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戢微笑着拱拱手,径直前行。
阳光照在头顶,暖洋洋的。
沈戢的脚踏在白沙铺就的道路上,只觉舒适。
说来,他十分喜欢这里。投奔伏龙山,大约是他这许多年来做下的最英明的决定。
有多少年,自己不曾像这样心无旁骛地走在阳光底下跟人打招呼了?沈戢算不出来。那漫长的日子,恐怕要从他离开魔族算起,或者更早,该追溯到他入魔的时候……
——“……如果再让我遇到,我不会装作看不见……”
慈窨的话犹在耳畔。
沈戢望着深邃的蓝天,深吸一口气,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今日到达伏龙仙山的客人,与平日相比,不算多,也不算少。
作为伏龙村里唯一的客栈,自在居其实从来不愁客源。不过曹福一向秉承奸商之道,认为即便宰客也要让客人被宰得心甘情愿心情舒畅,故而面上功夫不可少。
在他眼里,他做得最有诚意的事,就是每当客船靠岸,他就派人到码头去,笑眯眯地告诉那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三件事。其一,这岛上只有自在居一间客栈,爱住不住;其二,自在居最便宜的铺位一晚五十钱,爱住不住;第三,下一班客船十日后到岸,爱住不住。
阿娆最讨厌干这个,每次都推给沈戢。
沈戢倒无所谓,他其实很喜欢看到那些人听到这些话之后那面色骤变的脸,而后,他会十分好心地告诉他们,附近渔人家里也有食宿可供,每日全包,一个铺位二十钱。许多囊中羞涩的人会即刻选择沈戢介绍的地方,每介绍一个,沈戢每晚可分得五钱。
这等行径,并不会影响自在居的生意。
住不起自在居的人,不会因为岛上这有这一家正经客栈便咬牙去住;而那些住得起的人,在看过渔人家那些简陋的铺位之后,便会毫不犹豫地往自在居而去。如此一来,各得其所,各生欢喜,曹福虽抠门,心疼客源被人分走,却也发现自己不必跟许多拖欠房费的宾客斗智斗勇,倒是清静。
此番,也与往日一样。
沈戢脸上堆着笑,先自在居的宾客带到店里,又把住不起自在居的宾客带到各处渔人家里。
船载上伏龙村里的渔获回去了,码头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一个渔人打鱼回来,才收了一会网,忽而发现那码头上多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原来不是人,是一条大狗。
是方才那大船带下来的?
渔人心中好奇,放下活计,朝那狗走过去。
只见它蹲在栈桥上,似乎望着前方高耸的仙山。
“你是谁家的?”渔人问,“莫不是方才那船上下来的?”
那大狗没有理他。
“此处过一会要涨潮,风大浪大,到村里去吧。”渔人道,“那里面也有许多狗,还有肉骨头吃,去吧。”
听得这话,那狗忽而转过头来。
正午的太阳下,只见它金银两色的瞳仁缩成一根直线。嘴里露出尖尖的牙齿。
渔人一怔。
沈戢正带着两名客人安置到一处民居里,忽而听到码头上传来尖叫,一惊。
*
荼靡和阿娆将百闻瓶里的愿望全都看过了一遍,虽见到不少报酬优厚的,但终究还是将蠢蠢欲动的心按捺下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灵金可以慢慢挣,小命却只有一条。
当下季贤之事余波未平,众人都决定等风头过去再作计较。
白凛说的当年之事,荼靡没有向沈戢和阿娆隐瞒,在白凛走后,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沈戢对此不置可否,阿娆则十分震惊。
如今二人闲来无事,又说起了这个。
“找到辰元珠,就能让你母亲回来?”阿娆躺在荼靡那柔软厚实的大床上,一边把玩着白玉芰一边问她,“你也觉得,那靖厄天尊是冤枉的?”
“这我不知,连白凛也不知。”荼靡枕着手臂,望着上方,道,“白凛说,辰元珠有一则法力,叫流光幻境。置身其中,可解开心中所有疑惑。到时候解了惑,该如何做,自然也便有了答案。”
阿娆应一声,正待说话,忽然,一只鹦哥飞到窗外的银杏树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荼靡和阿娆怔了怔,即刻坐起。
那是自在居里报信的鹦哥。它会出现在此处,只有一个可能,自在居里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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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白狗
荼靡和阿娆匆匆赶到伏龙村的时候,果然,只见自在居面前围着许多人。
她们忙跑过去,阿娆道:“出了何事?”
一名邻居看到她,笑道:“阿娆回来了。快来看,沈郎带回了一条狗。”
狗?
荼靡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忙跟着阿娆分开人群。
只见自在居的屋檐下,一只大狗半卧在阳光里。
它身上的长毛雪白而洁净,染着金光,颇是炫目。两只眼睛金蓝异色,似琉璃一般润泽透亮。
众人围着它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去。
“这是哪里来的狗?这般漂亮,从不曾见过。”有人道。
“听说是从船上下来的。”
“狗怎会上船,莫不是来仙山上求道的狗妖?”
“兴许是,生得这般好看,大约道行还不到,变不成人形。”
“大陆上果然物华天宝,这狗跟我家那大黄比,可真是俊秀到天上去了,毛怎么那么长,像狮子一般神气,还有那尾巴,啧啧……”
“就是,好想摸一摸,就摸一下……”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荼靡走出来。
大狗转头看过来,目光相对,她愣住。
荼靡瞪着它,很是不可置信,结结巴巴:“你……”
正待上前,旁边的人忙将她拦住:“可不能摸,它凶得很,方才老张在码头上靠近它,险些被咬了。”
荼靡更是吃惊。
“它是来找你的。”这时,沈戢从店里出来,对荼靡道:“这是你上次在大陆上见到的,还说要收养,莫不是忘了?现在人家专程找来了,快快带走,莫在此处挡了客人。”
周围人听得此言,一片哗然。
“荼靡,原来是你的狗?”
“荼靡,”几个女子兴奋地拉住她的手,“我们能摸一摸么?”
荼靡:“……”
她再看向大狗,只见它也看着她。
虽然狗模狗样,但那眼神依旧冷冷的,满是不屑。
“原来如此。”阿娆干笑一声,道,“荼靡,先带它到后院去。”说罢,暗中将她推了推。
荼靡只得走到大狗面前,道:“随我来。”
说罢,径直往后院走去。
大狗仍冷着脸,少顷,却从地上起来,跟着荼靡往里面走去。
后面又传来女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快看快看,真的能听懂人话,就跟着去了。”
“好狗,好狗……”
来到沈戢的房里,门关上,白凛即刻恢复了原形。
“你可有干净的衣裳?”他闻了闻身上,铁青着脸,对沈戢道,“拿来给我。”
“你的衣裳不是干干净净的?”荼靡问道。
“不干净。”白凛一脸厌恶,“见面便要动手动脚,到处乱摸,无礼的凡人。”
荼靡觉得好笑,道:“你既然不喜欢别人摸你,为何要变成狗?”
听到“狗”字,白凛那带着杀气的目光倏而瞥来。
沈戢见状,忙上前打圆场:“衣裳有的是,神君要多少有多少。现在人都到齐了,神君不若说说,此番下凡来所为何事,莫不是又要去找司南碎块?”
“不是。”白凛收回目光,道,“我此来,是为了报信。上次追杀你的那个女魔,叫萼罗的,如今已经向天庭归降了。”
听得这话,众人皆是一惊。
“萼罗?”沈戢看着白凛,皱起眉头,“她怎会归降了天庭。”
“说来,仍是与你有关。”白凛道,“捉住她的人,是慈窨。”
*
对于荼靡而言,萼罗不算陌生。
她第一次遇到白凛和沈戢,就是因为这萼罗兴风作浪,故意引天庭来消灭沈戢。阴差阳错,却让荼靡在白凛面前暴露了身份。
而季贤一家的遭遇,也与萼罗有莫大的关系。荼靡觉得,这等祸害,有朝一日若是正正遇上,定要将她收拾了才好。不料,她竟是落到了慈窨的手里,还竟然反而归顺了天庭。
“这萼罗一心想要拿到绮霞手中的司南碎块,却忌惮季贤,于是故技重施,想让天庭拿了季贤,自己对付绮霞。但慈窨颇为心细,自萼罗在洛阳留下魔焰,便知道了魔族也在找季贤一家,于是反而设下陷阱,引萼罗自投罗网,从而将萼罗拿住。”白凛道,“当下,天庭已经知道了你手上有司南碎块,更加不会放过你。”
沈戢听着,面沉如水。
荼靡和阿娆面面相觑。
沈戢的那片司南碎块,她们自然是知道。荼靡得到的第一片,就是沈戢给的。
而更让荼靡感到震惊的,是魔族手里竟然还有更多。
“自经纬司南被打碎,凡间修真着,无论是人是妖,皆对碎块趋之若鹜。”沈戢道,“魔族亦是如此。不过在我主事之时,魔族与天庭势不两立,不肯碰天庭之物。故而许多年过去,魔族保有的碎块,也只有那么一片。且之所以留着,是为了不让天庭得到完整的经纬司南,好废掉一件法器。如果如萼罗所言,如今魔族找到了三分之一,那么应该是现任魔君毗迦所为。”
“毗迦?”荼靡问,“他是何来历,怎么有本事找到这么多?”
“毗迦原本并非三界中人。”沈戢道,“混沌之中,除了三界,亦有别处天地。毗迦生长之地,乃魔物横行之地,因偶得机缘遁出混沌,到了三界里来。魔族亦有许多派系,毗迦来到凡间之后,先伏低做小,从兵卒干起。他颇懂得蛊惑心术,渐渐受人追捧,升任派系首领,而后,做了我的副手。”
阿娆看着他:“你当年离开魔族,据说是一夜消失,莫非也与他有关?”
沈戢一脸不屑:“他那服众的本事,也不过在于巧言令色罢了,这等虫豸,岂能够格做我的对手。”
“那你当年为何入魔,又为何离开魔族?”
沈戢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与此事无干。”
荼靡道:“那毗迦为何要收集司南碎块,他要来何用?”
“不知。”沈戢道,“不过既然他拿到了不止一片,那么目的自是与从前不一样。恐怕,倒是跟你和神君的打算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是五更鸭~
第一百零六章 审问
“辰元珠?”荼靡皱了皱眉。
辰元珠的力量,可扭转阴阳改天换地。荼靡只想成全自己那点私心,白凛是上神,也不会做出有违天道之事,至于毗迦,那便不好说了。
阿娆道:“毗迦要这辰元珠来,莫非是想取代天庭,让魔族来统领三界?”
“毗迦并非三界中人,图谋得到辰元珠,只怕不会只有统领三界这般简单。”白凛道,“据我所知,他原本的世界,乃称为梵界,魔神混战,上下失序,已有万年。这毗迦原本是其中一个魔国之主,在争斗中落败,孤遁入混沌,来到三界之中。他得到辰元珠,便可得到女娲之力,凭此杀回梵界亦无不可。”
荼靡和阿娆皆是一惊。
沈戢则毫不觉意外,沉着脸,一语不发。
“不过幸好天庭手上也有部分,毗迦要想得到全部,还须凭一己之力打败天庭。而天庭一向欲将魔族除之而后快,不管魔族手上有没有有没有经纬司南碎块,都不会放过毗迦。”白凛说罢,看了看沈戢,“但如今天庭和毗迦都知道了你手上有司南碎块,那么他们也同样不会放过你。”
沈戢冷笑一声,道:“就算我没有司南碎块,他们便会放过我么?若是如此,我又何必到这仙山上来?”
白凛不置可否,道:“如今那萼罗归顺天庭,便成了一大变数。她看起来对你十分怨恨,欲借天庭之手将你除去。”
荼靡听着这话,不由地瞥了瞥沈戢。
“我也觉得她恨你恨得入骨,当初甚至不惜冒着杀身之祸,将白凛引来。”她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莫不是杀了她父母?”
“她本是花妖,哪里有什么父母。”沈戢长叹一口气,“只不过跟她有些仇怨罢了。”
荼靡和阿娆齐齐看向他。
“仇怨?”阿娆支起耳朵,追问,“是何仇怨?”
沈戢目光深远:“情仇。”
*
天道宫的云池之下,十八层天牢,一层一层向下延伸,越到深处,黑暗越是浓重。
按照犯人的罪孽,越往下越是深重,在严峻的天条面前,很少人能够得以免除刑罚。
可近来,却有个了例外。
天牢第九层,光照虽黯淡,却不曾全黑,就像关在这里的人一样,仍然有减刑的希望。这一层,颇为特殊。因为关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不是重犯死囚,却因为后继有功,被死牢释出,暂且关在这第九层里,以观后效。
天庭的牢狱虽然也是牢狱,但跟凡间和冥界的不一样。它用五彩天石筑成,并不冰冷,甚至颇是精致。但关在这其中的人,就算法力再强,也犹如被剥夺了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
萼罗坐在石床上打坐,听得外面传来些许动静,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