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樾起身,整了整衣裳,朝门外而去。
虽然是深夜,但山上却仍是灯火通明。显门掌门范权居住的道宫外,弟子们结阵而坐,彻夜诵经,为范权驱病祈福。
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范权座下大弟子邝智守在宫前,见青樾匆匆而来,皱起眉头。
“怎现在才来?”他说,“先前早已安排下交接时辰,你莫不是贪睡忘了?”
旁边弟子看着,不由心中一凛。
众所周知,自从师父范权病倒,大弟子和二弟子之间也愈发势同水火,剑拔弩张。
原因无他,范权一旦离世,掌门之位,论理该由邝智接手。可范权喜欢的,却一向是二弟子。
这个二弟子,一向心思活泛,办事周到,颇得范权器重。平日里,他虽然总让大弟子服侍自己左右,可门内的大小事务,他却总是交给二弟子去做。日久天长,虽然大弟子仍声名在外,但山门中的各处关节都被二弟子握在了手中。如今范权病得人事不省,一旦撒手人寰,只怕这两个弟子马上就会为了掌门之位大打出手。
青樾看着邝智,冷冷道:“师父病倒以来,山门中大小事务,外客来访,皆由我出面处置,自不似大师兄一般清闲,只领着一干弟子念经作法。师兄放心好了,我虽忙碌,却是时时记着师父的,从不敢忘。”
说罢,他不理会邝智,径直入内。
邝智留在殿门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目光阴冷。
“大师兄。”好一会,旁边一名弟子小心道,“这经文,弟子们已经念了三日三夜,不曾歇息一刻,大师兄看,可要……”
“接着念!”邝智沉着脸,道,“告诉他们,此乃非常之时,谁敢怠慢,清规家法伺候。”
那弟子唬了一下,忙应了,匆匆去传命。
其余的弟子们见邝智神色不豫,皆大气不敢出,心中暗暗叫苦。
显门,在胶州,乃至整个北方,都是赫赫有名的门派。
且就在不久前,显门还在范权的带领下,名声大噪了一把。
崂山人数最多最庞大的陈派,在一夜之间,满门被屠杀殆尽。陈派仅存的后人陈远站出来,指责此事是显门所为,并在独孤派的支持下,重金募集道术出色的勇武之士,要与显门决战。
那独孤派,与显门齐名,帐门独孤逑更是个道行身后之人。范权不敢怠慢,千里迢迢赶回来,领着一干弟子去与陈远和独孤逑会面。
也就是那次会面,范权和一众弟子遭遇了九死一生。那陈派和独孤派竟与潜伏多年的蛹魔勾结,意图占领凡间。那蛹魔,乃至邪之物。它不但吃人,还会用邪法侵入人体,在人体中产下胚胎。胚胎以精血为食。假以时日之后,宿主就会自焚而死,新的蛹魔则在焦黑的尸首之中破胸而出。
而范权率着显门弟子去到陈派的地盘之时,面对的就是无数从地底涌出来的蛹魔。
范权不惧危险,置生死于度外,率着一干弟子与蛹魔大战。虽历经艰险,但最终,范权还是战胜了蛹魔和独孤逑,并将陈派的魔头陈老祖一剑斩杀。
此战,显门虽然死伤惨重,却收获了无数赞誉。
范权被天下的名门正派奉为英雄,甚至胶州当地的官府也感激不已,带着乡民到山上来道谢,向范权献上了万民伞,为显门树碑立传。
而也是从那时起,显门一改从前日渐没落的颓势,声威大震。上山俩拜师求道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显门之中大兴土木,一座座精舍道宫拔地而起,可谓鲜花卓锦烈火烹油。
但这春风得意不曾维持多久,上个月,范权病了。
他先是夜里总被噩梦惊醒,可醒来之后,却全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这情形,日复一日,愈加严重。
有时,他醒来的时候,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身体仿佛是受过了酷刑一般疼痛。但观其皮肉,却并没有半分受伤的痕迹。
作为名门正派,显门修的是正统道术,远离病痛灾患不在话下。山上的弟子,不但几乎不患病,甚至寿命也比别人长不少。作为掌门的范权,如今寿命更是已经将近一千岁,距离登仙不过一步之遥,又怎会被疾病所困扰。
可无论范权使出什么办法,这疾病都全然寻不到根由,甚至他越是动用内力祛病,或越是服食丹药,他这病就越是难受。
到了后来,还是邝智想了个办法,进入了范权的睡梦中去一探究竟。
那场面,极其瘆人。
每天夜里,范权都要经历一场酷刑,从万箭穿心到千刀万剐,不一而足。邝智想尽了各种办法要将范权带出来,可他却被心魔束缚得死死,不得一点解脱。
更可怕的是,他沉睡的日子越来越长。
比如这一次,他已经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说是昏睡,其实也不尽然。
因为显门里的每个弟子,都曾听到昏睡中的范权发出惨叫,声音凄厉。
短短不过一个月,范权已经从一个神采奕奕的掌门,迅速消瘦,萎靡不振。那模样,就像凡间那些得了痨病,奄奄一息的病人。
邝智盯着范权的道宫,心头七上八下。
他知道,自从自己上次失手,师父就不再待见他了。
陈派和独孤派覆灭之后,范权将他唤到跟前,让他去寻找两样物什。
“一是极乐经。若我不曾猜错,它当是一面帛书,上有鸟虫文。二是一块白色石头,看着剔透无暇,如同碎块。此二物,陈老祖必是放在一处收了起来。”当时,范权对他嘱咐道,“你务必快快找到,带来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门,再请假一天~
啊?什么?你们问我之前说的周末双更还有这个月要完结?
风太大听不到……
第一百五十六章 琥珀
对于师父的命令,邝智向来不做到,还总是完成得尽心尽力。
但这一次,他连做到也不曾。
原因很简单,他找遍了陈派的整个老巢,用尽办法,可谓掘地三尺,但根本找不到范权说的那两样东西。
邝智甚至忍着恶臭和被毒血灼伤的危险,剖开了陈老祖及许多蛹魔的尸首,仍然一无所获。
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陈派那遗孤陈远。大战之后,陈远消失无踪。有人说他是被陈老祖或别的蛹魔吃了,有人说他也变成了蛹魔,甚至有人说他在地下的深洞里遭遇不测,尸首被玄水卷走了……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查起。
但范权并不因此体谅邝智,见他不曾将自己要的东西拿回来,让范权很熟不满。
“如此不力,我如何将师门交给你。”他冷冷道。
邝智听得这话的时候,只觉背上冒出了冷汗。
与他相较,二师弟却颇是受范权青睐。
在邝智眼里,他别无长处,就是嘴甜。范权去陈派说理的时候,是带着二师弟去的,那一场大战之中,据说也是二师弟将范权救了出来,自己也受了重伤。
在养好伤之后,邝智能感觉到,二师弟在门中的地位,已经明显地压了自己一头。
而在众多弟子面前,二师弟对自己的态度也愈发不客气。像方才那样语带讥讽,毫无尊重的言语,已经并非第一回 。
邝智深吸口气,却觉得全然不能让内心平静,面色愈加阴沉。
*
风从外面投入,精美的莲灯上,火光摇曳,将宽敞而静谧的道宫添上了几分捉摸不定。
这道宫,是陈派覆灭之后新建的。
显门天下归心,新弟子和钱财似大水般涌来,显门上下也终于有了名门正派应有的阔气。
范权这道宫,花费了黄金千两,眼皮也不眨一下。修筑完成之后,金碧辉煌,范权喜欢至极,无论讲道还是会客,都在此处。
而现在,原本那意气风发的掌门,俨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张脸消瘦而灰败。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里喃喃□□着,似梦似醒。
青樾走到范权身边,将他看了看,未几,将旁边油灯上的灯芯拨了拨。
灯火骤然变得亮了些,将范权的脸照得更清楚。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范权的眉毛动了动,睁开眼睛。
见是青樾,他脸上的神色松下些,声音沙哑地喃喃道:“是你……”
“是我。”青樾温声答道,说罢,拿起水碗来,用金汤匙舀起水,凑到范权嘴边。
范权张开嘴,接了两口,摇摇头。
青樾放下水碗。
“那醒神丹,再取两颗来,让我服下。”范权吩咐道。
青樾道:“师父已经两日未睡。”
“不能睡。”范权的脸上浮起烦躁之色,“快取来。”
青樾依言,起身离开。未几,他走回来,手中有两粒黑乎乎的丹药。
他将范权扶起来,范权迫不及待地将那两粒丹药塞进嘴里,然后就着水吞下去。
再躺下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得了续命。
“邝智何在?”范权忽而问道。
“方才我过来时,在殿外遇见了师兄。”青樾道,“他照顾了师父整日,当是回去歇息了。”
范权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他有何脸面休息。”他说,“连小事也办不好。无用的东西。”
青樾看了看他,道:“师父说的是让师兄去寻找陈老祖遗物之事?”
范权“嗯”一声。
“据弟子所知,那两样物什,一是帛书,一是石块,只怕已经在混战中损毁。”
“那帛书兴许会损毁,石块却不会。”范权冷冷道,“只怕是邝智眼拙,就算宝物放在了面前,他也认不得。”
“哦?”青樾用美人棰为范权轻轻棰着腿,道,“不知这宝物,是何来历?”
“是何来历就不必与你说了,你只消知道,若我得了此物,什么病都会即刻消散。它还可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功德圆满,羽化飞升。到时,你们也可得些福泽。”
青樾微笑,道:“多谢师父。师父登仙之后,显门必可重现旧日辉煌。师父功勋累累,将来的功德碑上,名号定然也会列在前人之上,供万世景仰。”
这话,让范权颇为受用。
显门作为名门,从前出过好几位仙人。但到了范权这一辈,却再无建树,让他一向不能释怀。
范权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山上弟子抱怨我严苛,事事不肯让步。可他们不曾真正掌门,不知世事之艰难。别人只见风光,却不知这一衣一饭皆是辛苦挣来。”
青樾看着他,少顷,道:“譬如,当年征讨鬼门?”
范权瞥他一眼,道:“你还记得?”
“岂敢忘却。”
范权道:“我记得我是带着你和邝智去的。不过那一回,远不及陈派这次凶险。”说罢,他却冷笑一声,“上清门的弘显上师好大喜功,只想在天庭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将功劳都揽到自己名下。不料,座下竟是出了昊海那叛徒,破了殇阵,招致反噬,竟让一干弟子都送了命。功劳没捞成,倒将整个上清门都搭了进去,当真活该。”
青樾沉吟,道:“可师父也出了不少力。围攻而去的门派,不少都是师父亲自游说。鬼门法障被天庭击毁之时,师父率先冲入空行山,见人就杀。”
“都是妖孽罢了,死有余辜。”
“鬼门之人修炼的法术乃从天庭而来,亦是正道。”青樾道,“修炼正道,也要称为妖孽么?”
“是天庭而来不假,却并非正道。”范权道,“那齐晏叛下天庭,人人得而诛之。既为天庭所讨伐,自是妖孽。”
青樾轻声道:“如此说来,只要天庭不认,不管道法是否纯正,皆是妖孽,也皆是该死。”
范权察觉青樾这话语有几分怪异,看了看他,冷下脸:“这话何意?”
青樾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得知了一件事。当年鬼门覆灭之后,师父亦将鬼门翻了个遍,想来,师父也是在寻找一件宝物。”
范权露出讶色,却见青樾拉开衣领,从里面拉出一样物什。
那是一块琥珀。用一根丝绦系在脖子上。
仔细看琥珀里面,却裹着一块白色的残片,形状椭圆,就像一片小小的海棠叶。
第一百五十七章 茶肆
看着那海棠叶,范权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盯着青樾,面色大变。
“你……”话才出口,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像被什么扼住,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这是齐晏交给我的。”青樾轻声道,“他用最后一点法力,注入这琥珀之中,将这碎块包裹起来,交给我。他叮嘱我要将它带得远远的,终有一日,我能用它改变这世道。”
他说着,忽而自嘲一笑:“可他终是高看了我,我除了为他和门人报仇,什么也做不了。”
范权想起身,却发现身体沉沉的,全然不听使唤。
头脑愈发变得混沌,仿佛即将入睡。
“你……”他神色惊恐,嘴里只能发出气音,“你不是怀昌……”
“怀昌?”青樾淡淡道,“你是说你那二弟子么?他上个月下山去寻花觅柳的时候,已经被我溺死在了山下的湖里。当年在鬼门之中,他助纣为虐,血债累累,这般死法,算是便宜了他。”
范权目眦欲裂。
他想运气,对抗那愈来愈重的困倦感,但无济于事。
“没用的。”青樾道,“你方才服下的并非什么醒神丹,而是定神丸。你也不必自责,这是你病久了,舌头迟钝,连药味也分辨不出来。我劝你定定心,越是挣扎,便越快入梦。今夜那梦里等着你的,可比往日的刑罚更重,你须心平气和些,才好捱过去。”
范权撑着眼皮,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
“你还担心着显门里的事?”青樾淡笑,“放心好了,无辜弟子,我从不连累。不过包括邝智在内,当年所有跟随你讨伐鬼门的弟子,都已经跟你一般服下了我的毒药,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像你一般入梦,为从前的血债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