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嘟哝着,“满满,你就知道吓唬我。”
苏离觉得这个人真是无语,有时候她挺同情他的,也会为自己对他的不客气而生出一丝不忍。可是他一张嘴,她就恨不得毒哑他。
她总算是知道何谓嘴欠,谢让这样的就是。她就不能把这人当成一个病人,没有哪个病人会像他一样欠揍。
“少说话,多做事。”
“满满教训的是。”
谢让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
她心口一窒,无名的情绪在充盈胸腔。这是怎样的笑,仿佛是被罡气折断的花,刹那间风华消逝,悲哀中透着几分可怜。如果解不了毒,如此鲜活的人就会像花一样凋零。
接下来再无话,半个时辰后到达东来寺的后门。
苏离记得寺中后门外有棵松树,松树依墙而生,是一个翻进去的好地方。最开始她就盘算好,原本还想带哥哥一起,她甚至都想好说辞,没想到谢让冒了出来。这样的事做熟不做生,既然有谢让这个好用的帮手,她不用把兄长牵扯进来。
她围着松树转了一圈,两手一攀准备往上爬。可惜很多事情想得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卡在半中,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托我一把?”她朝站着不动的谢让低吼。
谢让凤眼似淬满星光般,笑看着她。
她小脸一冷,升起几许恼色。
“我让你跟着,不是让你光看不动。”
“满满,到底男女有别,你真的让我碰你的…”
既然是托,难免会碰触到不该碰的地方。
苏离瞪他,“让你做你就做,哪来这些废话。”
“那…好吧。”谢让道:“失礼了。”
他修长的双臂一举,轻松将她托过寺墙。她借力撑着往下一跳,安安稳稳落在地上。没等她回过神来,只感觉眼前一花,谢让轻飘飘地站在她面前。
“满满,没事吧?”谢让俯身相问,姿态优雅。
苏离望着他,又看了一眼院墙。
还是有武功好。
“没事。”她拍拍手上的泥,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问他,“香烛殿在什么位置?”
谢让指了一个方向,两人继续前行。
佛门清静之地,自然也没有金银财宝惹人眼红,是以寺中并不像高门大户的府邸一般戒备森严。香烛殿是存放香烛之处,不需要派人看守。殿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阻断他们前进的脚步。
苏离从发间取下一支簪子,对着锁孔摆弄几下,铜锁应声而开。
谢让挑眉,“满满,你从哪学的这一手?”
“不是什么难事,看过就会。”
“倒也是。”
他也会。
两人进去,没有点上烛火照亮。
殿内的味道浓郁,处处散发着佛家特有的气息。柜架箱子堆放在一处,另一边还堆着一些杂物。
“你要找什么东西?”谢让轻声问,温热的气息极近。
苏离下意识一躲,“离我远点。”
“满满,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需要我的时候让我扶你托你,用完之后就凶我吼我。你个没良心的,我好歹也是你的…”
“闭嘴。”苏离实在不想听他唠叨,“我自己找。”
谢让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听在苏离的耳中像有无数羽毛挠她的心,又痒又恼。她赶紧撇弃一切杂念,认真寻找起来。
她先是摒住呼吸,然后深吸一口气。檀香的气味最浓,还有安神香的味道。她摸索着走了一圈,并没闻到摄魂草的香气。
为怕遗漏,她又闻了一圈,还是没有。
难道是她猜错了?
正想着,突然听到谢让压低的声音传来,“有人来了。”
随即她被扯到香柜的后面,淡淡的药香瞬间将她包围。
很快门外有人“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自己忘性大,居然忘记锁门,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借着外面的月光,苏离看清来人是一个身量矮壮的大和尚。
大和尚显然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儿走进来。
“妹妹呀莫心急,哥哥呀去扯布,扯上三尺红绸绸,来呀来呀把妹娶。一尺新嫁衣,一尺红盖头,还有一尺红布头,留给妹妹做兜兜…”
如此俗艳的曲子,他竟是哼得十分顺溜,可见是个六根没有清静的出家人。这人显然对香烛殿很熟悉,和他们一样没有点烛火,熟门熟路地从一个箱子里翻出床单被褥,铺在两个箱子拼起来的简易床上。
“红呀红纱帐,翻呀翻红浪。哥哥呀莫心急,扯下妹妹的红盖头,再脱下妹妹的红嫁衣。嫁衣三层又三层,还有一件红兜兜…”
他一边哼着曲,一边开始脱衣服。
苏离感觉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大手捂住。
谢让在她耳边吐气,“好姑娘,非礼勿视。”
她想骂人,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再者黑灯瞎火的她又看不太清楚,哪用得着他多此一举。
原本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哪里都会有几粒老鼠屎,佛门清静之地也会有一两个败类。被他这么一闹,反而古怪又尴尬。
大和尚还在哼着艳曲,好在他脱了外衣之后没有再脱,跑到门口张望。如此几次之后,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较轻,带着小心试探,一听便不是寺中僧人。大和尚颠颠地跑出去,一把抱住来人,嘴里不停说着你怎么才来,想死我了之类的话。
门被关上,来人开口,“看把你急的。”
是个女人。
“你都好几日没来了,听说你又收留了两个吃闲饭的,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们了?”大和尚吃醋道。
女人嗔道:“一个老不死的,一个没人要的小丑八怪,老娘怎么会看上他们?”
“没看上就好。”大和尚说着,便要去扯女人的衣服。女人半推半就着,不大一会儿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他们情急意切,云雨之时秽语不断。
如果是苏离一人,她大抵不会脸红。如今她身后还贴着一个男人,双眼被捂住,黑暗让她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她清晰感觉到背后那人的呼吸在加重,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里,药香越来越浓。
她眸光微冷,银针已经在手。若是谢让敢有什么小动作,休怪她不客气。好在他们一直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谁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离从未觉得时光如此难熬,那对男女终于歇战。
“白天我瞧见荣归侯府的马车上了山,我想着上回给他们的香应该用着不错。”黑暗中,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欢好之后的慵懒。
苏离听她提到自己,心神微紧。
男的道:“你那东西,当真不会出人命?”
女人娇笑,“看把你吓的,若真是要人命的东西,为何荣归侯府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且放心,我岂能让你涉险。”
“那就好。”男的似乎松了一口气,声调有些腻歪,“我到底是出家人,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万万犯下杀戒。”
苏离心下冷笑,这秃驴真是自欺欺人。
只听得女人笑得花枝乱颤,“你得了我这么个美娇娘,佛祖定是恼了你。虱子多了头不痒,你怕什么。”
“话不得这么说,酒肉穿肠过,女人身上衣,我心向佛祖,死后是要飞升极乐见他的。杀戒是万万不能犯的,否则我死后必下阿鼻地狱,罪过罪过!”
“我逗你玩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连杀吃鸡都不敢,哪里敢沾上人命。不过是有人看荣归侯府不顺眼,让他们找个教训,不会出人命的。”
男的好像信了,语气越发轻佻,“那些个贵人,比我们和尚还能装。一个个吃斋念佛,背地底却干着杀人不见血的龌龊事。”
女的没再说什么,起身穿衣。
男的一把抱住她,上下其手,“你别急着走,再陪我一会儿。”
“别…”女人推开他,拿出一个东西交给他,“东西在这里,别忘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保证让你过够瘾。”
男的哼哼吭吭地接过东西,打开闻了一下,道:“我闻着味儿一样。”
一缕淡淡的幽香钻进苏离的鼻腔,她眉目一冷。
幽暗中,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烟管,将烟管伸出去的同时,她喂了一枚药丸到谢让的嘴里。
玉一般带着凉意的手指在谢让的唇间划过,他喉咙一滚,药丸便滑了进去,然后他看到身边的少女在往烟管里吹迷烟。
这丫头,还真是不能小觑。一个养在深闺的丫头胆子大也就罢了,行事居然如此老练,比之常年在市井混迹的他也不遑多让。
他饶有兴致打量苏离的时候,那边的两人已经中招。此时的香烛殿,檀香迷香混着淫靡的气息,味道实在是让人不适。
苏离面覆寒霜,缓缓起身。
谢让没动。
“你没事吧?”她问。
先前已经给他喂过解药,按理说他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谢让摇头,还是没动。
“你怎么了?”她又问。
谢让不对劲的声音传来,“腿麻,等会就好。”
苏离不知想到什么,离得远远的。
半刻钟后,谢让动了。他先是伸了伸懒腰,接着活动四肢,看上去确实是因为蹲久而身体僵硬。
“没事就好。”苏离说。
她向那对男女走去,此时他们一个还未穿衣,一个衣服穿到一半,像连体婴似的叠在一起。借着微弱的光,女人的脸依稀可见,正是白天在茶棚见过的那位曾娘子。
谢让跟着过来,暗道幸好女人的身体遮住了男人大半身子,否则这样的情景哪里是一个姑娘家能看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不处置。”
谢让挑眉,“这女人想害你们侯府,你真的要放过她?”
苏离的眉目更冷,害他们侯府的不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过是帮凶而已。不过她不处置对方,并不是真的打算放过。
佛门清静之地,最是不容污秽。
“走吧。”她说。
谢让皱眉,“我们就这样走了?”
他以为以这丫头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着也不会放过害他们侯府的人。他可是见识过她对付许氏的手段,那叫一个狠辣。
“嗯。”苏离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明日一早,他们的丑事便会败露。”
“那又如何,到时候一个被赶出寺庙,一个应该不会受到惩罚。毕竟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们是不会杀生的。”
“那女人出了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再留在此地,你猜她会去投奔谁?”
“满满,你是想找出她背后的人?”
苏离没有回答,她确实想看一看,这女人的背后到底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组织。她怀疑书中祖母和母亲的死,或许是有人推波助澜。
两人默默下山,一路上她不再说话,且走在谢让前面。
月光清幽,纤细的少女行走在夜色中,仿佛是遗落人间的精灵,又像是地狱深处归来的孤魂野鬼。
谢让不远不近地跟着,突然唱起小曲来,“小白兔乖又白,两只尖牙露出来,不爱睡觉不爱笑,变成一只小狐狸。小狐狸猾又奸,一条尾巴露出来,又抖威风又吓人,变成一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苏离猛地回头,谢让的声音戛然而止。
“满满,我不是说你。”他讨好地笑着,月光下俊美而无害。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离冷哼一声,“变成什么?母老虎还是母夜叉?”
“不…不是…变成…变成小仙女。”
“谁家小仙女又长尖牙,还有尾巴露出来?”
谢让丝毫不觉尴尬,“我家的小仙女就长尖牙,还有尾巴。”
苏离险些气笑了。
论嘴贱,这个男人堪成无敌。
她也不说话,只是两指间突然多了一枚银针,在他面前晃了晃。一双水眸幽幽冷冷,威胁的意味十足。
谢让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笑得越发讨好,“有话好好说。看在我为你鞍前马后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对我。”
空气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他的表情是那么诚惶诚恐,眼底却带着愉悦。
苏离轻哼一声,“若是你再聒噪,休怪我不念旧情。”
“好,好。”谢让凤眼弯弯,“我听话。”
头上是明月悬空,寒光笼罩大地。周围是林木绰绰,影子摇曳不停。偶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惊得夜风呜嚎,似有无尽冤魂在诉说不公。
如此月夜,孤男寡女。本该是多么缠绵悱恻的夜晚,指不定还能谱写一出花前月下的相思曲。然而纵然他们凝望着彼此,气氛中却无一丝旖旎。
苏离收起银针,忽问:“你是否觉得我太过仁慈?”
“你还可以再仁慈一点。”谢让拍着马屁,凤眼谄媚。
苏离抬头望月,眼神如冰。
“是吗?”
“是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还是应该有慈悲之心。”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信吗?”
如果真是善恶终有报,为什么在那本书里她会家破人亡。对于许氏那样的人,生不如死还是太轻,看来她应该再心狠一些,让对方生不得,死不得。既然老天看不见听不见,她就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转头,睨了谢让一眼。
“今日出工,你觉得我给你多少银子合适?”
谢让微怔,尔后清咳一声,“银子好说,好说…”
说着,他伸出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