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凛没有理会她,只望着老秀才。
只见老秀才抚了抚须,道:“圣贤之世么,我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古往今来,但凡人人能衣食无忧者,便是盛世,遑论再加上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如今这长乐村中之景,若不是圣贤之世,还有什么可称为圣贤之世?我看,这天底下,也没有比长乐村更好的去处了。”
众人皆以为然。
“这金善人,乃实至名归。”一人道,“天下有钱人多了去了,就算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也不曾像金善人这般做下许多好事。”
“我倒是听说,金善人比皇帝还富?”又有人道,“也不知道金善人这么多的钱财,使也使不尽似的,到底从何而来?”
“这你便不知道了。”有人笑道,“我听说,金善人其实是个下凡的神仙,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他这些家当,乃是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故而富得无人可及。”
这话出来,有人好奇,也有人不以为然。
“神仙神仙。”一个年轻人听了,嗤之以鼻,“这世道,旱灾接着蝗灾,我老家的人为了求神仙帮忙,什么好东西都往庙里送,日日夜夜烧香磕头,可神仙可曾动了半分怜悯的心思?最后还不是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我等能逃出来的,都是前世积了德。若真有神仙,可见都是狼心狗肺的,只想着自己快活,全然拿人命当草芥。”
老人们听了,皆面色大变,纷纷让他住口。
荼蘼坐在一旁听得众人这番话,不由转头看向白凛。
只见望着远处,雪白的胡须将脸遮掩了大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她忽而听到有人在叫唤:“老白!你在何处?”
转头看去,只见是几名孩童。
他们朝白凛跑过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玩具。
“老白,”其中一人讪讪地说,“你给我做的小车轮子坏了,可替我修一修么?”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只木头做的小车,用绳子牵着,便能在路上跑。
看到他们,荼蘼不由撇了撇唇角,将目光睨向身旁的白凛。
第一百六十二章 噩梦
这些孩童们手里的玩具,都是这几日来,白凛给他们做的。
长乐村里的老人们不必做许多事,每日有大把功夫闲着,聚在一处聊天。荼蘼和白凛既然装的是老人,自然也不能太不合群,也时常与他们凑在一起。
不料,白凛着实是体质殊异,不但扮狗的时候总能招来一票拥趸,扮起糟老头子来也照样能教人失心疯。
他就算坐着一语不发,也总有人会凑过来,跟他说话,打听他是哪里来的。相比成人而言,长乐村里的一众孩童则显得无拘无束得多,直接跑到白凛面前来,要跟他玩。
起初,荼蘼以为白凛会不胜其烦,将这些孩童都赶走。不料,他竟是颇有耐心,给他们做起玩具来。
荼蘼发现,这死狗对玩具颇有些想法。
他找来些木料,用一把小刀,便轻松地削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飞禽走兽到小车小船,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这样的手艺,就算他不是上神,也足以得到孩童们的青睐。来到长乐村后不久,白凛就以耄耋之姿成为了孩子王,无论走到何处,周围总会围绕着一堆向他讨玩具的孩童。
而白凛对这做玩具的事似乎也上了瘾,还想着给那些玩具马玩具鸟加一滴麒麟血,让它们能够真的跑起来飞起来。荼蘼发现之后,毫不留情地让这想法掐灭在动手之前。
荼蘼看着白凛拿起那小车,仔细修理,忍不住入密传音:“你怎会做这许多东西?莫非你小时候,天庭的仙人也总给你做这些玩具。”
“不是他们给的。”白凛淡淡道,“我自己做的。”
荼蘼愣了愣。
“你自己做玩具?”她问,“为何?”
“天庭只有我一个小童。”白凛道,“没有玩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玩具。”
荼蘼明白过来。
天庭之中,无论是上神和上仙都是天庭创立之时便已有之,下仙则是修成正果的凡间生灵。开天辟地以来,天庭中唯一一个降生的婴孩,就是白凛。
她忽而想到上次白凛朔替时,自己无意中进入他的魂魄中,看到的那些回忆。
他挥着短短的小手,奔向周围的仙人,可没有人愿意与他玩耍。
那孤独的感觉,也让荼蘼一并感同身受,似乎就像自己也经历过一般。
荼蘼知道,那并非是天庭没有别的小童的原因,而是因为白凛的身世。他虽然是神君,但自降生之后,就成为了天庭中的异类,大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对他充满疑虑。
正胡思乱想着,荼蘼忽而听白凛问道:“你这手中的是何物?”
看去,只见他正对一个小童说话,那小童手里拿着的,并非是白凛做的木雕,而是一只纸鸢。淡淡的蓝色,看上去颇为别致。
“纸鸢。”小童将那纸鸢举得高高,递给白凛。
白凛拿过来,看了看:“是谁做的?”
“是耿先生做的。”小童道。
“耿先生?”
“耿先生是金善人身边的人。”旁边一名妇人便做着针线边答话,笑道,“时常到学塾里去给孩童们教书,也是个好人。”
荼蘼看向白凛,只见他若有所思,片刻,看向那孩童。
“这纸鸢给我好么?”他说着,拿出一只玩具大雁,“用这个与你换。”
那小童眼睛一亮,乖巧地应下,伸手接过。
“你要这纸鸢做什么?”荼蘼讶道。
“不过觉得眼熟。”白凛道,“且上面有青樾的气息。”
荼蘼一怔,登时明白过来。
“你是说,那耿先生就是青樾?”
白凛正要答话,突然,荼蘼也感受到了一阵异样。
霎时间,周围的人们都定住,仿佛时光凝固。
她面色一变,也站起来。
天空正在扭曲,这隐界中的一切,都在变形,仿佛隔水观物。
荼蘼知道,这是创造出隐界的人危在旦夕,下一步,隐界便会崩坏,而这隐界中的所有人,都会一同丧命。
她连忙撑出法障,将众人护住。
就在这时,一人突然在虚空中匆匆现身。
二人看去,是沈戢。
“可找到了方缇和青樾?”他神色紧张,下一瞬,就看到了白凛手中的纸鸢。
“他们应当就在山上,大约势头不妙。怎么了?”荼蘼道。
沈戢将那纸鸢拿过来,注视片刻,抬眼看向白凛,神色严肃:“神君不可在此处逗留。慈窨来了。”
*
天空中,仍是一片血红,仿佛燃烧的炭火,炽热灼人,深不见底。
方缇发足狂奔,没跑出多远,却摔倒下去。他已经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跑几步,终于支持不住。
他瑟缩着,望着身后那巨大的黑影,恐惧得无以复加,哀求道:“饶命……饶命……”
那黑影,似有形,又似无形。
方缇望着它,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捏住,阵阵刺痛。
“齐晏……”他痛哭流涕,“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若要杀我……就给我个痛快……”
少顷,他听到那黑影中传来一声冷笑。
那声音,似乎是齐晏的,又似乎不是。
“痛快?”它说,“你拿着从鬼门搜刮来的钱财,在这世间享受了那么久的富贵,人人都唤你金善人,这痛快还不够么?你可还记得,当年在空行山做下的事?”
方缇睁大眼睛,那些他极力想忘却的种种回忆,又在心头浮起。
那时,他还是定元派的一名弟子,排行不高,并不得许多青睐。
定元派野心勃勃。它在各修真门派之中并不出众,但跟所有的门派一样,师尊有一颗出人头地的心。除了督促弟子们勤恳修炼,早成正果,他最热衷的,就是参与各种替天行道积攒名声的事。
剿灭那违逆天道的鬼门,便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
方缇亦野心勃勃。他知道,自己天资不足,恐怕这辈子也不能位列仙班,只有在自家门派中挣得一席之地才是出路。
故而当众门派会盟,决意铲除鬼门的时候,方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空行山捉摸不定,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剿灭鬼门的第一步,就是派出细作,探明空行山所在。
但人人都知道,这兴许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使。
师尊问谁愿意去的时候,弟子们皆面露难色,只有方缇挺身而出。
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在师尊面前说的话。
“弟子愿往,不破妖邪,誓不回还。”他意气风发,慷慨陈词,“望师尊成全!”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方缇
天空中的血色越来越浓,沉甸甸的,仿佛越压越低。
恰似众门派攻入空行山时,上清门在头顶结下的殇阵。
半年前,方缇扮作垂死的病人,终于被鬼门的弟子救起,来到了空行山里。
定元派有独门的伪装本事,方缇的道行也不差,在他小心翼翼的遮掩之下,没有人窥破他的伪装。当然,鬼门的掌门齐晏是个仙人,方缇并不敢托大,在他面前放肆。那半年里,他始终只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待着,避免被齐晏看到。
但也是在鬼门里,方缇有了些疑惑。
因为这里的人,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暴戾。相反,鬼门弟子处处与人为善,扶恤弱者,就算对待他这个外人也不例外。
方缇养病的时候,每日,身边都有人陪着,喂他吃药,帮他擦身。
江湖上邪门歪道的把戏,方缇见过不少。他们惯于给些恩惠,配以传道,劝受施者归顺,全心全意拜在门下。故而方缇也早做好了准备,打算听一听这鬼门是如何蛊惑人心。
不料,无论是来给他治病的郎中,还是照料他的弟子,每个人都不曾劝过半句让他入道的话。方缇假装病好的时候,鬼门的人告诉他,此间可来去自由。若想还乡,还可给他些路费。
方缇自是不会轻易离开,为了进一步打探,他装出感恩戴德的模样,表示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愿意在鬼门之中做些洒扫的粗活,挣些衣食。
就这样,他留下来。
方缇觉得,那半年,他虽然做活辛苦,却颇是有滋有味。鬼门之中弟子们,虽然互相之间非亲非故,却总是如手足一般互相关怀。没有老弟子欺负新弟子,没有高低之见,甚至于即便是齐晏身边的亲信,也从来没有高人一等的模样。
那等其乐融融的气氛,是方缇在师门之中从来不曾感受过的。
他与许多人成了朋友,众人亲切地叫他老方。
至于齐晏,鬼门中的每个人对敬重有加。更让方缇感到惊奇的是,人人都知道齐晏有一个宝库,并且知道它在哪里。
那宝库里面存放着许多金子。据说是齐晏会炼金之术,早年为了给鬼门攒家底,亲入底下发掘矿脉,炼出了许多的金子来。这些金子,就堆放在空行山的一座小屋里,门上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而神奇的是,没有人惦记那些金子。
用弟子们的话说,那些金子是所有人的,若谁偷走了,便是背叛了鬼门。这等事,乃众人所不齿。
但方缇觉得,道理不尽然如此。因为齐晏是个仙人,偷了金子的贼,就算能跑出空行山,也逃不过他的追捕。
——“既然这些金子都用不着,掌门为何还留着?”一次闲聊时,方缇感慨道,“着实浪费。”
旁人皆笑。
“掌门说过,有朝一日,这些金子都会用出去。”他最好的朋友老金说,“这空行山,终有一日会收留不了十分多的人。他会用这些金子在别处再造出一处空行山来,庇护世人。”
那时,老金躺在草地上,头枕着手,望着湛蓝的天空,满脸遐想:“到了那时候,我便求掌门让我去新的空行山做管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长乐村。鬼门弟子在外头须得隐姓埋名,我便扮作个老财主,让别人都叫我金善人。”
这话自是开玩笑,弟子们又是一阵戏谑。
那时方缇不明白,齐晏这么一个仙人,既然有本事造出空行山,为什么不能造出另一个,或者像扩展隐界那样,将空行山做得再大些。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空行山,并非是齐晏造的,而是用神器的碎块变的。
当然,这对于当时的方缇而言,无足轻重。
因为师尊已经在频频催促他,让他尽快将空行山所在打探清楚。
方缇曾经犹豫过。在他看来,鬼门并非邪恶,相反,乃是一个仁善之地。但他是定元派的弟子,而此事的背后,站着天庭。没有人会傻到跟天庭作对。
而师尊警告他,别的门派也有弟子在打探,他不动手,功劳便是别人的,日后休想得到半点好处。
辗转难眠数日之后,方缇终于把心横下,将师尊给他的一根金针刺入了空行山的土地之中。
这金针,并非凡物,而是天庭的神器,可分水定地,探知方位。
而在这金针扎下之后,众门派很快集结,围攻而来。
方缇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血红的天空之下,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冲入空行山之中,见人便杀,仿佛魔魅。他们甚至为了斩草除根,防止遗漏,用了殇阵。
方缇看着昔日与自己亲善的鬼门弟子一个一个倒下,只觉自己像身处噩梦,浑然麻木。
没多久,他看到几名弟子正追杀一人。
那人他认得,正是老金。
方缇连忙冲过去,想拦住那些人,可他一人敌不过,老金终究还是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
老金是个单纯的人,即便到了那时候,也仍没有看出方缇是个奸细。
“逃……”方缇将他救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时,老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望着他,“老方……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