起出山,初时苏离走在前面。她随手拣起一截树枝开路,避开那些荆棘与带刺的杂草。一番动作娴熟寻常,半点不见闺阁女子的娇气。
谢让走在后面,眼神深不可测。
苏离脚上穿着不合脚的布鞋,一看就不是她原来的鞋子,走着走着一个不稳往前扑去。眼看着快要栽倒在树丛中,一只大手提着她的后襟将她拉回。
谢让见她站稳,这才松开她。
“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走。”苏离重新穿好鞋子,完全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
“你个小姑娘,看不出来还挺能吃苦。”谢让说着,绕到她身前开路。
他人高腿长,遇到荆棘处踩得平平整整,横出来的枝丫也被他一一折断。有他在前面开路,苏离走起来顺畅许多。
两人出了山林后,他牵出那汉子藏着的马车,示意苏离上去。苏离没有半分犹豫,掀了裙摆自己爬上去,动作当然算不上多雅观,甚至可以称得上粗鲁。
他啧啧两声,凤眼含笑。
苏离不理会他,也用不着在他面前讲究什么世家姑娘的仪态。她闻靠在车壁上,闭目理清脑子里繁乱的记忆。
谢让在前面驾车,调头往圣都城驶去,在半路上遇到沿着标记追来的苏闻。苏闻一夜奔走,憔悴无比,俊朗的脸上尽是焦灼。在看到赶车的谢让时,无神的目光中带着希冀。
“谢兄!”
苏离听到自己兄长的声音,掀开车帘轻唤,“哥哥。”
苏闻一听妹妹的声音,激动地跑过来。在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时,顾不得还有外人在,也顾不得即使兄妹也要守礼。他一把将妹妹抱住,哽咽到无法自抑。
“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你若有个好歹,哥哥也不活了…”苏闻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没人知道这一夜他经历了什么,自责后悔几乎将他击垮。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妹妹又怎么会出事。
苏离感觉自己哥哥的颤抖,心下一声叹息。
她拍着苏闻的后背,不像是对待一个兄长,反倒是安抚比自己年岁小的弟弟,“没事了,没事了,多亏谢公子及时赶到。”
苏闻一听,放开自己的妹妹,憔悴的脸上泛起羞愧之色。他胡乱一抹脸上的泪水,赧然地看向一边的谢让,拱手道:“谢兄,大恩大恩没齿难忘。日后我苏闻这条命就是你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谢让笑得一派随意,凤眼却是睨向苏离。
苏离心道此人之前还让自己以身相许,这会说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倒是会卖人情。
“哥哥,有什么事回头再说,祖母和父亲母亲必定焦急万分,我们得赶紧回去。”
“对,对。”苏闻又朝谢让拱手,“我欠谢兄一条命,这辈子任凭谢兄差遣。”
谢让比苏闻略高,听到这话随意地按在苏闻的肩膀上,“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妹妹此次受惊不小,你们先走。”
“那你…”
“我还有事,你们不用管我。”谢让打开扇子,又摇了起来,姿态风流恣意,瞧着不像一个外面光内里捉襟见肘的浪荡子,反倒像一个落魄的贵公子。
苏闻感激无比,再三道谢后准备驾车离开。
苏离已经坐回车厢内,心道此人还算通晓世故,知道不宜与他们一起回城。他必是知道自己名声不好,让有心人看见定会弄巧成拙。她才如此想着,忽然闻到极淡的药香,接着便听到像是贴着车厢传来的声音。
“我这人最是喜欢积德行善,若是日后有人提及此事坏你名声,你只管带着你的嫁妆嫁给我,我愿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低沉的声音入耳,苏离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马车似箭一般飞驰入城,兄妹二人绕过荣归侯府的正门,避人耳目从东南角的后门进了侯府,最先去的是侯夫人杜氏的院子。
杜氏坐在堂屋正中,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她身边坐着一位美艳的妇人,正是她的儿媳杜沉香。婆媳二人皆是一脸愁容与担心,听到院子外面传来动静,她倏地睁开眼。
“满儿!”
满儿是苏离的小名,她两辈子都出生在小满之日。看着祖母慈祥的脸,她的脑海中出现另一个身影,耳边似乎也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呼唤。
“满满,满满。”
是上辈子的外婆在叫她。
上一世父母双双亡故,她与外婆相依为命。这一世她有祖母,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仿佛把上辈子所有的不圆满全部补齐。然而在那本书中,这样的圆满不过是易散的云烟。
“祖母。”她扑进杜氏的怀里,这个怀抱一如外婆的怀抱一样温暖。
苏闻“扑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的愧疚。他一声声自责着自己不应该多管闲事,一遍遍地痛骂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
苏离看到哥哥这个样子,说不出来的难受。眼前的家人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纵然她觉醒上一世的记忆,也无法盖过这一世与家人之间的感情。他们好好的一家人,为什么会是一本书里寥寥几句的存在?而她在书中的存在只有一句话:被拐出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好一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紧抿着唇,眼底一片冰冷。
祖母在自己出事后受不住打击,不到一个月便去了。父亲接连痛失至亲,压制多年的毒再次复发,也跟着走了。一连失去三位骨肉血亲,一向好强的母亲也没能挺住,大病一场后追随而去。好好的一个家,只剩下哥哥一人。书里说兄长一辈子活在痛苦自责中,他性情阴郁极为消沉。直到他遇到了女主,女主像一道光照亮他灰暗的人生,所以他的后半生全部奉献给了女主。
她的哥哥,正是书中的男配,一个为女主而活的可怜虫。
“祖母,娘,都怪我…你们打我吧!”苏闻低着头,双拳紧握。
“你个傻子,谁让你多事!”杜沉香气得捶打他后背,打着打着自己哭起来,“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要护好妹妹,你怎么能把她一人丢下!”
“娘,你别怪哥哥。”苏离挡在苏闻的身前,“这事不能怪他,别打了。”
杜沉香的心抽抽地疼,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哪里不知道儿子有多疼爱女儿,她哪里不知道他们兄妹感情有多好。
她抱着女儿,像抱着遗失的珍宝,哭得肝肠寸断。
“满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别的事情不要去管,我和你父亲会养着你,你哥哥也不会不管你。”
杜氏也跟着道:“你娘说的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得自己还有父母兄长。”
苏离身上穿的不是昨天的那身衣服,她知道母亲和祖母怕是以为她经历过不好的事。当下平复心情,将事情细说一番。
得知她没有被欺辱,杜氏和杜沉香长松一口气。当听到她说那些人收了两百两银子想活埋她之后,婆媳二人皆是怒不可遏。
苏闻先前急着赶路,路上也没机会详问。此时知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恨得他一拳捶在地上,“呼”地起身就要往外走,被杜沉香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