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而言之,这方缇用一片隐界连接起了散落在天下各处的田庄,让隐界能够不受限制地源源不断收纳流民,自给自足。
荼蘼觉得有趣。
“你说,这方缇为何要如此?”她问。
白凛道:“你说呢?”
荼蘼想了想,道:“这般手笔,他若不是个大善人,便是个大恶人。”
“若是个恶人,他会如何作恶?”
“那办法可是多了。”荼蘼道,“这隐界可无限扩大,他也能将无数的人收进来。你看这附近住着的都是老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病痛缠身,不但不能下地种田,只怕还要别人种田来养。这方缇却是当真来者不拒,可见他并不在乎下本钱。这人越聚越多,若是到了某一日,他突然使出血阵那样的邪法来吸取魂气,便可炼出了不得的东西来。”
白凛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突然,外面传来锣响。只听有人喊道:“金善人来了!”
荼蘼和白凛闻言,皆颇有兴趣,随即变回老夫妇的模样,走出门去。
长乐村里收容的都是无处可去的流民,在他们心目中,方缇已然人如其名,乃天字一号的善人。
只见人们从各自的居所里跑出来,涌到街上,密密麻麻。远处,许多人拥着一乘肩舆缓缓而来,人们围上去,脸上神色皆是激动,嘴里喊着“金善人”。
荼蘼望去,只见那肩舆上坐着的人,身形微胖。那脸气色红润,小眼睛笑眯眯的,看着颇是随和。身上穿着绸衫,俨然是个寻常乡间财主的模样。
“那便是方缇?”荼蘼狐疑地问白凛,“怎看着全无修真弟子的气势?”
白凛道:“你细看他魂相。”
荼蘼定睛再看,了然。
这方缇,道行确实深,却仍然无法在魂相上多做掩饰。
在荼蘼的法眼之中,此人并非面上所见一般年轻,而是看着至少已经有了几百岁的年纪。不过仍是个圆脸小眼睛,笑眯眯的。
跟在那肩舆边上的,有好些仆人。
他们有的负责阻拦,不让人们太过接近,以免冲撞;有的却抬着几口大箱子,并从箱子里抓出铜钱来,朝周围撒去。
人们见得这般,更是欣喜若狂,争相拾掇。一时间,人群中的呼声更是热烈,而方缇笑眯眯的,仿佛颇是满足。
路过荼蘼和白凛面前时,又一阵铜钱雨洒下。
荼蘼好不容易拾到两枚,仔细看了看,在上面吹一口气,又放在耳边听。
少顷,她不由咋舌:“这钱竟也是真的?此人竟这般有钱。”
白凛不解:“这钱也不过是铜做的。将铜开采出来,做成钱的模样,十分难么?”
荼蘼看他一眼,目光犹如在看白痴。
不远处,喧闹的人群边上,一名高个子的青年站角落,没有跟着众人迎上前,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他戴着一顶斗笠,静静地望着那招摇过市的金善人。
太阳在头顶灼灼照耀,斗笠在他的眉间投下浓浓的阴影,看不清其中喜怒。
方缇微笑着,看着身边每个人对他报以感激,嘴里含着“金善人”,千恩万谢,心头一阵满足。
忽然,长久以来练就的警觉被触动,他的脊背掠过一阵莫名的寒意。
方缇一惊,急忙看去。
却见远处的那墙根下,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树影微微晃动。
旁边的仆人察觉到方缇的异样,忙问:“主人,可有何事?”
方缇收起狐疑之色,唇边扯起微笑:“无事。”
说罢,他转回头,继续笑眯眯地接受众人朝拜。
第一百六十章 烟火
荼蘼虽是警觉,但接下来的日子,她还是和白凛像别的流民一样,在长乐村里落下脚来。
长乐村里男男女女,皆各有活计。
每日清晨起来,荼蘼都会看到男男女女们成群结伴,各自去干活。有的去种地,有的去采桑,有的去照看禽畜圈舍,有的去工场织布,不一而足。而老人们则大多留在村子里,或是做些针线活,或是被安排去照看孩童,实在老迈孱弱的,就待在家中,甚至有郎中上门探病。
荼蘼虽然扮作老者,却不打算像真正的老者那样生活。
如先前与沈戢商议的那般,她觉得,如果青樾要找方缇,那么必然会到这长乐村里来。
因为方缇就住在长乐村里。
从高处往下看,这长乐村的布局颇有章法。所有的屋舍,皆如八卦阵形一般排列,而正中屋宅,就是方缇的住处。
那里有一座小山,方缇的宅子依山而建,层叠向上。方缇的住所,就在最高处。
在别人看来,方缇这么做,大概是因为笃信风水。这并不罕见,因为世间有钱人大抵如此。
荼蘼却知道其中原委。
这长乐村是方缇自己变化出来的隐界,要维持隐界的稳定,自然要坐镇中心才是。
而隐界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施术者意念所化,从没有无缘无故出现的东西。
那屋宅所在的小山也是一样。
它形如莲座,乃是这巨大的八卦阵中的法台。
方缇将自己的住处置于法台之上,便可掌控一切。换而言之,哪日他若像荼蘼所想的那样,使出害人性命的邪法来,乃是轻而易举。
不过那山上,除了他的屋宅,还有许多的屋舍。
那是长乐村里的的学塾。方缇从流民中挑选出识字的人,到学塾里去做教书先生。而四岁以上的所有孩童,都要送到学塾里去读书。
“就算青樾不来,这方缇也留不得。”荼蘼皱眉道,“这长乐村中的人已有十万之多,一旦是个圈套,谁也逃不出这隐界。”
白凛没答话,却望着那山上的学塾,道:“他若算计这些人,为何还要让孩童上学塾?”
荼蘼想了想,并无答案。
“想办法混上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她说。
白凛不置可否。
不过既然扮作了流民来到这长乐村里,二人自然也要有些流民的样子。
这村子里没有食肆,也不像伏龙山上那样有专人掌管庖厨,荼蘼要吃饭,只有自己弄。
在隐界之中,若用法术召唤水火,只怕会引起方缇的警觉,思索之下,荼蘼决定要装就装得像一些,一切都按普通人一般行事。反正厨房里的食物都是真的,吃下去也死不了人。
白凛自然也不闲着。
荼蘼颐指气使,让他去柴房搬柴劈柴,生火烧水。
“角落有柴刀,”荼蘼指了指,道,“你若不会用,可去别的院子里看看。”
白凛看了看那些柴火,露出不屑之色。
他的手化作兽爪,只轻轻一挥,地上的木柴已经全数碎作细条。
“还要做何事?”他问。
“将柴放到灶里去,生火。”
白凛终于皱起了眉头。
“生火也要这般麻烦,无用的凡人。”他不屑道。
“我要做锅盔,你可以不吃。”荼蘼道。
白凛想了想,终究不情不愿地拿起了灶台上的火镰和火石。
没有法术,取火这等平日里稀松平常的事,竟也变得麻烦起来。纵然荼蘼颇有耐心地教导白凛如何像凡人一般取火,他仍然全然不得要领,打了好几下,也不见火星出来。
“用力些。”荼蘼鄙夷道,“你不是上神么,怎连打火都不会。”
白凛脸上的神色变得不耐烦,稍稍用力,击打一下。
火星终于蹦出来,点燃了火绒。但他的力道过了头,那火镰和火石皆碎裂开去。
白凛抬眼看向荼蘼,一脸无辜。
荼蘼翻个白眼。
点着的柴草放入灶里,却还不算完。
白凛照着荼蘼所言,用竹管往里面吹气,又用棍子将柴草拨开,小心翼翼之下,火终于烧起来,而白凛也被烟气呛出了眼泪。
“这都是什么邪法!”他用袖子擦着眼睛,怒道,“大胆灶神,我要将他下狱!”
荼蘼在一旁看着,只觉好笑。没想到堂堂上神,被封了法力之后,当真会像凡人一般,连被烟熏到了也会流泪。
突然,白凛瞪过来,怒目而视。
荼蘼忙绷着嘴角,忍住笑。
“你不是要体察凡间世情么,”她说,“这就是凡间世情。凡人不像天庭神仙那般超脱凡尘摆脱六欲,没有食物便要饿死,却偏偏又没有那变化万般的法术,只能万事都要全力而为。如这引火之法,虽是麻烦,却是经过了无数人的摸索才寻出来的。你不亲自体会体会,了解其艰难之处,又如何能称为体恤世情?”
白凛无言以对,却仍然瞪着她。
荼蘼唯恐这死狗又想不开暴怒起来,忙安慰道:“罢了罢了,你坐到一边去,我这就做锅盔给你吃。”
说罢,她卷起袖子,哼着小曲,干起活来。
火在灶膛里烧着,厨房里不再黑烟弥漫,未几,锅里冒出了食物的香气。
这味道,白凛并不陌生。在凡间,他已经习惯了各种食物。
但这次不一样。那食物的味道里,混合着烟火和水气,颇是独特。并且,白凛从前并不曾像现在这样,观察这些食物是怎么做出来的。
白凛坐在一旁的柴草堆上,百无聊赖,过了一会,不屑将眼睛转开。
可没多久,他又看回来,目光落在那忙碌的背影上。
她如平常一般,头发随心所欲地绾在脑后,发髻上,还插着他的那根昆仑白玉簪。当然,她打扮的本事着实太差,那簪子全然被头发裹在里头,没有半点装饰的用处。修长的脖子隐没在发髻和衣领之间,身形纤细而婀娜,走动时,仿佛带起一阵轻风。
忽然,荼蘼转过头来。
白凛的眼睛转开,仰躺在柴草堆上,枕着手臂,嘴角叼着一截草梗。
第一百六十一章 槐树
天空中,一片血红之色。
方缇步履匆匆,补助的往前跑,仿佛身后被什么驱赶着,心中满是恐惧。
风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无论他如何上天遁地,都摆脱不得。
他筋疲力尽,再往前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片沼泽地里。浓重的血腥气扑来,方缇的脚下被绊住,低头一看,只觉心中一阵慌。那是一具尸首,脸上满是血污,一双眼睛却用力睁着,死死地盯着他,瞳仁和眼白皆是分明。
方缇想跑,但那人死死抓住他的脚踝,无论他怎么挣扎也不肯放手。而接下来,无数只手从土里伸出来,将他揪住。而地面也已经成为了血浆粘稠的深潭,方缇被那无数的手纠缠着,拉入其中,慢慢沉下去。
绝望中,他只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想赎罪么?
方缇大声喊叫着,却全然听不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就在他将要被无穷无尽的血水吞没之际,眼睛突然睁开来,方缇惊叫着,一下坐了起来。
凉风从屋外灌入,一扇窗子不知何时被吹开,在窗台上摇曳着。
方缇睁大眼睛,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嗓子干得几乎冒烟,身上的衣裳被冷汗湿透。而胸口仿佛真的刚刚被重物碾过,阵阵闷痛。
原来是梦。
方缇回忆着,那身临其境之感仍然不曾离去。
有多少年不曾回忆起这些事了?
方缇怔怔地坐着床上,望着那扇窗户,身上仍旧冷汗涔涔。
“主人?”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他身边的仆人耿泉。
方缇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一声。
未几,门推开,只见耿泉手里拿着烛台,披着衣裳走进来。
“小人方才听到主人在呼唤,不知可有吩咐?”他问道。
“无事。”方缇忙道,说罢,又指指不远处,道,“把窗关了,再取些水来给我。”
那声音沙哑而疲惫。
耿泉应下,放下烛台,给方缇去倒水。
方缇着实渴得紧,一连灌了好几杯,方才缓下。
“你回去吧。”他对耿泉道,“将烛台留下。”
耿泉应下,将烛台放在一旁,告退而去。
门重新关上,方缇重新躺回榻上,怔怔地盯着烛台,只觉心仍然在跳。
这是梦,是梦……一个声音在心底反复地说道。方缇念着静心咒,少顷,用力闭上眼睛。
门外,耿泉静静站着,看着缝隙里透出的光亮,神色清冷。
*
“听说,金善人病了?”
长乐村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众闲来无事之人坐着乘凉聊天,议论纷纷。
“病了?”旁人听到这话,皆是诧异,忙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说话的人道,“自从那日金善人出来,我等好几日都不曾见他,今晨我遇到他宅中伺候的人,便好奇打听了一声。那人只说金善人这几日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像是病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忧心。
“原来是这样。”一名妇人道,“平日里,金善人每日都会从山上下来,四处走访,谁人有什么难处都能去说一说。这几日不见他,我还以为他到外地去了,不想却是病了?”
“是不是病,尚无定论,不可胡乱揣测。”一名老者摆手道,“金善人那般好人,能在长乐村创下这般圣贤之世,定然福大命大,百病不侵。”
那老者是个秀才,在长乐村中颇有名望,众人见他这么说,纷纷称是,皆不多言。
却听一个声音道:“我不曾念过书,却不知圣贤之世该是如何?”
众人看去,只见说话的也是一名老者。
这老者,是前几日和妻子一起来到的,据说家人都在灾荒中得了疫病离世,只剩下老两口相扶相携来到村里,殊为可怜。
老秀才看着那老者,只见他虽须发皆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让人望之不由肃然起敬。
“不是说好了不可引人注目。”白凛听到荼蘼入密传音,“你问这些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