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娘子一死,线索看似断了,但其实还有一条线,便是许氏。
“有点事,突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许氏,想找她叙个旧。”
谢让一听,凤眸含笑。
这个丫头,又要扎人了。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丫头到底哪点值得自己惦记。不过是长相可爱了些,性子古怪了些,手段狠辣了些。
“但有吩咐,愿为效劳。”他做了一个听从命令的姿势。
苏离点头,对他的识趣很满意,看来银子没白花。贵是贵了些,却胜在好用。贵有贵的道理,关键时刻还挺有眼色。
熄火熄灯,二人也不再废话,直接出府。
空荡荡的圣都城,安静如沉睡的巨兽。除去远处传来的打更声,以及不时几声狗吠,再无其它的声音。
倒是如谢让说的那般畅行无阻,横行恣意。
他走在前面,摇着扇子极尽张扬。
苏离在他身后翻白眼,这男人可能不装会死。黑灯瞎火的别说是人,连个鬼都没有,他装给谁看。
突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人,应该是巡城的守卫。
谢让立马收起扇子,风一样卷着她躲进暗巷。电光火舌间,两人已经紧挨着靠在墙角,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
他们离得太近,他身上奇异的药香越来越浓,香气如龙涎鹿麝。苏离皱起好看的眉,忍住自己想替他把脉的冲/动。
谢让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也在忍耐。少女的幽香泛着甜,丝丝缕缕如蛛丝一般,蛛丝渐渐在他身上结茧。他不想挣脱,只想在这香茧中沉睡死去。
那行人从巷子外经过,正是巡城之人。
苏离回过神来,这才惊觉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脸都快凑到人家的脖子里,饶是她并不是容易害羞的性子,此时也有点臊得慌。
她刚想动,一双大手将她往外面推。
“你…”
“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口水都滴我身上了。”谢让低哑的声音响起。“你转过身去,我要好好擦一擦。”
苏离难得没有怼回去,能忍常人不能忍,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心里泛起说不清的难受。
是同情,也有惋惜。
黑暗中,他们彼此背对着。
此时的谢让状态恐怖,正极力压制着体内的翻涌。他凤眸赤红如魔,脸上脖子上青筋如蛇,蜿蜒扭曲如粗壮的枯藤缠身。
过了一会,苏离问,“你好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隐约听到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苏离的手中多了一根银针,打定主意若是待会情形不妙,无论如何她都要出手。她全身紧绷,如绷紧的弦,脑海中控制不住去想他此时的模样。
正胡思乱想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谢让幽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满满!”
第39章
这声音阴森无比,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苏离自认为胆子不小,此时仍被骇得不轻。她心里发毛,下意识拼尽全力朝前面跑去。跑着跑着,她心生不对。
谢让毒发,她跑什么?
就算对方不是毒发,而是突然发疯发狂。她有银针在手,区区一个疯子她怕什么。那家伙若是敢对她不敬,她就扎得他半身不遂,下半生不能自理。如果对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她就扎废他的第三条腿。
她索性不跑了,停下来喘气。
静无人声的夜,一前一后的男女,怎么瞧都带着几分诡异。谢让至始至终都不远不近地追着她,见她狂奔如受惊的兔子,动作迅速敏捷毫不见姑娘家的娇软,他眼中尽是笑意。
夜见一吹,他脚步有些虚浮。
刚刚险些毒发,幸好没有吓到她。她一个小姑娘,再是胆大也没有见过死人,更没有见过血肉横飞的死法。他忽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突然死去,死在她的面前,给她留下的不是美好的念想,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不会成为现在的谢让,他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让她动心的男人。初识花香浮,历久亦不忘。
只是那样的话,她会难过吗?
他不希望自己死后,她伤心痛苦,哪怕是想到她哭泣的样子,他的心立马狠狠揪起。若真是如此,倒不如让她厌恶好了。
苏离看着他一步步摇着扇子走近,气得想骂人。这个死男人会不知道,深更半夜的人吓人,那是会吓死人的。可恨这家伙笑得一脸无辜,真是气人牙痒。
她晃着手里的银针,眼神冰冷。
“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我…我哪有动手动脚,我看你在发呆,好心好意拍了一下你,叫了你一声,谁知你像是疯了似的撒腿就跑。满满,难道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你个小丫头怎么…”
“闭嘴!”
谢让乖乖闭嘴,一副听话至极的模样。
苏离深吸一口气,慢慢收起银针。四下一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虽然跑得有些慌不择路,但歪打正着却是走对了。
她凉凉地睨了谢让一眼,“我不管你在别的女子面前如何说话行事,你且记得我是你的雇主。我花钱雇你,你就得按我说的去做。若是你敢对我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谢让露出怕怕的样子,乖巧点头。
这丫头的手段,他当然知道。
他越是这样,苏离就觉得心里越憋闷。好似一团火遇到一潭水,她这边火急火燎的,对方不动声色就能将她的火气压下去。
最后干脆不看他,径直往前走。
不到一刻钟,便走到苏家二房宅子所在的巷子。自从搬出侯府后,他们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名声也臭了。走在街上,凡是知道他们的人都会骂上两句。方氏以前视许氏为嫡亲婆母,图的是自己能当上侯夫人。眼下许氏没了用处,她自然是满腹怒火嫌弃。
是以,许氏这些日子几乎是无人问津。
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如果得不到精心的照料,且不如吃穿如何,便是那一身的味道也实在是令人退避三舍。
苏离上回来过,知道许氏就住在小偏房。
一推开门,她立马捂住口鼻。
小偏房背阳,阴冷而潮湿,原本就生出霉味的屋子越发难闻。几样简单的旧家具,一张脱漆掉皮的旧床。旧床上半新不旧的被子隆起,枕上散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
睡梦中,还能听到床上人不舒服的哼叽声。
许氏好不容易睡着,半睡半醒间还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骨头缝酸痒得厉害,如蚁虫爬挠。这样的痛已是寻常,最可怕是的那种尖锥刺骨的剧痛,痛起来简直是生不如死。
多少次痛醒之后,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之后她还是荣归侯府里的老夫人,没有瘫痪、没有被赶出侯府。有人侍候、有人端茶送水,而不是像这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连喝口热水都难。
“水…水,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我要杀了你们,把你们打死!”
该死的奴才,一个个没有眼色。
还有方氏那个贱人,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是个心思歹毒的。如今她失势,身边得用的人全被卖了,留下的都是那个贱人的人。
养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中用,北哥儿被放回来后朝她大喊大叫,到后来居然指着她的鼻子骂,骂她连累他们。
以前最孝顺的大孙女也像变了一个人,对她爱搭不理的,三朝回门时又哭又闹,怨她不中用,没能给子孙们谋个好前程。
她好渴,嗓子都快冒烟了。
“水,快给我水…”
“老夫人,水来了。”
一盆冷水泼下来,许氏尖叫一声坐起。屋子里亮起烛火,刺得她下意识得捂住眼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老夫人,水好喝吗?”
“你…怎么是你!”许氏听出来人是谁,心里惊骇无比,这个死丫头怎么会在自己的屋子里。冷水湿透她的衣服,她的发,她感觉全身冷得打哆嗦。
好冷,好冷。
此时的她,哪里还有侯府老夫人的体面。发湿而乱,花白一片。曾经保养得宜的脸像是苍老几十岁,皮肤干皱无光,颧骨更是高耸得厉害。那双深陷的眼,像极饿得发狠的老狗,正惊恐而又色厉内荏地瞪着苏离。
苏离站在灯前,橘黄的烛火晕染她的五官,如暖玉一般娇美动人。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温度,更无半点怜悯。
“几日不见,老夫人竟是老了许多。”
许氏暗恨,“你…你来做什么?”
她现在哪里还有半点体面,对大房那些人恨到骨头里,恨不得剥皮吃肉。同时她心底又是深深的恐惧,恐惧这个死丫头的手段。
苏离漫不经心地环顾屋子,脸上不掩嫌弃。“当然是来看看老夫人,瞧你住的这间小屋子,我们侯府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这好。我还以为你的好儿子好孙女会好好照顾你,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对你。”
许氏眼中恨意大炽,她被丢在这间破屋子里,任是再喊再骂也没人理会。她不承认自己是遭了报应,只恨自己当初不够心狠。如果她能狠心一些弄死杜氏的儿子,说不定此时她已经是侯府真正的老夫人。还有这个死丫头,那些人明明收了银子答应替她安排妥当,没想到骗了她的银子逃之夭夭,根本没把这死丫头弄死。
她恨,她好恨!
苏离从她的眼神看到恨意,不多时已经银针在手,恶人是不会幡然醒悟的,更不可能回头是岸。岸不会有,有的只有无边无尽的苦海。
“十年前,你下毒害我父亲,可曾想地会有今日?”
“你少诈我!”许氏的目光又恨又毒,她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被一个死丫头给唬住。她就是不承认,死也不会承认。
苏离冷笑,疾步过去一针扎在她身上。
她痛得一声惨叫。
“来人…救命!”
苏离眸色冰冷,道:“不会有人来救你。”
中了她特制的迷香,不到时辰谁也不可能自己醒过来。
许氏眼中的恨毒被恐惧替代,她想逃想跑,可是她是一个瘫子,连动都动不了。“你…你想做什么?”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否则我会让你们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你…”许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原来是这个小贱人捣的鬼。她就知道洪婆子那个贱婢是受人指使,没想到会是这个小贱人。“毒是你下的?”
这小贱人哪里弄的毒?
苏离不置可否,“我问你,那毒是何人给你的?”
不等许氏犹豫,她又是一针下去。
许氏痛得惨叫连连,脸上不知是水渍还是汗水,抑或者是泪水。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命已经捏在这死丫头的手上。
“别耍心眼。”银针在苏离手中发出森冷的光,那光在许氏面前晃了一下。“我问什么你就老实回答,否则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许氏还想狡辩,可是她发现自己若是敢否认,这小贱人真的会要了自己的命。她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
她坚信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否则她根本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我…我说…我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当年有人把东西丢进我的轿子里…”
苏离冷冷看过去,“丢进你的轿子里?”
“是…是,我没有撒谎。那天我去布行买了几匹料子,街上人多…轿子走走停停,突然有人丢了一个布包进来,我还吓了跳。洪妈妈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小瓶,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中此毒者或成废人,但性命无忧。”
所以许氏当时也没去想东西是谁给她的,还当是老天都在帮她。她正愁没法子抢走大房的爵位,又不敢真的杀人。得了那东西之后,她是既心喜又忐忑,筹谋好几日才动手。结果真如那纸条说的一样,杜氏的儿子成了一个废人。起先她以为那人暗中帮她,肯定是有所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一直没有现身,她越发肯定是老天在帮自己。
“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面无表情,再次直接下针。
许氏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外面的谢让无奈摇头,真是一个心狠手辣又记仇的小丫头。
“我再问你一遍,是谁给你的?”苏离语气森寒。
许氏真想晕死过去,可是她知道自己如果敢晕,这小贱人肯定会扎醒自己。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像是被利刀剔肉,五脏六腑都痛得搅在一起。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去查…那间布行还在…我记得我当时差不多是停在一间胭脂铺旁,那附近还有一间酒楼。胭脂铺不在了…酒楼还在……叫食为天…”
苏离其实信许氏说的话,一个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并不难分辨。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还能嘴硬,非普通人能做到。
“东来寺的事,也是你安排的?”
“什么东来寺,我不知道…”许氏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这种滋味比死还难受。“我全都说了,你…放过我…”
“你不知道?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今夜死了,没有人会怀疑你的死因。且你的好儿孙们定会喜极而泣,终于摆脱你这个累赘。”
许氏呼吸急促,她知道这个小贱人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是老二还是老三,或是她的那些孙子孙女,只怕都巴不得早点死。
“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
苏离再将举针,许氏两眼翻了翻。
“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我不…”
许氏想说自己不会说出去,她也不敢说出去。这个小贱人就是一个煞神,以她现在的处境谁也救不了她。她才说了两个字,感觉颈间一阵刺痛,很快便晕了过去。
苏离背着手出去,面色如霜。
谢让斜眼瞅着她。
她仰望夜空,眸光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