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缇哭着,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老金断气的时候,那双眼望着他,仍不瞑目。
方缇颤抖着手,将他的眼睛阖上。
大战之后,鬼门被剿灭,方缇如愿以偿,成了首功。
定元派因此颇为长脸,方缇在师门中也备受推崇,从前对他不冷不热的师尊,也对他客气起来。
不过那之后,有两件事,一直在众门派中流传。
第一件,是众门派传说齐晏有一件宝物,是经纬司南的碎块,他用那碎块造出了空行山。第二件,是齐晏曾经炼出了许多金子,就藏在空行山之中。
这宝物和金子,在鬼门被剿灭之后,都下落不明。当时的混战,众人有目共睹,都猜着是别的门派私吞,心照不宣。
至于方缇,回到师门之后,他突然性情大变。
他出言不逊,毁坏山门之物,甚至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与同门大打出手。每个人都说他受了鬼门的诅咒,得了疯病。
终于,在一次众门派的聚宴上,方缇公然顶撞别的门派,让师尊丢尽脸面。而后,方缇自请退出门派,师尊没有阻挠,应许了。
那之后,天下再也没有方缇的消息。
而一处荒山之中,却出现了长乐村。而长乐村的主人,叫金善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刑罚
不堪的过往,从前,方缇总是深埋心底。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愿想起鬼门覆灭那日的惨状,不愿想起众多鬼门弟子,更不愿想起老金。
方缇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他如今就是老金,他要替老金把日子过下去。
这样的话,开始的时候,他也并不能用来说服自己。但天长日久,就算是谎言,也能将说谎者驯服。
方缇已经有一段漫长的日子,淡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跟别人一样,只管自己叫老金。
他用空行山里的金子经营着长乐村,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就像老金想做的那样。
而现在,随着方缇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地被人在梦中提起,当年那些他努力淡忘的事,也随之勾起。
方缇蜷缩在地上,痛哭着,就像当年他懊悔地抱着老金的尸体一样。
面前的那团阴影渐渐聚拢,终于成了人形。
方缇看去,见是他的随从耿泉,惊了一下。
可当他看清些,又发现不是。
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可面孔却有些似曾相识,方缇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不认得我了。”那人缓缓道,“我却认得你。在空行山中,我曾经给你送过药。”
方缇心神俱震,登时想起了这是谁。
青樾。
那个齐晏收养的孩子。当年他假扮病人,被鬼门弟子收留,青樾曾经在药房里帮手,亲自送药过来。
“你……”方缇哆哆嗦嗦,“你没死……”
青樾低低地冷笑。
“我没死,你很意外么?”他说,“定元派的凶手,我一个一个都除净了,唯独找不到你。你可是以为,改名换姓之后,便可安然无恙,靠着齐晏留下的金子享福么?”
“不,不是!”方缇猛然抬头,道,“我从不曾想着用这些金子享福!我将这些金子带出来,是为了延续齐晏之志,在凡间再造一个空行山……”
话音未落,地上突然崛起一根石笋,刺穿方缇的胸膛,将他高高顶起。
方缇面色青紫,痛苦难当,抽搐着,口鼻流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樾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泪水流下来。
“你有何面目提空行山。”他声音的带着恨意,“空行山覆灭,全是因为你。四千余人,皆因你而死。你就算再造一个真的空行山出来,也不能洗脱罪孽!”
说罢,他将手一挥,那石笋骤然变大。
方缇疼得撕心裂肺地大喊,声音凄厉。
青樾只冷冷地看着他,神色阴沉。
这般刑罚,若在世间,无论何人都会即刻死去。
但在梦里却不一样。
他们会清醒地感受那刑罚带来的痛苦,无休无止,直到元神在梦中受尽折磨而陨灭,世间的□□便也会随之消亡。
而青樾要做的,就是在消亡之前,让所有的凶手都尝遍刑罚。
别人如此,方缇更是如此。
他看着方缇痛苦地面目扭曲的模样,无动于衷,只静静注视着,仿佛在欣赏,无悲无喜。
可就在旁边长出来的石笋再度将方缇贯穿之时,突然,一道霹雳劈下,石笋轰然崩碎,倒塌下来。
方缇也随之落下,犹如一片枯叶。
青樾一惊,随即警觉地望向四周,喝道:“是何人?”
天空中的血红色骤然退散,梦境变作虚空,迷雾笼罩。
前方,一道身影飘然而至。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高髻广袖,貌美如画。
青樾怔了怔,随即浑身迸发出杀气。
他虽然不曾见过这女子,但她周身的灵气与齐晏相似,修道者无人会认错。
这是天庭里的仙人。
慈窨看着青樾,未几,瞥了瞥地上痛苦挣扎的方缇。他胸前那巨大的豁口已经愈合,痛楚也随之消失。但他仍然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躺下,口吐着沫子,浑身打着颤。
“如此说来,显门的范权和一干弟子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她淡淡道,“这办法倒是隐秘,是齐晏教你的?”
这话,俨然已经将青樾的底细摸透。
青樾的神色微变,但毫不畏惧。
“齐晏一辈子只做善事,从不曾教过我如何折磨人。”青樾道,“至于我,只要心怀愤恨,又何愁找不到办法。作恶总比行善容易得多,就像你们天庭一样。”
慈窨看着他,脸上并无愠色。
她的手掌张开,虚空中,一只纸鸢缓缓落下。
淡淡的蓝色,雅致而温柔,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
“知道我为何能找到你么?”慈窨道,“这是你在暗算徽州灵川派时留下的。”
青樾看着那纸鸢,认了出来。
那确实是他在向灵川派复仇的时候留下的。灵川派所在的山下,有一处村庄,里面的人生活清苦。而当地的田地,全都为灵川派所有,那村庄里的都是为灵川派耕作的佃户。
这纸鸢,就是青樾扮作灵川派的弟子下山收租时,为村里的孩童们做的。
“这纸鸢,是沈戢教你做的,是么?”慈窨道。
青樾的目光倏而锐利。
慈窨看着他:“你也在找他,是么?”
“仙娥莫非要来助我。”他冷冷道。
慈窨的唇角微微弯了弯。
“自然不是。”她说,“我来,是为了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说罢,慈窨勾勾手指。
青樾胸前的那块琥珀吊坠突然从衣领下飞起来。
心中暗道不好,青樾连忙使出法障,但全然无用。
这梦境,已经被慈窨掌握。青樾发现自己竟然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琥珀挣脱绦绳,悬在空中。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琥珀化作金粉落下,露出里面洁白的物什。
它泛着微微的光,洁白如玉,美而无暇。
纵然是地上的方缇,也看明白了那是何物。
司南碎块。当年,齐晏就是用它变出了空行山。而鬼门覆灭之后,它不知所踪,原来竟是在青樾手上。
“住手!”青樾骤然大吼,目眦欲裂。
慈窨不以为意。
“这本就是天庭之物。”她说,“当年,齐晏将它从天庭盗走,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说罢,她伸出手,那碎块径直落下。
可就在这时,一道罡风骤然扫过。
碎块一下弹开。
青樾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束缚消失了,急忙将身形一闪,在碎块落地之前,将它正正接住。
慈窨的面色沉下,看向四周。
“这碎块,并非天庭之物。”只听一个声音缓缓传来,“齐晏亦从不曾对不起天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仇人
迷雾里,一个人影走来,渐渐清晰。
青樾看去,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戢,面色一变。
慈窨冷冷地看着他,毫不意外。
“你敢在他面前露出原貌,”她说,“倒是与你素来的行事之法殊异。”
这话里,带着些嘲讽。
沈戢神色平静,道:“我在空行山中,一向以本来面目示人,就像在你和师门面前一样。”
慈窨的目光寒下。
“不必与我说这些废话。”她说,“你所谓什么碎块非天庭之物,齐晏从不曾对不起天庭,不过又要将他那一套道理喋喋不休,说什么天生万物,天地属于万物,不该由天庭把持。”
“不是么?”沈戢反问,“慈窨,你成仙是为了摆脱那半仙的命数,如今,你可觉得你摆脱了?”
慈窨面色一变,沈戢却不理会她,目光扫过她手上的那只纸鸢,转而看向青樾。
“我此来,是想劝你放过方缇。”他说,“他纵然曾经有罪,但这些年一直在赎罪,乃从无懈怠。且当年众门派使出了许多探子,就算没有方缇,别人也会将空行山找到。那场杀戮之中,方缇虽被举为首功,他却不曾杀过任何一个人。”
“可鬼门数千弟子却因为他而死!”青樾勃然大怒,道,“还有齐晏!”
说罢,他指着沈戢:“你有何面目来与我说这话,你亦是奸细!”
沈戢的目光黯下,少顷,道:“外面的隐界已经在崩塌,你若在此处杀了方缇,长乐村中的人便会死去。青樾,这也是你想做的么?”
青樾眼底泛红,咬牙道:“纵然是犯下杀孽,能将你二人杀了,我也认了。”
“是么?”沈戢道,“齐晏为了庇护弱者,扶恤世人,故而建起了鬼门,却被那些不在乎世人性命的人铲除;方缇为了赎罪,建起这长乐村,像齐晏一样造福世人,而你,也要像那些凶手一般,不在乎世人性命么?青樾,齐晏曾经教导过你什么?”
青樾面色紧绷,没有说话。
不远处,方缇蜷缩在地上,泪流满面,抽泣不止。
沈戢手中变出一样物什。
青樾看去,认出来。那是他给长乐村中的小童做的纸鸢。
“这纸鸢,当年是我教你做的。”沈戢道,“你一直记得,纵然是要报仇,也从来不忘像在空行山里一般慷慨,与人为善。青樾,我之所以敢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曾变过。莫为了仇恨,将自己变成那不齿之人。”
青樾却冷笑一声。
“我确实不会变成那些恶人,也从不会伤及无辜。”他握着手里的经纬司南碎块,道,“我会在他丧命之前,像齐晏一样用这宝物变出空行山来。这长乐村里的人,都会像鬼门弟子一样,在空行山中生活。”
“而后,你就变作他的模样,成为那金善人。”沈戢注视着青樾,“方缇隐姓埋名,成为了别人,是因为他心中愧疚深重。你一身清白,又何必要走他的路。你杀了方缇,难道就会从此解脱么?”
青樾再度大怒,身上杀气暴涨。
“我杀他和你之后,若仍解脱不得,自会自尽。”他的目光里满是仇恨,“从齐晏死去、鬼门覆灭的那一刻起,世间便已经再无青樾。”
沈戢却摇头。
“鬼门不曾覆灭。”
这话出来,不仅是青樾,一直袖手旁观的慈窨亦露出疑色。
“何意?”青樾问。
“这是方缇梦中,你随我出去,自有分晓。”沈戢说罢,却看向慈窨。
“你放了青樾。”他说。
“他杀了修真之人,是天庭要犯。”慈窨道。
“在天庭眼里,我这前魔头应该比他分量更重。”沈戢道,“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青樾目光微变,有些错愕。
慈窨盯着沈戢,道:“我为何要应许?”
“因为此事也与你有关。”沈戢道,“你曾问我为何要入魔,我一直不曾回答过你。你不想知道答案么?”
慈窨没说话,神色不定。
仿佛一个即将溺毙之人突然被托出水面,方缇从梦中醒来,骤然睁眼,大口喘着粗气。
长乐村之中,那扭曲的世界一下恢复如常,村人也从静止之中恢复过来,欢声笑语,似乎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荼蘼望了望四周,仍不敢收起法障。
“沈戢将人救起了么?”她问。
白凛目光沉沉,盯着远处。
“此事,只怕并非救方缇这般简单。”他缓缓道。
*
太阳炽烈,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照耀着大地。
沙海和戈壁相连,茫茫无边。干燥的风卷起沙尘,地面一丝草木生灵的影子也没有。
重新回到这个地方,青樾只觉心头沉甸甸的。
他的手上,牵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绑着方缇。
方缇身上虚脱,四肢发软,被青樾拖着,丝毫抗拒不得。
但纵然如此,当他望向四方,也一下认出了这是哪里。
方缇面色苍白,身上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待如何?”慈窨不再前行,警惕地说。
沈戢停住脚步,看看她,又看向青樾。
“当年,我与齐晏论道,曾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似草木一般,有枯荣兴亡。今生阳寿尽了,便到冥界里去,转一遭之后,又会重生于世间,此谓之命也。那时,齐晏反问我,谁说这是命?只要心存志向,一切便可改变。”
他缓缓道:“今日,我想验证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