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冷冷看了他一眼,他讨好地掰下大拇指。苏离还是不说话,继续冷冷地看着他,他又弯下食指。
“每月三十两。”
“不是说一次…”
“你不想干?”
三十两银子,寻常百姓家一年都赚不到这个数目。
谢让似乎在纠结。
苏离压根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以后要用他的时候很多,如果按次给,恐怕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破产。如果仅仅三十两银子包月,她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别看这人不怎么着调,确实有几分本事。
一个月三十两,一年下来就是三百六十两,其实真的不算少。很快她就想到自己那空了一半的私房钱,心下感慨养男人真费钱。
“你若是不同意,我就找别人。”
“我答应。”
第37章
天微亮时,山脚下便有人声传来。东来寺是京城附近最为有名望的寺庙之一,往来香客自然不会少。
苏闻一觉到天明,醒来时不由感慨还是山中清静,自己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他完全不会想到自己之所以睡酣熟不知,皆是因为苏离之故。
身为一个医者,调配对人体无害的迷香并不难。她敢在夜间行事而不惊动别人,自然是有过人的手段。
兄妹二人用过早饭,准备前往寺中。
晨曦初开,朝阳若梦。
山中景致与京中大不一样,与夜间所见更是天差地别。山风夹杂着林中特有的气息,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越是往上走,香烛的气味越发浓郁,仿佛整座山都萦绕在佛气之中,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若不是苏离昨夜一探,亲眼所见寺中的污浊,或许也会同那些旁人一样虔诚。
半山腰的豁然开朗处,便是东来寺前门。寺中一派风平浪静,僧侣们一应做派与往日无二。如果不是一早从谢让口中得知事成的消息,她还当那两人的丑事并未被人发现。
家丑不可外扬,红尘民间如此,世外佛门亦如是。寺中对那和尚有处置是赶出佛门,对那女子只是训戒教育一番之后便放走。
兄妹俩拜了佛,然后是添香油钱,之后苏离向寺中僧人求取安神香,还说自家祖母用得极好。得了真正的安神香之后,她和兄长告辞下山。
下山之后,他们未做停留,直接启程回程。
谢让没有与他们一起同行,晨起遇见时他说自己要在山间多留几日,苏闻自是与他客气一番。只有苏离知道,他是要跟踪曾娘子。
归京的路与来时的路线一样,快到那间茶棚时,苏闻转头隔着马车问妹妹,“满儿,可要歇一会?”
茶棚近东来寺,一行人其实走出不到半个时辰。苏离掀开车帘望去,茶棚中空无一人。曾娘子出了事,这茶棚日后定会易主。
苏闻“咦”了一声,“茶棚的女掌柜今日为何不在?”
苏离道:“无妨。”
马车停下,巧果扶着她下来。
茶棚果真无人,她自若地进去,冷冷地环顾一番。棚子里除去茶水灶火的残留的气息外,并无其它可疑的气味。不远处的树下,不见那日的老乞丐,只有缩成一团的小乞丐。
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滋味,那个曾娘子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对小乞丐来说必然是如佛祖菩萨一样的好人。
世间之事,何其泛泛,焉有一尺可量善恶,更无一界可分黑白。如曾娘子那样的人,害人却又救人,叫人如何能说清她是善是恶。
小乞丐听到动静,乱发之下的那双眼怯怯地看过来。当他看到一个貌美的少女朝自己走近时,眼中竟然迸出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很快便黯然惶恐。
苏离低声吩咐巧果几句,不多会巧果取来一包东西交给她。
她一步步朝小乞丐走去,苏闻很快反应过来自家妹妹要做什么,赶紧跑过来准备接她手上的东西。
“满儿,我来。”
苏离摇头。
这是她种的因,因她之故害得这小乞丐无人救济。她除掉曾娘子,是为自己的仇。可曾娘子对小乞丐而言,却是济世救命的恩人。
苏闻有些紧张,妹妹养在深闺不知外面人心险恶,这些乞丐看着可怜,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包藏祸心。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苏离身边,苏离没说什么。她知道兄长是在担心她,怕这个小乞丐会发疯攻击人。
小乞丐似乎很害怕,抱着身体慢慢往后缩。他的头发应是多日未洗,一缕缕地打着结,衣服破烂不堪亦是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别怕,这个给你吃。”苏离尽量放轻语气,将东西递过去。
小乞丐不敢接,身材都在发抖。
苏离把东西往地上一放,随手放下几块碎银子。
银子不多,加起来不过三四两的样子,但在小乞丐的眼中,这简直是一笔横财。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惶恐,震惊地抬头。那双眼因为震惊而湿润,树影间的阳光斑驳地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乱发之下的那半边黑紫的脸散发出诡异的红色。
苏离瞳孔猛缩,她想起这人是谁。书中曾提到女主身边有一丑奴,半脸黑紫出厉鬼,力大无比忠心耿耿。
原来这是女主的机缘。
她的心肠立马变得冷硬,女主和女主身边的所有人,她都要尽力远离。即便是远离不了,那也不必往前凑。既然小乞丐以后会是女主的人,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女主救下,用不着她一个炮灰多事。
苏闻见自家妹妹放下东西就走,心里略略放心。
兄妹二人再次赶路,马蹄奋力前行时扬起阵阵尘土,由近及远渐渐消失。直到马车远去,小乞丐的目光还在追随。
*
回到家中,俩人去给杜氏请安。杜氏看上去精神不错,看到孙子孙女平安归来,笑得一脸慈祥。拉着两个孩子问话,问的都是此次出京的事。比如说路上可顺利,在别院吃得可好,住得可好。
苏离一一回答,自是隐去不该说的事。苏闻在旁边不时插上一两句,还道自己在别院睡得比在家中还好。
杜氏乐呵呵地笑着,眼神越发慈祥。
苏离将安神香交给巩嬷嬷,微微朝对方一点头。
巩嬷嬷即知这香没有问题,可以放心给老夫人用。老夫人年纪大了,精神比早几年确实差了不少。姑娘孝顺,不想让老夫人担心,这事她也会烂在肚子里。至于其它的内情,不是她一个下人该问的。
晚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一起。
苏敬中依然清瘦,气色却是不错,原本瘦到脱相的脸已然有了些许当年的风采,甚至比当年更多了几分稳重与内敛。他和杜沉香坐在一起,夫妻二人时不时眼神相视,叫人看着就知道他们伉俪情深。
杜氏看着恩爱的儿子儿媳,再看看已经长成的孙子孙女,目光中全是欣慰。岁月磋磨他们多年,总算还了他们一个公道。
杜沉香不时给婆母丈夫夹菜,也没忘记自己的一双儿女。仿佛是一夜之间,她整个人的气势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带刺的玫瑰收起全身的尖刺,只将温柔与美丽示与人前。这样的她,才是苏离幼年记忆中的母亲。如此一家人合合融融团聚的时光,曾经温暖她这一世的整个童年。
苏离低下头去,遮去眸中的寒芒。
不管这世间有多少魑魅魍魉,她都要拼尽全力守护家人。哪怕他们的结局早已在书用白纸黑字注定,她也要抹去铅墨逆天改命。
吃完饭后,一家人又坐在一起说话。
杜氏年纪大,很快便抵不住困乏。苏敬中和苏闻起身告辞,杜沉香原本是要留下来的,被杜氏催着离开。
苏离扶着自家祖母,心知祖母怕是有话要和她说。
果不其然,祖孙二人进到内室后,杜氏拉着她的手坐下。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睛饱含慈爱地看着她,仔仔细细地观摩着她的眉眼。
“我的满儿,长得真好。”
“祖母看孙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不是我自夸,是真的好。模样好,性情好,也不知哪家的后生会有这个福气。”
苏离闻言,脸上并无羞涩。暗忖着祖母重提这个话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哪家夫人透露了意欲结亲的口风?
“祖母,我不想嫁人。”
“傻孩子,莫说胡话。”
杜氏只当孙女还是对顾家小子失望,一时间有点想不开。天下从不缺负心汉,但亦有良人可以托付。她的满儿性子沉稳,淡泊而不懦弱,心思澄明却不张扬。这么好的一个姑娘,配得上世间最出色的男儿。
“不过是一个没担当的毛头小子,不值得你伤心难过,更不值得你为他心灰意冷。”
“并非是因为他。”苏离道:“世间夫妻,如我父母那样的有几对。若真遇到像父亲那样专情的男子,孙女当然愿意。可是人心难测,倘若没有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谁知道所托之人是人是鬼。”
杜氏闻言,长长一声叹息。
她的满儿果真是太过通透。
当年她初见苏洮,隔着一扇屏风,还以为那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会是自己的良人。那时的她也曾羞涩期待,期待与未来的丈夫举案齐眉。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丈夫一去不归,让她沦为一个笑话。等她知道侯府中还有一位表姑娘,才知良人已有心上人。可笑当时她还安慰自己,纵然丈夫心里有人,他们还可以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不求恩爱如蜜,但求彼此尊敬。
老一辈人常说女子嫁人之后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忍,她忍了很多年,一年比一年更失望,一日比一日心更冷。她以为忍耐到最后,不过是夫妻陌路彼此相安无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那样的锥心之恨。
满儿说得对,人心隔肚皮,谁能看清皮囊之下包裹的是人还是鬼。门当户对固然是好,但两情相悦才能长长久久。
她抚摸着孙女的发,道:“好,那我们就慢慢找。”
总会找到一个好的。
苏离点头,倒是再没说不嫁人的话。不嫁人显然是不现实的,就算她打定主意,也应当循序渐进。
侍候祖母歇下后,她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出门,凉风袭来。
风吹散她身上的热气,吹走她心里的温暖。她拢了拢衣襟,想要留下那热气和温暖,正如她想要保住家人一般。
夜静时,她毫无睡意。
辗转间,她突然想起谢让那夜的呢喃,他说的倒是没错。人死后注定长眠,她好像没有理由安睡。
谢让身上的毒,不知能坚持到几时。如果一直找不到叶秋寒的后人,她也无能为力。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能贪恋温暖的被窝。
翻身起床,穿衣下地。
举着一盏灯,她来到小厨房。
前路有太多的未知,眼前却有一桩事情急需解决。养男人费钱,哪哪都要花银子。她别的本事没有,唯有制药一途。称药研磨,还有蒸煮炒制,很快便药香四溢。药香将她包围,浓郁无比。她喜欢这样的香味,会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上辈子外婆去世后,她只喜欢一人泡在草药中,仿佛闻着熟悉的味道,就能永远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永远不会和亲人分离。
浓郁的药香中,她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奇异药香。
谢让倚在门框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凤眼微微眯着,眼尾轻斜上扬,说不出的风流惬意。手上拿着那把写着谢字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曾娘子死了。”他说。
苏离手上动作一停,皱眉抬头,“怎么死的?”
“上吊。”谢让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回家后一直不出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出了这样的事,她一个妇人自然是受不住,死了倒也干净。”
“干净不了。”苏离搓着药丸,“做了坏事的人,死了也不会干净。”
谢让立马改了口风,“你说的是,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啊,没这么便宜的事,也没这么简单的事。
苏离不会认为像曾娘的那样的人自尽,是因为羞愤。她更愿意相信对方是怕事情败露,牵扯到什么不该牵扯的人。曾娘子的行为不似一般的农妇,反倒有点像世家暗中培养的死士。死士隐在市井之中,替主家查探消息或是行使任务,一旦有暴露的危险,立刻自尽。
如果是这样,事情越发棘手。
她能想到的事,谢让当然也能想到。
他凤眸暗沉,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离手上的动作不停,一颗颗大小均匀的药丸在她手中成形,黑乎乎圆滚滚的瞧着还有几分可爱。她的动作十分娴熟,速度也很快,不多时药丸越积越多,堆在一起密密麻麻。
谢让慢慢走过去,一点点地试探着。见她没有生气,坐到她身边,凤眼灼灼地看着那些黑乎乎的药丸。药丸中的几种药材的味道太过明显,他的眼神开始闪烁。
“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补肾壮阳的。”苏离头也没抬。
谢让瞪着凤眼,“你…你…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补肾壮阳…”
苏离半掀着眼皮,睨他一眼,“我一个大夫,你说我怎么知道补肾壮阳?怎么?你想要?想要就直说,不必掩掩藏藏。”
一个常年混迹花楼的浪荡子,装什么纯情。
“我…本公子年轻力壮,怎么可能用到这些!”
“你想用也不成,得用银子买。看在我们之间的交情上,我给你算个成本价。”苏离说到这里,水眸一冷,“你不需要用到这个,很得意吗?”
这混蛋以为很光荣吗?真是气死她了。她为什么要同情这样的一个人,还不如让他毒发身亡算了。
谢让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莫名其妙,这丫头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我没觉得得意,这不是你问起,我就老实回答。”
他可不能让满满认为他是个没用的软蛋。
苏离怒极反笑,“你老实?老实人会成天在花楼鬼混?”
谢让在市井多年,最会察言观色,一听这话凤眼流转,隐隐生出笑意。“满满,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就代表在意,这丫头是不是在意他?
苏离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和他嬉皮笑脸。
她缓缓心神,决定说正事,“我想卖药,你有没有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