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晏与所有弟子们一样,素日里穿着粗布衣裳,到田里劳作,帮忙修葺屋舍。他无事之时,甚至会与孩童们一道做游戏,在天野之中追逐。
这一切,让沈戢感到错愕又新鲜。
沈戢虽然一心向道修仙,但随着见识增长,他发现自己要去的天庭亦不过是另一重的人间。在那里,神仙们亦有行事的讲究,不可凭心意为所欲为。他们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所谓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人间的烟火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罢了。否则,又怎会发生靖厄天尊反叛那样的事来?
故而,沈戢在齐晏身上感到一种格格不入。
就像是重拾了小时候看过的圣贤故事,那真正大公无私无欲无求的圣人,明明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都不会存在,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全然的圣贤,自是不会有。”借着一次论道,沈戢壮着胆子与齐晏谈起此事,齐晏道,“只要有心智,便无人可摆脱私欲,亦不可摆脱悲喜忧烦。我虽不赞同靖厄天尊的主张,但我与他一样,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不知师父这所谓对的事,指的是何事?”沈戢问道。
齐晏没有回答,却反问:“你为何要修道?”
“弟子喜欢道术,且弟子想不愁温饱,再活得长久些。”沈戢道。
齐晏看着他,双眸清澄。沈戢与他对视,毫不回避。
他知道,齐晏通晓观心之术,只要有一丝心虚,就会被齐晏察觉。但沈戢丝毫不慌,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他是师父最优秀的弟子,每个人都说他是千年难遇的良才,可以早早得道登仙。但平心而论,沈戢对此并无执念。当年他进入山门之中,并非因为多么一心向道,而是父母双亡,他需要一口吃的。
“如此。”齐晏淡笑,“你就算道行再高深,也不过是术习得好,却不曾得道。”
这话,沈戢这辈子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不由觉得可笑。
道术道术,二者本是一体。只要术有了,自然就会悟得天机,继而得道成仙。
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他的师父弘显上师也说他已经离登仙不远,又何来不曾得道之说?
当然,沈戢不会傻到跟他争辩,触他的逆鳞,于是道:“师父呢?不知师父当年为何修道?”
第九十二章 齐晏
“我么,当年其实亦是与你差不多。”齐晏道,“不过后来,我觉得只是自己不愁温饱活得长久还不够,若能让凡间万物能过上跟天庭一样的日子,才是大好。”
沈戢看着齐晏,露出讶色。
“凡间是凡间,天庭是天庭,怎会一样?”他问。
齐晏却反问:“在你看来,天庭与凡间,区别在何处?”
沈戢想了想,道:“天庭有神仙。”
“那么神仙与凡人的区别又在何处?”
“自是他们有神力仙术,凡人没有。”
“那么天庭与凡间的区别,也不过就在于此罢了。”齐晏道,“若凡人也会了仙术,凡间自然也就跟天庭一样了。”
沈戢觉得可笑,道:“仙术岂是人人可学的?”
“为何它不是人人可学?”齐晏道,“你看鬼门之中,无论人还是草木禽兽,哪怕再愚钝的,也能在我这里学到一两样来。由此可见,仙术本是不挑人的,那么又是谁,让它看上去并非人人可有?”
沈戢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很多反驳的道理,比如天条所限,比如天人有别,但在齐晏的这些话语面前,皆苍白无力。
在齐晏眼里,沈戢一直以来所遵循的金科玉律,皆可笑至极,不值一提。
“故而,师父反下了天庭?”沉默片刻之后,沈戢问道,“师父创立鬼门,就是想让世间万物都能学到仙术。”
“正是。”齐晏道,“我以为,仙术和这天下万物一样,都是天地馈赠,不该由天庭把持。”
沈戢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如果继续讨论,他和齐晏总要疯一个。
虽然沈戢觉得齐晏着实是异想天开,但他对此并无恶感。
在鬼门之中,有许多曾经走投无路的人。他们或是原本快要病死,或是快要饿死,或是修为不足将要死于雷劫,但因得齐晏帮了一把,他们都得以解脱,在鬼门这世外桃源之中,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而真正让他心境为之一变的,是有一回,他跟着齐晏外出。
那时,凡间现实遭遇了一场旱灾,而后,碰上了大疫。
千里良田,皆荒芜废弃,野草丛生。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新坟,到处是来不及掩埋的尸首,将死的染疫之人被遗弃在荒野之中,奄奄一息。
而与这荒凉相反的,是各处庙宇。
无论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庙宇皆香火兴旺,人们蜂拥而至,将仅有的一点钱财捐出来,换作香火,祈求上天垂怜,保家人平安。
“这是疫病。”同行的一名弟子望着前方那修得金碧辉煌的庙宇,叹道,“求神仙又有何用。”
齐晏目光深深,道:“可神仙本该有用。他们占尽了三界最好的东西,享受人们的香火供奉,掌握生杀,却见死不救。”
“不关神仙的事。”沈戢忽而道,“常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似草木一般,有枯荣兴亡。今生阳寿尽了,便到冥界里去,转一遭之后,又会重生于世间,此谓之命也。”
“谁说这是命?”齐晏淡淡道,“如果所谓的命如此理所当然,你为何不愿饿死,却要来修道,追求不愁温饱且活得长久?”
沈戢再度结舌,望着齐晏,面色不定。
这时,一阵啼哭之声传来,沈戢看去,见是一个男童。
他看上去不满五岁,颇是瘦弱,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枯黄,唯一干净的地方,是泪水在脸上冲下的两道泪沟。男童身前放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破碗,里面空空如也,而他身后,一男一女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形容枯槁,身上落着苍蝇。
沈戢的目光定住。
虽然不愿意,但是深埋在心中多年的思绪还是被勾了起来。
他知道,这小童很快就会变成孤儿,就像多年之前的自己一样。
那时候,也是大疫,他只比这男童大一些,守着父母的尸首,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绝望。后来,他只能任由他们曝尸荒野,而自己则跟着逃荒的乡人一路流浪……
沈戢想转开头,却还是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将行囊解开,拿出一块饼来,掰一半,放在男童的碗里。
可男童还未拿到,旁边就有几个小童跑过来,将饼抢走了。
沈戢又急又恼,正要出手抢回来,齐晏却将他拦住。
“你这块饼,就算能救他一时,他明日也会饿死。”他说,“此间饥饿之人无数,你想救苦救难,便不可知怜悯一人。”
说罢,他在沈戢诧异的注视之下,走向那庙宇。
三日之后,方圆百里解皆是震动。
有一名老道,将庙宇变成了传道之所,讲经传法。
与寻常的神汉仙婆不同,这老道不算命,不驱鬼,他所传授的,竟是真正仙术。
凡习得之人,不但百病全消恢复康健,还会呼风唤雨,让干旱的土地落下甘霖,枯死的庄稼重获新生。
人们绝处逢生,无不感激涕零,争相传颂,将那老道奉为神明。
可一夜之间,那老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庙宇也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仿佛从来不曾变过。
一场大灾,消弭于无形。
人们震惊不已,沈戢亦然。
他一向信奉祸福相依,生死有命,可当他看到那男童不再流落在外,而是高高兴兴地跟着病愈得救的父母返回家中的时候,只觉恍惚。
父母的面容,他早已经记不太清,可他却仍然记得母亲临终前的话。
——“阿戢……”她注视着他,双眸之中满是痛苦与不舍,气若游丝,“你恨我么……”
那时,他一边摇头一边哭泣,只求她别死,不要抛下自己。
可母亲只喃喃道:“对不住……”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咽气。
——谁说这是命?
沈戢深吸口气,许久以前的痛苦的愤懑,在眼眶中的化作久久不能消退的涩意。
他知道,自己被齐晏说服了。
也是自此之后,他越来越喜欢空行山。
他像齐晏一样,与众人一道扛着锄头耕地,养鸡养鸭,照料庄稼;谁家有了什么事,他也会跟着齐晏一起上门去帮忙。他甚至也喜欢上了跟小童们一起玩耍,跟他们玩捉迷藏,追着他们在浸满阳光的原野里奔跑。
便如小时候,他和父母在原野里追逐一样。
第九十三章 围剿
蓝色的纸鸢高高地在天空中遨游,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沈戢思索良久,定下了主意。
齐晏的道理,就算再无懈可击,天庭也不会放过他。而沈戢能做的,是劝阻自己的师门。
在他看来,人各有志,鬼门的人如何生活,与各路门派并不相干,就算有分歧之处,也着实不必闹个你死我活。
慈窨知道沈戢的心思,听他诉说了鬼门种种之后,皱起眉头。
“就算齐晏是在为凡间做善事,可仍然是坏了天庭的规矩,天庭不会饶了他。”她说,“阿戢,你若去找师父说这话,他恐怕不会同意。”
沈戢道:“师父派我去鬼门打探实情,我既然打探到了,便该告知。至于师父如何想,那是他的事。”
慈窨的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
“你呢?”沈戢注视这慈窨,“你也觉得,齐晏是恶人么?”
“他自不是恶人。”慈窨道,“可天有天规,阿戢,你是要成仙的人,当站到天庭的一边才是。”
说罢,她脸上露出兴奋之色,道:“告诉你一件好事,师父说,我那内丹已是炉火纯青,羽化登仙指日可待。师父还说,你的本事,连天庭中的仙人都赞不绝口,待得灭了鬼门,你便可一举飞升,到了天庭之后,必然会大受重用。”
慈窨拉着沈戢的手,一脸期盼:“阿戢,我听说,天庭中也有双宿双修的仙人,我们约好了,就算经历那雷劫淬炼,也不可改了初心。谁先上去,谁就要在上面等着,不许找别人。”
沈戢看着她,那双眼睛清亮明媚,恰如初遇之时。
“慈窨,”他看着她,目光深深,“于你而言,成仙乃不可割舍之事,是么?”
慈窨怔了怔,少顷,点点头。
“阿戢,我一定要到天庭里去。”她说,“这是我的夙愿,你知道缘由。”
沈戢沉默片刻,少顷,露出一抹苦笑:“是啊,你非去不可。”
没多久,他返回师门,将鬼门中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向师父弘显上师禀报,极力劝说他收回成命,莫与鬼门冲突。
如慈窨所言,弘显上师听了之后,勃然大怒。
“胡言乱语!”他斥道,“齐晏反叛仙界,以仙术市恩,以蛊惑世人为其所趋势。你乃正道弟子,当与之势不两立,岂可为其辩驳!”
“弟子并非为其辩驳。”沈戢道,“师父,弟子在鬼门中所见,皆治病救人养孤扶老之事,鬼门既不曾为害人间,我等身为正道,又何必征讨?就算齐晏叛逆天庭,也当由天庭惩治,我等又何必插手其中……”
话没说完,“啪”一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了沈戢的脸上。
“你方才所言,按门中律法,可驱逐出去。”弘显上师沉着脸,道,“不过念你是我多年弟子,我不追究。你也不必再回鬼门去潜伏,从今往后,就留在山上思过。待得我等兴兵攻取空行山之日,你可为向导,戴罪立功。”
沈戢知道弘显上师一向治下严明,说一不二。
他没有争辩,向上师一拜。
不过,他没有遵从师父的禁令,没多久,就离开了师门。
在离开之前,他曾去见过慈窨。
“你要去何处?”慈窨吃惊道,“阿戢,不可胡来。”
“胡来的不是我,而是师父。”沈戢冷静道,“齐晏不曾做错,我不可让师父枉杀好人。慈窨,我须离开一阵子,你不必寻我,别人问起,你什么也不必说,知道么?”
慈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急道:“你不能走!你知道师父的脾性,他不会原谅你!你一旦被逐出师门,那登仙之事……”
“能不能登仙,是天庭决定的,与师父无干。”沈戢道。
“糊涂!”慈窨皱眉,“齐晏是天庭要犯,你帮他便是包庇他,天庭若知道了,难道会放过你?莫说登仙,只怕你也会被齐晏连累,同他一道被天庭捉拿了去!”
“若天庭是这等不讲理的去处,我又何必上去与他们同流合污?”沈戢淡淡道,“慈窨,你知道,我本是个孤儿,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运气。若天不容我,我也认命。”
慈窨望着他,一时怔忡。
“那我呢?”她喃喃道,手指攥在他的手臂上,指甲深陷,“你我曾相约一道登仙,你……”
“慈窨。”沈戢深吸一口气,注视着他,“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从不瞒着你任何事。登仙是你的夙愿,不是我的。但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你。”
无言的安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慈窨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泪水从眼底涌出来,一滴一滴,从脸颊上淌下。
“你走吧……”她松开手,轻声道。
沈戢看着她,心中不忍:“慈窨……”
手伸出去,却被慈窨用力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