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权挣扎着,但终于扛不过那沉沉压来的睡衣,眼睛阖上。
没多久,殿外的弟子听到一声瘆人的惨叫从里面传来,面面相觑,各是怜悯。
*
一个月之后,一件大事再度震撼天下。
前不久才刚刚重回巅峰的显门,从帐门到座下一干得力弟子,纷纷暴毙。
据说这些人死法颇为诡异,无伤无患,却在梦中暴毙。每个人的死相都颇是凄苦,面目扭曲,痛苦至极,仿佛生前受尽了折磨。
消息传开,凡修真之人,无不议论纷纷。
“你说这是不是咄咄怪事。”茶肆里,一名游方道士跟同伴议论,“那范权的修为,在各路门派之中也算顶尖,早已超脱病痛,绝无可能是患病。我看,八成是跟魔族之类的生了龃龉,被人报复,显门不好这么说,便只得遮遮掩掩,连个死因也说不清。”
“说得清说不清,显门也完了。”同伴叹口气,“范权、邝智和怀昌,这三人尽皆离世,显门还有谁?剩下的人,不是平庸之辈,就是资历尚浅的弟子,恐怕就算不散,也要好些年才能恢复元气。”
“何必为显门长吁短叹。”那道士笑笑,“天下门派林立,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喝茶喝茶……”
不远处,荼蘼坐在食案旁,细心听着那边的谈话,正入港,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炸糕不见了。
看向对面,白凛亦听得神色认真,一手拿着她的盘子,将炸糕沾了沾蜂蜜,送入口中。
荼蘼没好气地将那盘子夺回来。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么?”她入密传音。
“听到了。”白凛道,“他们说的与我等无关。”
“怎会无关。”荼蘼道,“除了显门之外,先前也有许多门派的人暴毙,虽死法各异,但那些人当年都曾围剿过鬼门,无一无辜。这等事,显然是有人在为鬼门复仇,此人不是青樾,又能是谁。”
白凛道:“所谓无关,乃是此事已经过去,青樾必然再找下家,我等即便到显门去,也无济于事。”
荼蘼看着他:“那你有何计策?”
白凛望了望茶肆外,道:“自是到青樾必去的地方寻找。鬼门剩余的仇家,青樾定然会上门。”
青樾这个名字,是沈戢告诉他们的。
据沈戢说,青樾在一场水患之中失去父母,是齐晏将他带回鬼门,收养在了身边。那之后,齐晏无论去何处,青樾都会跟在他的身边。对青樾而言,齐晏并非父亲却胜似父亲。
鬼门覆灭之时,青樾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如果他能一直活到现在,那么定然已经修炼出了不错的道行,否则也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直寻仇。而如果那碎块在他身上,这一切就更好解释了。
齐晏既然能用碎块的力量做出那空行山来,那么定然对如何使用此物颇有心得。青樾一直跟在他身边,若习得了这等本事,定然也能在碎块之中汲取法力,做出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来。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白凛之所以肯定青樾还活着,是因为他察觉到了青樾的气息。
在空行山荒漠的墓地里,沈戢找出一件土下埋藏的遗物。
那是一件血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针线,绣着“青樾”二字。
天长日久,血衣上的血迹早已经模糊发黑,不过因为那荒漠之中常年干旱,无雨水侵蚀,这血衣保存得相当完好。
上面,仍然残存着青樾的一丝气息。
就在前几日,相似的气息在凡间重现,触动了白凛的神识。
而那一日,正是显门掌门范权一命呜呼的日子。
青樾是沈戢的故人,他本打算跟着白凛和荼蘼一起出来寻找他。
但白凛没有应许。
“我寻他,是为了司南碎块。”他说,“我与你说过,此事与你无关,可不必再插手。”
沈戢道:“青樾是个执着之人,且痛恨天庭。神君到了他面前,只怕他不但不服,还会出手抗拒。”
白凛看出他的心思,道:“我从不强人所难,亦不伤害无辜。此事,你可放心。”
沈戢望着他,沉默片刻,道:“如此,交与神君。”
这两日,荼蘼跟着白凛,到处追寻那青樾的踪迹。
可这死狗的鼻子似乎失灵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丝毫线索。
荼蘼看着白凛,道:“围攻鬼门的门派,如今都已经被报复过了,哪里还有?”
“还有一人,当年亦在鬼门大开杀戒。”白凛缓缓道,“此人是定元派的弟子,后来与掌门师兄有隙,离开了师门。故而青樾报复定元派时,并未波及他。”
作者有话要说:
更一千字也算更了的,对吧,嘿嘿……
第一百五十八章 长乐
定元派,荼蘼亦有所耳闻。
这个门派,比显门倒霉早多了。先是掌门师尊在修炼时走火入魔,自焚而死;而后,座下几个得意弟子亦接而两三丧命,死法五花八门,皆是意外。
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事与青樾脱不开干系。
“这漏网之鱼叫什么名字?”荼蘼问道。
“方缇。”白凛道。
荼蘼想了想,并无印象。
“我不认得。”她老实道。
“你无须认得。”白凛示意她看外面,“那些人,也是去找他的。”
荼蘼讶然。
今年年景不好,旱灾才过,又来了蝗灾。南下逃荒的人一批接着一批,无论城邑还是乡村,到处都能看到衣食无着的流民。
跟别处不同的是,这个地方的流民并不四处乞讨,烦扰乡里。他们或形单影只,或拖家带口结伴而行,只往一个地方去。
“往东二十里的长乐村,有吃有住,来者不拒!”路边,有人敲着锣喊道,“莫在此处逗留,都往长乐村去!”
路上的流民听得这话,脸上都露出希翼之色,随着人潮往东边而去。
“这位郎君,借问一句。”一名老丈凑近那敲锣的人,拱拱手,道,“郎君方才说的长乐村,不知是何去处?”
那人道:“老丈可听说过金善人?”
老者露出讶色,道:“莫非是那个有名的天下第一善人?”
“正是。”那人道,“长乐村就是金善人的,专门辟来收留无家可归之人。老丈快去,还有二十里,走到可要天黑了。”
老丈连声谢过,拄着拐杖,快步朝东走去。
荼蘼和白凛混在附近的人群里,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金善人,就是那方缇?”荼蘼有些吃惊,“你嗅到的?”
白凛对这个嗅字显然很是厌恶,淡淡道:“沈戢说的。你莫不是以为,这有青樾在找他?”
荼蘼了然。
她望着路上长长的流民队伍,问白凛:“你现下打算如何?”
白凛没说话,只看着路上的流民。
“我等也到长乐村去,如何?”他说。
荼蘼对这个提议并无异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干的。
“你我当下这道士的模样,只怕那等去处不会收。”她望了望路上的行人,道,“我扮作无家可归的流民,你扮作狗吧。”
白凛:“……”
“你见过哪家吃不起饭的人能养狗?”他冷冷道。
“那你要扮成什么?”荼蘼一脸无辜。
白凛的目光闪了闪,未几,落在不远处一对扶老携幼的年轻夫妇身上。
*
长乐村,坐落在一片山峦之中。
周遭方圆百余里,都是深山水泽,没什么人居住。这长乐村,一看就知道是新进开辟出来的,屋舍崭新。
与预想中的不一样,这些屋舍,并非泥房茅屋,而是一排排漂亮的砖瓦房。
小院一个挨着一个,无人见到不惊叹十分。
而来到长乐村的流民,只要在村口登记了名姓,每一家便可得到一个小院。走进去之后,锅碗瓢盆齐备,缸里有米,榻上有褥子,柜子里还有崭新的衣裳。
这些流民都是经历了饥馑,受尽苦楚,颠沛流离来到此处。见得这些东西,无人不是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一般。许多人痛哭出声,非要找到金善人去当面拜谢。
“名姓。”穿着一身青灰色布衣的年轻人坐在村口,手里拿着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荼蘼。”荼蘼老实道。
年轻人抬眼,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老妇,旁边,则是一名老者。
二人须发皆白,看着身上的衣裳还算干净,想来逃难之前大约是体面人家。
“就叫荼蘼?”年轻人问道,“无姓?”
“没有。我生下来就叫荼蘼。”
年轻人又看向她旁边:“老丈是何名姓?”
白凛正四下里张望,听到年轻人问话,收回目光瞥了瞥他。
“姓白。”他说。
“名字呢?”
荼蘼知道白凛的名号天下皆知,报出来只会让人错愕,忙道:“记不清了,我等都叫他老白。”
年轻人:“……”
看着荼蘼那张皱巴巴的脸,年轻人决定不多计较,又问:“你二人是夫妇?”
荼蘼道:“不……”
白凛:“正是。”
二人同时开口,年轻人又抬起眼。
他面无表情,在本子上写下“夫妇”二字,而后,唤人来,将他们带走。
这长乐村,还未进入之时,望着仿佛是一片荒山。可真正进来之后,却发现是一片世外桃源。村舍成排,沃野千里,似乎一望无际。
周围人都在赞叹,但白凛和荼蘼却能一眼看出来,这是假象。整个长乐村,不过是一个隐界,只不过那施术之人的道行确实身后,能让人感觉不到边界的存在。
这等法术,在白凛眼中无甚稀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来到这长乐村里的人。
无人不是欢天喜地。大人小孩洗漱干净,脱去一身褴褛,换上整洁的新衣,如同过年一般。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出了炊烟,走在路上,就能闻到食物的香气。
几个孩童手里捧着刚出锅的大饼,虽然烫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大口大口吃着,高兴得鼻子冒出鼻涕泡泡。
白凛正观望着,袖子忽而被扯了扯。
转头,荼蘼瞪着他。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轻快平稳的步子,拄好拐杖,装出老迈的模样来。
荼蘼唯恐他又忘了形,不够可怜被人看出破绽,索性伸手搀着他,让两人看起来更像风烛残年一些。
“饥饿是何感觉?”白凛忽而传音入密,问道。
荼蘼有些无语。
这死狗虽然贪吃,却是个上神。无论什么样的食物,吞入他腹中之后就会化为虚无,故而他生来不知饱腹为何物,也不知饥饿为何物,就算将他扔到牢里关到天长地久也不会被饿死。
“饥饿么……”荼蘼想了想,道,“你可有什么缺不得的东西,没有之时,就满心牵挂,浑身不得安宁?”
白凛看着她,目光定了定,少顷,却转过头去。
“世间岂有那等东西。”他一脸不屑,“凡人当真孱弱。”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忙,大家担待,感谢感谢……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人
这长乐村虽是用法术便出来的隐界,但也自有规矩。比如,年轻男女,若无孩童老人,便要分开,各编入男户女户。男的耕作,女的纺织,以换取食物。不过这规矩,对于老者除外。若是老年夫妇,就算没有别的家人,也能住到一处去。
白凛和荼蘼既然打算一起行事,自然不好分开,于是索性变成了一对老年夫妇。
长乐村确实如传闻中的大方,引路的人将二人带到一处小院里,让他们住下。荼蘼朝附近张望,只见左邻右舍也都是一样的小院,住在里面的人也跟他们一样,都是些孤寡老人。
“二位日后便住在此处。”带他们进院的人嘱咐道, “日后村里会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让二位出力,还请二位莫推脱才是。”
荼蘼连声应下。
进了屋子之后,她四下里打量。
这些屋舍,在别人眼里自是真实无比,可在荼蘼这样的仙山弟子眼里,一看便知道是凭空而建。只要隐界消失,这些屋子和家具也一样会消失不见。
不过那方缇变东西也变得颇有诚意,如路上听说的一样,屋子里面家具齐全,衣柜里有新衣,米缸里也装满了白生生的大米。
“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荼蘼看着角落,问道。
那人奇怪地看她一眼:“自是只有一张床,二位不是夫妇?”
“此处甚好。”白凛随即把话头接过,道,“多谢足下。”
待那人离去,荼蘼关上门,随即变回原样,在屋子里到处翻看。
“这法术变得倒是逼真。”荼蘼抓起一把米来,搓了搓,道,“似真的一般,与沈戢做假人不相上下。”
白凛看一眼,道:“并非上下,它就是真的。”
荼蘼讶然。
作为上神,白凛能识破世间一切幻象,再高明的法术也瞒不过他。
荼蘼有些不可置信,道:“这长乐村,每日都有几千上万的人进来,隐界之中的土地不会真长出庄稼,他如何养活这许多人?”
白凛却道:“你怎知,那些土地都是隐界中的?”
荼蘼更是错愕。
她忙化作一只飞鸟,腾空而起,向四周观望。
只见果然如白凛所言,这隐界的布局,设置得颇为精妙。真正的隐界,只有这长乐村的屋宅。村子里一条条延伸出去的道路,其实都是隐界同往外面的出口,可跨越地域,将一处处的农田、池塘、桑园、禽畜圈舍等等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