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心里一直存着这事,自然是不会反对。食为天的新菜果真如兄长所说,味道极为不错。兄妹二人吃饭期间,无任何事情发生,酒楼也无任何异常。
饭后他们逛了布行,苏离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接下来又逛了酒铺,也没看出什么不对。一切越是正常,她的心越沉。
十年时光,注定会埋藏太多的往事和秘密。站在路边,抬头望去尽是一些旗幡与铺子的屋角翘檐。尽管周围人来人往,她却觉得天地间唯她一人。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往何处,哪里能找到害他们的人,哪里能查到不为人知的真相。
“满儿,满儿,你怎么了?”苏闻担忧地问。
苏离摇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出来了。”
苏闻长松一口气,说起来妹妹确实很久没逛街,前几次出门不是去药铺就是去寺庙。上回中秋逛灯会,还险些送了命。
他心中自责,内疚无比。看到不远处有卖糖葫芦的,有心想去给妹妹买,又心有余悸不敢离开。上回他就是离开了一会,妹妹就被人掳走了。
角落里,一个低头躬背的身影贴着墙慢慢往这边走。等看到他们停在僻静处,那人犹豫一下又缓缓跟上。
苏闻纳闷妹妹一直盯着行人看,也不敢出声打扰。
苏离突然往左边看去,那人立马缩成一团。
又是那个小乞丐。
半天没听到动静,小乞丐大着胆子又朝前走。在离他们有好几步距离时,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地上。
“等一下!”苏离叫住他。
他吓得不敢动,倒是听话地站着不动。
“我…我不是坏人…点心我吃了…我太饿了…银子还给你…不能要…”
“银子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拿回去。”
苏闻最是听妹妹的话,闻言拣起地上的布包要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连连后退,飞也似的跑远。
圣都城的巷道阡陌纵横,东西南北看上去错综复杂。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实四面皆不相通。各城区自成一地,根本无法一路贯穿东西或是南北。
小乞丐跑得不快,跑一阵歇一阵。穿过几条巷子,繁华的街景慢慢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民宅。民宅错落不齐,有的青砖青瓦,有的墙体残存。越往里走,还能看见残缺半边墙的屋子,仅用稻草破布糊弄遮挡。
直到走到一座残垣处处的破屋前,他才停下来。
他蹲在门外,垂着头。零乱的头发遮住他大半张脸,褴褛的衣衫扯破好几个口子,零碎的布片翻飞着,看上去有些衣不蔽体。
此处是阴面,阴面少见天日。恰如这世上的许多人和事,永远活在黑暗中,或是龌龊污浊或是晦暗潮湿难见光明。这个地方少有人来,便是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小乞丐的死活。
小乞丐一动不动,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予自己温暖,才能在这世间努力地活下去。
突然他听到脚步声,像是有两人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他低着头,下意识缩了缩身体。
视线中,出现一双精巧的珠花鞋。
他怯怯抬头,仰望着眼前的少女。少女逆着光,似他曾经在山间枝头见过的花儿一般好看。那双清澈的眼神中没有刻意的悲悯也没有夸张的嫌弃,像极他在渴极时看到的那一汪泉水。
记忆中,也有人这样看自己。他想到自己的养母,不自觉湿了眼眶。泪水从他脏污的脸上滚落,流出一条条湿润的痕沟。
“东西给你,就是你的。”苏离将布包丢下。
“…姑娘,你是好人,我不能要。”
苏离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她原本不打算强求。既然这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意,或许也是一种天意。
然而鬼使神差般,她居然跟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叫我半脸儿。”这是乞丐们对他的称呼。
“那你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苏离又问。
小乞丐不敢再看她,像是怕自己多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他是尘泥一样的贱民,哪里能冒犯姑娘这样的贵人。
“…我,我以前叫长生。”
“长生,好名字。”
这名字一听就是长辈所取,盼着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
在书中小乞丐是女主的丑奴,女主待他极好,他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丑奴。他受女主恩惠,最后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一道人墙给了女主逃生的机会。
所以他死了,死得极惨。
这样一个人,居然叫长生。
苏离突然想笑,他们这样的人,在书里不过是一句话或者是几句话的背景板。比起男女主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他们算什么?可是谁又知道,即便他们是背景板,却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不想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家人去死,还不想身边的人也死去。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谢让能活到最后,这个小乞丐也不用早早殒命。
会改变吗?
她能做到吗?
她忽然生一种强烈的念头,如果她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是不是能让自己和家人更加远离书中的情节。
“银子给了你,就是你的,万没有还回来的道理。”她将布包重新放在长生面前。
“不,不能要…”长生拼命摇头。
乞丐乞讨为生,对于别人的施舍应该心安理得。如果一个乞丐不要银子,那他还能是一个乞丐吗?
此处极为偏僻,若无人引路,外人根本找不到。
她定定地看着小乞丐,眼神陡然一变。
“你引我来此处,意欲何为?”
第42章
苏闻一听,立马挡在自家妹妹身前。“满儿,他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的?”
长生头埋得更低,身体在瑟瑟发抖。
苏意目光微缓,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长生抖得越发厉害,“…我,我…没有人,我…”
他颤不成声,抱着身体努力缩着。那干棍一般的手腕嶙峋得叫人害怕,更让人害怕的是那截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面居然长着一个个密集的脓疮。
苏闻见了,下意识挡住妹妹的视线。
苏离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普通的脓疮,而是中毒。
这时破屋里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长生听到这个声音,爬起来就往里面跑。
残砖乱草之中,躺着一个老乞丐。老乞丐面色红得有些不正常,纵然咳得这么厉害,他却像是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长生跪在老乞丐身边,乞求地看向跟进来的苏离和苏闻兄妹。
苏离不用细诊,仅从老乞丐的样子便能得知,这人也中了毒。谁会和乞丐过不去?居然还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她隐约明白长生引他们来此地的原因,缓缓朝他们走去。
“满儿。”苏闻担心地看着她。
长生突然朝她磕头,一下又一下。
“如果你不介意,可否让我给你把个脉?”苏离对他道。
他眼晴一亮,满是惊喜。
苏离猜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会医的事,怕是引他们过来,是想让他们生出怜悯之人,出银子给这位老乞丐找大夫。
“满儿,你…”苏闻心地善良,但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冒险。“若不然我们送他们去半日堂?”
苏离递给自己兄长一个安抚的眼神,“一些小事而已,不必要麻烦先生。哥哥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闻怎么可能不相信自己妹妹的医术。妹妹连父亲的毒都能解,在他心里是比高神医还厉害的存在。只是这些乞丐又脏又有病,他不想妹妹沾手。
“既然如此,我替他看看。”苏离说着,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一把拉过小乞丐的手,两指按在对方的脉搏上。
她的眉头瞬间皱起,上次她就看出小乞丐半边脸的黑紫不是胎记,而是娘胎里带出的毒。刚才看到他身上生的那些脓疮,她知道这孩子最近又遭了毒手。但是一探脉,她发现除了这两种毒,小乞丐身上还有第三种毒。
一个小乞丐而已,谁会如此费尽心思不停下毒?
苏闻见妹妹皱眉,早已忘记之前的忌讳,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何?”
“是中毒。”苏离没有隐瞒。
长生听到中毒二字,没有任何惊讶。
苏离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道:“你知道?”
长生点头,又摇头。
他并不肯定。
“…姑娘,我…我…我知道好几个人死了,他们和我一样身上都长着脓疮。有人说我们低贱,生的是脏病。可是我…我不这么想。”他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翻话之后整个人都在发抖。
苏离示意他往下说,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她得知和他一起投靠茶棚混饭吃的乞丐一个个都死了,他们死前都生满脓疮。他还打听过以前的一些老乞丐,那些人原本都活得好好的,后来靠茶棚接济之后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有人死前哀嚎不止,有人七窍流血,还有人疯了似的自己撞墙跳河而亡。
他们是乞丐,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会质疑他们的死,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他们如烂泥一样,在泥潭中挣扎又在泥潭中沉寂。
苏离从他的讲述中想到一个大胆的可能。
试毒!
她赶紧给老乞丐号脉,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们最近吃的是否都是食为天的剩菜剩饭?”她问长生。
长生呼吸有些急,“…姑娘,你…你信我说的话?”
“信。”苏离答得利落。
“我…我…还以为没人会信,人人都说他们是好人,是大善人…”长生无声流泪。那些人是大善人,他不过是个小乞丐。
他其实是追着他们的马车到圣都城的,一进城就听别的乞丐说起食为天的善举。他跟着同行到了食为天,果真混了一顿有油水的饭菜。
可能是他比别人多了心眼,交谈之中刻意多问了几句。其中有个老乞丐和他投缘,和他说了不少话。
从老乞丐的口中,他得知这个月死了两人,都是又干又瘦爬不起来饿死的。听说那两人死之前,一直喊肚子疼。老乞丐告诉他:“都是饿的,肚子饿能不疼嘛,所以咱们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听说上个月死了四人,那四人死的时候浑身无力,身体肿得厉害。老乞丐告诉他:“也是饿的,饿得厉害了就会肿。他们倒是死得体面,阎王爷还当他们是富贵人。”
还有上上个月,死了五个人。那五人死法又不一样,说是死时像身怀六甲的妇人,一个个肚子大如箩。老乞丐一脸羡慕,“肯定是撑死的,就数他们几个吃得最多。”
谁知老乞丐一觉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
苏离秀眉轻拧,小脸凝重。
所谓的善行义举,谁能想到是杀人的刀。
一个是京外茶棚,一个是城内酒楼。看似毫不想干的两个地方,行的却是同样的手段。从长生的口述来看,茶棚那些乞丐试的毒多为烈性浅显之毒。而食为天在圣都城内,试的都是杀人无形的高明之毒。
地上的老乞丐,面色潮红内里有湿,寻常的大夫根本就诊不出是中毒,还当是湿痰淤积。即便是死了,别人也只以为是病死的。
外婆说,天下最高明的毒,不是毒本身,而是人心。毒有很多种,有的无色无味,有的奇香扑鼻,有的形态丑陋,有的绚丽夺目。它们形态各异,却万变不离其踪。人心却有无数种,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有时候你根本分辨不出一个人是好还是坏,因为人心最是难测。
“你既知那些饭菜有毒,为何要吃?”她问。
长生乱发之下的面上露出悲苦,他不吃又能如何。“…我没有选择,我想干活…没有人要我。我们叫花子命贱,哪怕明知会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苏闻红了眼眶,他本就是心善之人,最是见不得疾苦之人。“满儿,他们能救吗?”
苏离点头,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小乞丐身上有脓疮,不宜施针,需将外毒除清之后,才宜一一解去他体内的几种毒。她蹲身给老乞丐施针,一遍针后老乞丐不再咳嗽。过了一会儿,迷瞪瞪地醒来,浑浊的眼里带着几许茫然。
“我这是升天了?”
他喃喃着,若不是死后升天,怎么能见到仙女?
“吴爷爷,你没死,是这位姑娘救了你。”长生上前扶着老乞丐,解释道。
老乞丐迷糊着,“我…没死,可是我明明都走到奈何桥了。”
“你没死。”长生又说。
老乞丐左看右看,见自己果真在熟悉的破屋内,无比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还当自己死了呢,还想着死前总算过了几天吃饱喝足的日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老人家,你是吃积食了,最近不宜再食荤腥,吃点清淡的为好。”苏离开口,给长生使了一个眼色。
长生立马明白过来,也道:“吴爷爷,这几天你别去酒楼那边了,我给你讨些菜粥喝。”
老乞丐似乎很遗憾,“看来我就是贱命,吃点好的都不成。这位姑娘,老乞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可真是个善心人。你是大夫吗?我听人说济世堂有个女大夫人,心地善良,愿给我们苦命人免费看病。”
“我不是大夫。”苏离说:“不过是略通一些医术,恰巧遇上而已。”
“你不是大夫,那还真是个善心的姑娘。”老乞丐露出一口豁牙,“好人有好报,姑娘你一定会有福报的。”
苏离笑笑,示意长生到一边,轻声交待几句后,和兄长一起离开。
长生朝他们远去的方向,不停地磕头。
苏闻见自家妹妹还要去食为天,想也不想将人拉住,“满儿,你不能这么去问,他们不会承认的。”
他好后悔,后悔之前带妹妹来这家酒楼吃饭,谁能想到一个好好的酒楼,背地底居然会做那样害人的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