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泉穴,传说无比巨大,其中布满泉髓。黄泉之水,就是这泉髓变化而生。
泉髓是远古众神们开天辟地之时,自混沌中取来,也是这世间少有的直接来自于混沌的灵物。
“绮霞通晓魂吸术,还有那九转金钟。只要将泉髓取来,以九转金钟为辅,将其放入魂魄之中,让它与魂魄结合,她进入混沌之后,便可得泉髓护佑,不受混沌恶力侵蚀。”沈戢道,“至于谷雨,他是半仙,即便当下处于幼年,魂魄仍比绮霞强韧百倍。不必有九转金钟这等灵药帮助,他也可承受泉髓的灵力。”
这话,让众人一下生出希望来。
“不知如何才能取得泉髓?”季贤忙问。
“泉髓虽在黄泉深处,但取它本身不难。”沈戢道,“其麻烦,在于黄泉之水本身。”
他看着季贤,道:“你当知晓黄泉的厉害,就算是仙人,也可能有去无回。”
季贤沉默片刻,道:“再厉害,我也要去。”
绮霞望着他,目光又是一变,忙问:“何意?进入黄泉之中会如何?”
季贤看着她,淡淡笑了笑。
“不会如何,只不过黄泉到底是混沌灵物,总有些脾气,却不会比慈窨和天庭更难对付。”说着,他将一只手压在绮霞肩上,注视着她,“你和阿菁带着谷雨在此处等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下去。知道么?”
绮霞望着他,眼圈微微发红。
“季贤,”她说,“你不必总一个人扛下所有,此地我曾经来过,比你熟悉,让我去……”
“我是仙人,世间没有什么我去不了的地方。”季贤打断道,“听我说的,留在此处,好好照顾谷雨。”
绮霞看了看谷雨,少顷,终于颔首。
季贤又看向沈戢,道:“在下若不能回来,还请道长将她们带出去。”
“不必托我。”沈戢淡淡道,“此处绮霞来过,不必我带路,她也能出去。”
季贤从这话听出些许意味,露出讶色:“道长是说……”
“泉髓每人每次下去只能取一块,你要取两块,便要取两次。即便你是个仙人,没有帮手也捱不过去。”沈戢道,“莫多废话,再耽搁些,被人发现便要麻烦了。”
*
雾气浓重,在离黄泉界三里之外,荼靡站在一块大石上张望。
这个地方,好处是光照晦暗,他们不容易被发现。
坏处也是光照晦暗,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荼靡无从得知。透过雾气,她只望见些模糊的人影。
“沈戢和季贤离开了,”荼靡道,“他们要越过黄泉界,下到黄泉里去。”
白凛盘腿坐在地上,正闭目凝神,淡淡“嗯”一声。
荼靡看着他,只觉心情复杂。说实话,她很不喜欢白凛这张高高在上的臭脸,仿佛别人任何的讨好都是理所当然,总摆着一副不屑一顾之态。但有时候,白凛确实十分有用。
比如在邙山,他出手就能将沈戢从慈窨手里救出来。
再比如现在。
泉髓这样的秘密,世间少人有知道。如果没有白凛,她和沈戢连泉髓是什么都没听说过,遑论找到这里来。
而作为一个年纪只有十八岁的半仙,荼靡的无知在三人之中是一等一的。
“沈戢先前说,黄泉水比取泉髓更可怕。”荼靡问,“究竟有甚可怕?你跟我说一说。”
第九十章 回忆
白凛似有些不耐烦,但过来一会,还是睁开眼来。
修长的凤目从眼角将荼靡瞥了瞥,道:“你可知黄泉水的用处?”
“自是知道。”荼靡道,“但凡来到冥界之中的魂灵,只消从黄泉上的长桥走过,便可忘却所有过往,赤条条干净净,投奔新生。”
白凛颔首。
“这些魂灵,肉身已经陨灭,忘却一切对它们而言,乃是释下重负,并无痛苦。”他说,“可对于那带着肉身趟入黄泉的人而言,则并非如此。他们会在一瞬间经历此生最痛苦及最欢愉之事,心思重的人,会被心魔缠住,留在黄泉之中再也出不来。”
荼靡愣住,随即皱起眉头:“你是说,季贤……”
白凛摇头:“季贤是仙人。他虽动了凡心,却有足够的定力,否则当年登仙之时,他无法经历天雷之焚,也不可通过真言境。”
说罢,他看这荼靡:“相较之下,沈戢比他危险得多。”
“沈戢?”荼靡想了想,道,“可他向来沉得住气,行事果决,就算是这次,他也并非全然感情用事。”
“并非行事果决便可摆脱心魔。”白凛道,“你可知,沈戢的道行明明已经堪比仙人,为何当年却不曾登仙,而是沦为了魔头?”
荼靡看着他,怔了怔。
*
黄泉之水,比那阴阳界里冰冷百倍。
沈戢跟在季贤后面,进入水中。
那平静的河水甚至没有激起一点浪花,似柔风一般将他们接纳,而后,河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冥界暗无天日,这河水之中,则更是不见五指。
沈戢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梦境。
他屏息凝神,只开启灵觉,朝河底游去,没多久,他就寻到了泉髓的气息。
可越往下游,身上的气力就越若,仿佛永远也游不到。
沈戢知道,这是黄泉之中幻觉,自己切不能被心急所扰,陷入心魔之中。
耳边,有些隐隐约约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
沈戢没有理会,只一心想着自己要做的事,径直往下。
巨大的深穴之中,泉髓似一块块的宝石,嵌在壁上,越靠近,越能看清它的光亮。
季贤比沈戢先到,已经取下了一块。沈戢紧随其后,也取下一块,随即调转方向,往来路游去。
水面越来越近,上方似有微光。
沈戢心中稍稍松一口气,忙加一把劲。
“阿戢……”耳边再度传来一个声音,轻而温柔。
沈戢忍不住转头,只见慈窨站在他面前,淡蓝色的裙子,在水中长而舒展,犹如一团烟雾。
她望着他,双眸含羞带怯,盛着笑意。正如他们第一次见到时的那样。
——“师父给你的法名叫昊海?”
兰花园中,少女给花盆松了土,而后小心翼翼折下一朵春兰,递给他:“可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名字,我以后还叫你阿戢,好么?”
她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
——“阿戢,我师父下个月去峨眉山,你师父也去么?你跟着他一起去,好不好?”
——“阿戢,这套剑法我不会,你教教我。”
——“阿戢,你为什么不喜欢笑?”
阿戢,阿戢,阿戢……
她是师父的爱徒,沈戢的师妹,每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似尾巴一般跟在沈戢身后。而沈戢虽然总是一脸不耐烦,却仍然忍不住在她有求于他的时候出手相助。
而见不到她的时候,他会觉得练功乏味,搔首踟蹰。
——“阿戢,你是不是喜欢我?”
月光下,她抬头望着他,红着脸,却大胆无畏。
他没有回答,只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然后用手托住她的脸,狠狠压了下去。
从那之后开始,他觉得练功纯属自己乐意,不想浪费天资。至于师父和师兄弟们每日谈论的得到成仙,他感到索然无味。如果人间也能让他得到满足和快乐,那么为什么非要到天庭去,接受这不行那不许的繁文缛节辖制?
可当沈戢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慈窨,她却不那么想。
——“阿戢,可我定要成仙。”
她的脸上,笑意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你知道为何么?因为唯有那样,我才能抬起头来,不让任何人瞧不起。”
沈戢知道她的心病,没有反对,只道:“你去何处,我便陪你去何处。”
慈窨望着他,双眸里又泛起那快乐的光。
而沈戢看着她,心中无比满足。
可转瞬之间,她的身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淌着血的脸。
她定定注视着沈戢,喃喃道:“你宁愿与我一刀两断,也不肯再回来了,是么?”
沈戢看着她,心中倏而一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
“空行山鬼门?”荼靡听着白凛的叙述,诧异不已,“它竟是毁在了沈戢的手上?”
“不能说是毁在他的手上。”白凛道,“却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荼靡仍觉得不可置信。
空行山鬼门,是一个传说。
从这邪气的名字上便知道,这并非是个什么正派的去处。
这鬼门,开创者叫齐晏,是一位从天庭叛逃下界的仙人,传授的都是正统仙术。因此,鬼门之中的弟子不乏法术高强之人,鼎盛之时,甚至能与魔族一争江湖。
也是因此,鬼门与魔族一样,不为天庭所容。早在荼靡出生之前的数百年,凡间的一众正道门派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将鬼门一举攻灭。
那一场大战,声势虽不及天庭与魔族之间的落雾山之战,对凡间的正道门派们而言,却极其重要。
因为此战之后,当年极其强盛的上清门从此一蹶不振,而后,各路门派纷纷崭露头角百家争鸣。
“沈戢和慈窨,皆上清门弟子。”白凛道,“在灭鬼门之前,沈戢曾奉师门之命,假扮求仙学道之人潜入鬼门,得到了齐晏信任,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
原来那时候,这魔头就已经学会了偷鸡摸狗。荼靡想。
“后来呢?”荼靡道,“就是因为他做了这内应,鬼门被攻灭了?”
“正是。”白凛道,“也就是那鬼门被灭之后,沈戢放弃登仙,转而成魔。”
荼靡看着他,甚是不解:“为何?”
“因为他没有帮师门灭鬼门,反而杀了上清门的师尊,跟齐晏站到了一起。”白凛神色平静。
第九十一章 鬼门
沈戢怔怔望着前方,目光直直不动。
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使劲摇晃。
沈戢看着面前神色焦急的季贤,双眸空洞,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季贤的动作。
——“阿海……”
稚嫩的欢笑在远处响起,沈戢看去,只见是一群小童在朝他招手。
脚下,有一只纸鸢。
沈戢拾起来,看了看。
这纸鸢是他做的,上面画着蝴蝶,淡淡的蓝,是慈窨最喜欢的颜色。
他看向那些小童,将纸鸢举起,轻轻抛过去。
纸鸢乘着风,犹如一只蝴蝶,掠过原野,落在小童们的中间。他们欢呼着,乘着风,将纸鸢放得高高。
沈戢遥遥望着,只觉心神也似这纸鸢一般,宁静而舒展。
所谓的空行山,其实是是个名号。它并非是真的山,而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海之中引来泉水,洒下种子,开辟出一片绿野来。
有齐晏的法障做掩护,没有人能找到空行山。因为隐秘诡谲,因此,这门派被安上了鬼门的称呼。
沈戢费了一番辛苦,混到求学者之中,经历了许多考验,终于被齐晏看上,选为弟子,带到了这里。
他以为,这里会似传言中那样,荼毒信众,吃人喝血。
但来到之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鬼门里的弟子,凡人或妖精都有,道行或深或浅,不一而足。甚至有许多人,他们到鬼门来并不是为了学习道术。
弟子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只想留在凡间,不想死,也不想到天庭去。
而齐晏有办法将他们庇护起来,让他们逃离雷劫。
也是因此,沈戢明白了为了无论天庭还是修仙门派,都将鬼门视为眼中钉。
于天庭而言,齐晏是逃犯,且帮助下界之人反抗天规,罪状相加,自无可恕;于修仙门派而言,齐晏则是坏了饭碗。
长久以来,修仙门派乃人间正统,弟子从入门到登仙,自成一体。也是因此,这些门派颇受天庭重视,有他们送上天庭的弟子自也颇受重用。而齐晏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告诉芸芸众生,他们可不经过这些门派就能学到正经仙术,且不必受那许多规矩辖制。如此一来,修真门派在凡间的地位必然要受撼动。
当然,这不关沈戢的事。
沈戢要做的,是好好扮成一名弟子,摸清鬼门的底细,好帮助师门灭了他。
而他确实做得十分好。
沈戢天资聪颖,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夸赞根骨好。
齐晏也不例外。
在上清门独门丹药的加持下,沈戢小心翼翼地伪装起来,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青年。齐晏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收他为徒之后,悉心教导他学习道术,见他一点就通,赞不绝口。
沈戢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又觉得这齐晏如此好蒙骗,怀疑他当年登仙上天莫不是走了后门。
同时,他还颇是好奇。
这齐晏虽是掌门,还是个仙人,但在沈戢见过的所有掌门之中,他是最为随和的一个。
在齐晏面前,从来无须考虑繁文缛节,也无须排资论辈,每个人遇到麻烦或者有话要说,都能放心大胆地找他。若是弟子们之间出了什么纠纷,闹到他的面前,他也总能给出最公平的评断。
有时,一眼望去,甚至不会认出他是掌门。
空行山是在沙漠中开辟的福地,为了避免被天庭察觉,齐晏和弟子们不能在其中使用太多仙术,故而一应衣食,都是众人像凡人一般亲手解决。他们在空行山里开垦荒地,种植庄稼,砍下树木搭建房屋,连身上的衣裳,也是种麻养蚕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