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她大声吼道,仿佛穷尽了所有的气力,悲伤而愤怒。
*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沈戢此番离开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弘显上师派出许多人手去寻找,皆是无果。
但他做的一切,并不能阻止大战的到来。探查鬼门踪迹的人,不止他一个,且世间之事,没什么能够全然瞒过天庭。
在天庭的指引之下,各门派纠集而成的大军终于还是找到了空行山所在,将法障打破,攻入其中。
齐晏领着鬼门的弟子奋起反抗,与修真弟子们厮杀作一处。
为了一举铲除鬼门,天庭也派了天兵天将下来,专门对付齐晏。
天人共讨之下,鬼门就算再强盛,也免不得被落败。
沈戢得到消息,赶到空行山的时候,已经迟了。
一片炽热的红光,笼罩在空行山上空。
沈戢认出来,那是血殇阵。
此阵,乃凡间最厉害的阵法,凡血殇阵所及之处,皆为焦土,所有生灵都会被绞杀殆尽,无可幸免。
黄沙聚成万仞高塔,弘显上师端坐那塔顶之上,以为阵眼。下方,四千九百小塔围绕在空行山四周,每塔各有一名修真门派弟子,在弘显上师的带领下互相结阵,如蚕茧一般将空行山锁得死死。
第九十四章 心魔
沈戢明白,弘显上师铁了心要讨好天庭,故而纠集了各路门派围攻鬼门,他去劝阻,不会有任何用处。
正焦急之时,听得空行山中的一片惨叫之声,心惊肉跳。
沈戢是正道弟子,知晓如何入阵不被阵法所伤,于是祭出法障,以一己之力闯入血殇阵之中。
旧日众人无忧无虑的家园,如今已成炼狱。
山野和屋舍,全都化为灰烬,所有的人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清澈的溪流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过脚脖子的粘稠血水。
沈戢找到齐晏的时候,他倒在了一处山坡上,奄奄一息。
他身负重伤,胸口烧灼得焦黑,一看就是被天庭的仙人所伤。
“你来了……”他睁开眼,看到沈戢,低低道。
沈戢忙道:“师父莫说话,我带师父出去!”
齐晏却摇摇头。
“这血殇阵奈何不得我,但天庭和那些门派,不会放过我……”他说,“且他们都死了,我又有何颜面独活……”
沈戢望了望周围,那些平日里与他一道欢笑玩闹的人,如今皆成了尸骸,连面目也辨认不清。
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沈戢道:“师父不可说丧气话!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有翻身的办法!”
齐晏却仍旧喃喃道:“我的仙还是保不得他们……终是我连累了他们……”
泪水迷蒙了眼眶,沈戢用力抹开,却怎么也擦不干。
“师父……”他愧疚不已,哽咽着,语无伦次,“是我的错……是我骗了师父……我以为他们少了我,便不会找到空行山……”
齐晏的唇角却浮起一抹微笑。
“你以为,我一个仙人,连你那点伪装也看不透么……”他说,“阿戢……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沈戢点头:“记得!”
齐晏目光深深:“你是正道弟子……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沈戢坚定道:“师父所作所为,乃慈悲万物,不违天道。”
齐晏眉间舒开,似颇是安慰。
“我曾说过你有术无道,是么……”他问。
沈戢再度点头。
“我错了,你已经得道……”齐晏咳了两声,气息变得更加虚弱。
可他却抬起手,似拼尽全力,抵在沈戢的胸膛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戢:“记住……人皆有道,它不在别处,只在你心中……”
沈戢怔怔地看着齐晏,他死去的时候,仍睁着眼睛。
风吹过,而齐晏却化作一阵尘土,在沈戢的怀中随风消逝。
他这才想起来,所有的仙人在登仙时,会经过雷火淬炼,脱胎换骨。齐晏早已经不再拥有肉身,殒命之时,亦是真正的形神俱灭。
——“人皆有道……只在你心中……”
沈戢心中默念,举目四望。
一只残破的风筝落在不远处,原本那浅蓝的颜色已经被血污覆盖。
一个小小的身体压在上面,似乎临死之前,还在努力地将它护着。
四面八方传来正道弟子们得胜的欢呼之声,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争抢尸首以为表功。
沈戢望着他们,忽然,血脉贲张,杀气迸发。
视野之中,再度化为一片鲜红。
*
“沈戢将那些正道门派都杀了?”荼靡吃惊道,“也包括他的师父?”
白凛道:“确切而言,并非是沈戢所杀。凡血殇阵这等绝杀之法,用起来虽是强悍,可一旦被破,则极易反噬。沈戢那时以一己之力将血殇阵打破,弘显上师和那一众门派之人都不曾防备,皆被自己的法力所反噬,落得与鬼门众人一样的下场。”
荼靡听着,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我不曾听人说过。”她喃喃道,“沈戢也不曾说过。”
“此事过于惨烈,且手段残忍,乃正道之耻。”白凛道,“就连天庭也不愿多提。”
“后来呢?”荼靡忙问,“沈戢成魔,亦是与此有关?”
“正是。”白凛道。
荼靡皱眉:“齐晏所作所为,皆正道之事,沈戢却为何成了魔?”
“这你须得问他。”白凛淡淡道,“慈窨成仙时的记忆之中,并无这些。”
荼靡想起来,白凛先前说过,每个登仙的人进入天庭之后,第一关就是真言境。在那里,他们所有过往,都会一览无遗,被天庭所审视。
而真言境,正在他管辖之下。
她看着白凛,心想这白毛狗看着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原来陈谷子烂芝麻装了一肚子。
“故而那慈窨不曾被这阵法所伤?”荼靡问。
“她不愿与沈戢为敌,不曾随师门出征。”白凛道。
荼靡想了想,道:“慈窨既然如此深爱沈戢,也知道齐晏是好人,却仍然为了成仙站在了师门的那边。”说着,她有些好奇,“慈窨说她非登仙不可,乃有缘由。究竟是何缘由?”
白凛却冷冷道:“沈戢是你的人,我只说沈戢之事。至于慈窨,与你何干。”
说罢,他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荼靡气结。
*
血红的世界,阴森恐怖,但沈戢感受不到一点冷暖。
无数的眼睛看着沈戢,盯着他。那一张张的脸,有齐晏,有鬼门的弟子,他们看着他,唤着他的名字,露出笑意。
也有被他杀死的正道同门。
师父弘显上师浑身是血,一众师兄弟死不瞑目地,他们看着沈戢,怨恨地斥责咒骂。
似乎有无数只手从下方伸出来,抓着沈戢的脚,将他往下拖,丝毫挣扎不得。
——“阿戢……”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似远似近,余音却在渐渐消失。
正当无边的黑暗围拢过来,突然,一只手伸来,扯住沈戢的衣襟,而后,将他拽起。
凛冽的寒冷从周身袭来,沈戢一下被呛醒,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他喘着大气,好一会,才看清自己在何处。
河水如墨,不远处,一道长桥飞架。上面无数的人影散发着幽光,如行尸走肉,慢慢往对岸挪动。
黄泉。
沈戢倒在地上,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看向上方,目光倏而定住。
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虽然许久不曾见过,但那张脸,与记忆中丝毫无改,熟悉得似深入骨血,却又陌生得似相隔万里。
慈窨。
第九十五章 往昔
“是你……”沈戢才说话,又咳起来,从鼻子里呛出水。
“我猜得果然不错。”慈窨声音淡淡,“这世间,也只有你如此了解我,能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算得清清楚楚。”
沈戢咳了好一会,终于平复下来。
“可我还是棋差一着,否则也不会连着两次反而被你追踪而至。”他说着,支撑着从地上起来,看着她,“你是来拿我的?”
慈窨没有回答,只看着他:“你换了个模样,连魂相都认不出来了。”
沈戢道:“我毕竟到处遭人恨,无论天庭还是魔族,无论被谁抓到都不得好死,自然要费些功夫。”
“泉髓的用处,连天庭之中都鲜有人知晓。”慈窨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戢淡笑:“世间的秘密,既然有人知晓,那便不是秘密。你都知道的事,我为何不能知道?”
慈窨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二人相视,恰似多年以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你是来抓我的?”沈戢道,“还是来抓季贤?”
慈窨看着他:“你以为,我应该放过你们,是么?”
“我从不曾这般想过。”沈戢道,“你已今非昔比。”
慈窨的目光动了动,倏而沉下。
“你有何面目提起往昔?”她低低道,声音里压着愠怒,“就凭你当年对师门做下的事,我也不会饶了你。”
“是么。”沈戢道,“那么当年他们复仇,纠集各路门派来围剿我的时候,你缘何不在?”
“因为我知道他们找不到你。”慈窨冷冷道,“你从来都是这样,遇到事便一走了之,丢下一切。”
沈戢不置可否。
“你要抓我回去,悉听尊便。”他说,“不过,我劝你放过季贤。”
慈窨嗤之以鼻:“你帮他,不过是因为齐晏。你那套天庭无道的说辞,当年我已经听过了,你不必再提。因为齐晏,你全然变了个人,凡事对天庭不满的言语,在你眼中皆是有理。”
沈戢不欲与她争执,道:“我帮季贤,并非因为齐晏。”
“那是为了什么?”
“你不曾见到么?”沈戢道,“季贤和绮霞有一个孩子,叫谷雨。”
慈窨看着他。
“你是想说,你这堂堂的魔头,原来是为了一个孩童动了恻隐之心?”她说,“你我好不容易见面,不若说些我想知道的事。”
“哦?”沈戢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有帮手。”慈窨道,“他本事不小,能帮你躲过天庭法眼监视,他是谁?”
沈戢面不改色,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从无帮手。”
慈窨却不理会,自顾地说下去:“他帮你的时候,并无任何施法痕迹,要么是手上有极其厉害的法器,要么他的本事并非法术,而是天生的本领。”
她盯着沈戢:“他是个半仙,是么?”
“慈窨,”沈戢缓缓道,“你也是半仙。”
慈窨的双眸倏而闪过锐利之色。
“我已是仙人。”她声音冰冷。
“是么。”沈戢道,“可纵然你脱胎换骨,仍藏难解的心魔。比如,你还恨着我;再比如,你在那邙山之中,明明能够用雷霆手段将季贤拿下,却仍从天庭取来断空罩,逼着季贤投降。你不愿用蛮力伤了谷雨,不是么?”
慈窨看着他,怒气隐隐。
突然,一道罡风劈下,沈戢要挡,却因为刚刚在黄泉中险些丧命,气力不济,没有挡开。
慈窨隔空将沈戢摁在地上,咬牙道:“你有何面目教训我。”
沈戢被那罡风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也全然无法说话。
就在二人僵持之时,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道长!”是季贤在呼喊,“道长!你在何处?”
慈窨往那边瞥一眼,黄泉之上,一个身影浮了起来,是季贤。
罡风消散,沈戢身上的重压松开,他趴在地上不住喘气。
再看向慈窨,只见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在邙山之中,季贤救了景南。”她淡淡道,“此番,我放过他。”
听得这话,沈戢露出讶色。
“你要放过季贤?”他问,“天庭那边如何交代?”
“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我并非放过他。”慈窨道,“但如果再让我遇到,我不会装作看不见。”
“我呢。”
“你也是。”她的目光在沈戢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身而去。
那身影在虚空之中消失,沈戢望着,一时有些怔忡。
“道长!”这时,季贤从黄泉中出来,见到沈戢,连忙跑过来,将他扶起,“道长无事么?”
沈戢看着他:“无事,我也刚刚从水中出来,只是不见你。”
季贤松口气,道:“我方才在水中见道长不动,以为道长被困住了心神,便想去找可用之物,将道长拴住。可一转头,道长却不见了。我以为道长被水流卷走,惊惶不已。”
沈戢的唇角扯了扯,道:“我确是被困住心神,不过只恍惚片刻,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水流带到了别处。当下无事了,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