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有九重,森罗万象。有水自西隅出,经长生玄丘,东行入海。这条河据说由雪山融冰汇聚而成,也有人说来自九幽,行于地底,跨过大荒,最终流向无际东海,天涯海角不知所踪。有民自称幽族人,生于地下,畏惧阳光,夜可视物,奉黑河为大神,依水而存,世代接引往来河上的亡灵。
幽族人是一个传说。他们孤独却忠诚,神秘也隐蔽。黄泉给了他们敏锐的五感和漫长的岁月,也剥夺了他们看见太阳的权利。
昏昏欲睡之际温瑜又听到那首忽隐忽现的歌谣,穿过花间,越过星河,他听得清楚,歌谣的音调哀哀,但歌唱的女子音色清冽如泉,为彷徨迷茫之人指引来路归处。
戚戚焉悲落鸟鱼飞翼。
萧萧兮歌繁花叶不离。
日出赫赫惶惶,日渐邈邈苍苍。
天也高高,山也迢迢。
归兮去兮路遥遥。
往兮来兮何昭昭。
浮生过梦尽千山,千山重重梦也归去。
……
从伞身溢散出去数不尽的光点,踏上曲折蔓延向远方的长桥,归向终途。绵绵的光点汇聚成连续不断的长河,带着光芒和歌声一起流淌。
有民俗会在送葬之日放飞盛放长明烛火的灯笼,从山间飞起,在黑夜里照亮迷途,指引亡者的路。
灯海浮梦,莹莹不孤。
喜怒哀乐终于都沉沉的静下来,化为喟然一叹。温瑜情不自禁笑道:“有没有人说过黄泉彼岸很美。”
“嗯,很多人都这么说。”
“幽族人会向往太阳吗?”
“……”
孟婆在低声的哼着歌谣,神色痴痴。
“我不知道。你会向往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吗?”
马蹄踏雪
马蹄踏雪声声催。
银装素裹的冰原之上徒步走来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浑身漆黑,戴着斗笠,背一把长伞在茫茫雪地里宛如一只寒鸦。他的同伴则恰恰相反,身形相貌均隐匿在白色斗篷之下,跟随黑衣人缓缓前行,恍惚间似乎就能和周遭融为一体。是幅上好的冬雪旅人图,小书生目不转睛,举着手中的书卷似乎下一刻就能吟上一句应景的诗来。
苍苍雪野间,两人忽然改变了原先的路线,侧身让道。
小书生疑惑,行至此地必是往流波城去,一般人在雪地踽行已久,见到城门近在咫尺早就奔赴赶来,这两人怎么还改了道。
酒栈老板将热好的烧刀子摆到他面前,见他伸长脖子眺望,也跟着看去。
也没有等待多久,雪地中一行乌云铁蹄裹挟烈风向流波城奔来,蹄下白泥翻浪,数十人黑巾蒙面,腰佩铁色刀剑,叱马扬鞭,声势浩大。
窗边的小书生一惊,将脑袋缩了回来。
“是西风崖的马匪帮子。”
“老板认识他们?”
“我哪认识啊。”老板索性给这心有余悸的小书生倒了碗酒,“我认得他们的马,马头上挂铁环,蹄上有倒刺,踏出的印就像恶鬼的两只牙,所以又叫鬼牙帮。”
“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小书生一口烧刀子下肚,喉间火辣,说话都利索了很多,“西风崖在西州吧,距这里将近千里,他们远道而来的是要做什么?”
老板见他第一次喝酒喝了个大红脸,也是好笑,就对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多说了几句:“你初来流波城不知道,从这里再往北去就是成片片的雪山,山上终年落雪,寒冰不化,没有半点鸟兽活物。可偏偏外人给它取了个好名字,说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宝贝,住着不老不死的长生仙人,一个个挤破了脑袋往里进,殊不知里头大风大雪全是迷途人的尸骨,这些人啊,都是去送死的。”
“这么危险,还要去?”
“那是当然了。况且再过三月就是武林试刀大会,这些月全是一拨又一拨往雪山里头寻宝物的江湖人,可惜啊,出来的就没几个。”
小书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两人也是要去山里头寻宝的?
千山负雪,沧澜悠悠。
“阿嚏!”温瑜摸摸鼻子,把滑下去的兜帽重新扶好,又从斗篷底下掏出一根长竹杖敲了敲同伴,“你雪盲好了没?”
“差不多。”
“韩错你说那时候为啥我俩没买两匹马,上次经过的驿站不还有狼犬拉的两轱辘带檐的板车,非得靠两条腿在这里活受罪。我知道你要说没银子,卖狗的老板确实油嘴滑舌一看就是个奸商,可话说回来你怎么老是穷光蛋一个,也没见你怎么花银子啊。唉,也不知道刚刚那一帮人马和我们同不同路……”
“不同路。他们是去找死的。”
“你怎么一张嘴净找晦气。”温瑜柱着竹杖,忽然听得清脆的一声,踏前一步,不再是先前一脚陷不到实处的软塌塌模样,“进城了?”
城中积一层薄雪,回望时能看清方才一行人马经过留下的深深的双牙印。韩错解开覆住双眼的黑带,清晰辽阔,灰铁一般的小城覆上冰雪,如同寒冷冬季蜷缩的蝮蛇。
从第一次进入雪山开始,他的雪盲总是在复发。
小殊会在晴朗的日子里在伞下为他们辨路。除了黑伞和韩错她触不到任何事物,从这头走到那头雪地依旧平坦。她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雪花,风可以扬起她的发梢,卷起轻盈的裙摆,但雪却只是从手心中穿过,再归入脚底的芸芸尘埃。
冰河万里,小殊总是任由自己安静入睡,枕着茫茫的梦不愿醒来。韩错纵容她的长眠,他对温瑜说,此行是去秘雪域为他找一对招子。
“这世上真有那等使盲人明目的东西?”
“嗯。”韩错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我见过,不仅仅是眼睛,四肢发肤都是取材草木,但光从外表上看不出和常人的区别。”
温瑜耷拉着脸:“你说的怕不是百姓家里做的泥偶娃娃。”
韩错不答。
秘雪人偶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异人之中流传,荒诞离奇却又言之凿凿。人偶用柔软的白玉制作躯体,用红色的丝线制作经脉,在桃花林中埋下他的过去,然后呼唤姓名,人偶醒来之时便是会轻歌展喉的活物了。
没有人切实的求证过,故事藏在雪山的深处,更多的人折在寻找入口的路上。
韩错在陌州草原游荡的时候遇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行医少年,他指着自己恬静的女伴讲了秘雪人偶的传说,并告诉去往雪山的路。
……
流波城得名于城中流过的一条长河,即便北地严寒,这条河也只是表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冰面下依旧是汩汩活水,最冷的季节里凿出冰洞甚至可以捕到鲜嫩滑美的银鱼,无需太多的庖制就能入口,是流波城的一道名菜佳肴。
他们进城寻找落脚住处。流波城不大,但街上往来行人神色各异,都不像是普通百姓。由于秘雪域的传闻让这个本该更加默默无名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但来的大部分都是些江湖流寇或者浪人孤侠,这里也逐渐多了几分杀伐气,不甚太平。
温瑜伸手拉住一个路人:“小兄弟,客栈怎么走?”
被拉住的是个青衫布衣背着书篓的少年书生,他被突然拽住衣袖似乎有点吃惊,双颊泛红。
小书生见着一黑一白两人盯着自己,先是退了两步,结果又被温瑜给拽了回来。
“慢着,小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是捉人问个路。”
“你闭着眼睛还能看到我?”
“脚底虚浮,气息散乱,酒香扑鼻,整条街最闪亮的就是你,哪用得着看。”温瑜搭上书生的瘦弱肩膀,眉开眼笑,“酒从何处来,还请指条明路。”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又也许是因为他在楼上看到的那幅冬雪旅人图,小书生对这两人没有什么惧意,反而觉得笑嘻嘻的和尚很亲切,他动动舌头,呼出一口的白气:“走,我带你们去!”
流波城里多得是喝酒的地儿,但酒好饭好又能住人的地儿也就白沙客栈那一家。
两人一拍即合,豪气干云,余韩错缓步跟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两个酒鬼。
白沙客栈
“小二,上酒!”
两人磕磕绊绊,吵吵嚷嚷的进门,吸引一众黑压压的目光。
韩错落在后面,只见到客栈外牵着一排排的高头大马,远望去如一团乌云簇拥在雪地中尤为显眼。偌大的客栈被黑巾蒙面的马贼占据一大半,目露凶光,奸佞狡猾,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四海八荒不问来路。
客栈牌面龙飞凤舞一行大字,与小二吊儿郎当的揽客态度格格不入。
“客官对不住,酒没了,鱼也没了,一条都没了,小店还有别的要不您看看?”
“看什么看,我瞎。”温瑜没好气道,又一把拍掉小二狐疑的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你们还有什么?”
“今日小店被鬼牙帮包了,只有素面三碗。”
“那就三碗面。”韩错及时摁住骂骂咧咧的和尚,他才不信这和尚闻不着大雪大风都吹不散的马臭味。
小书生如今酒醒,脸色发白,恍然意识到自己入了狼窝。正僵硬间,脊背上攀上一只手掌,悚然回头,却听得和尚遗憾叹息:“运气不太好,下次再找别的去处。”
未等他叹罢,那一脸晦气的小二又两手空空的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几位客官,面也没了,你们还是走吧。”
“……”
小二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是那边几位大爷叫我快些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别为难我了。”
“若是我不走呢?”
小书生打了个哆嗦,距离最近的地方分明升起两股寒意。而对面已然聚集了四下的视线,凶神恶煞的马匪目带挑衅砸下酒碗,推开手中刀鞘,一副看着待宰羔羊的模样。
剑拔弩张之际,一只酒坛蓦然从二楼砸落,四分五裂,酒香四溢。
那一瞬间太过出人意料,几乎所有人都默契的朝二楼那道红衣身影望去,周遭沸腾的恶意全都调转了方向。
“小二,上酒!”清亮干脆,掷地有声。
“来了!”小二应得勤快,很快就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他自然知道二楼的是何贵客,别说楼下的这群马匪,楼下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他去得罪二楼的姑娘。
女子朗声又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也一起请上来。”
小二惊愕的看了看底下貌不惊人的三人,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咋呼的瞎眼和尚,还有一个带了一把黑伞的怪客,风尘仆仆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模样。但他没有犹豫太久,立马跟换面具似得变了副脸色,卑躬笑道:“几位有请,方才是小人有眼无珠,早说你们是唐姑娘的的朋友,小人也不会怠慢了各位。楼上好酒好菜都有,客官千万别客气。”
楼道狭窄,小书生只觉得自己是只炸毛的猫,他夹在浑不在意的两人中间,一步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从一帮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马匪中穿过。
不知谁横伸出一条腿,猝不及防绊了他一下。韩错眼疾手快把小书生扶正,没让他一跟头摔上人家明晃晃的刀刃上去,但依旧引得哄堂大笑。
韩错瞥了他们一眼,笑声戛然而止,几人宛如看到恶鬼,面孔狰狞扭曲,阴阴没了声。
有此一遭,小书生不敢耽搁匆匆追上走的已经没影的和尚,未等他拐进门内,便听到温瑜精神气十足的大喊引得周围数双眼睛往这里瞥来:“唐姑娘,怎么这么巧啊。”
和尚笑得得意洋洋,一人占了靠窗的座位,顺手就翻了个碗给自己倒酒。酒不解渴,但畅快人心:“果然是好酒。”
“果然是你这不要脸的秃驴。”
面前的红衣姑娘自然是当日在云里月明楼来“抢亲”的唐绵绵唐姑娘。韩错还记得她手持雌雄双刀,与自家师兄置气而一路北上。
“非也,我既不是秃驴,脸也很好看。”
和尚多半早就猜到楼上有一个唐姑娘,方才在楼下才又呼又叫行事张狂。此刻舒舒服服的占据二楼雅阁,当然快活。他乐呵呵拿起筷子却被一把夺下,听得唐绵绵骂道:“这是我的筷子,你这秃驴不长眼睛的啊。”
“姑娘,他有眼疾。”小书生提醒道。
唐绵绵一愣,适才发现这和尚似乎一直都紧闭双眼,好像真的看不见。她皱眉,目光依次扫过其余两人,尔后朝着默不作声坐下的韩错问道:“你们又都是谁,他这是怎么了?”
“姓韩名错,怪人一个。这个小兄弟是酒友,喝酒的那个酒。”温瑜说话间已经给小书生倒了酒,酒香醇厚,梨花似的在舌尖绽放,一碗下肚尚觉不够过瘾,连连赞叹。
“他看不见了。”
唐绵绵闻言又仔细打量着温瑜的双眼,她心底万分不解,却说不出什么适时宜的话来。
“唐姑娘还在跟你师兄赌气,大半年不回去你家父兄不着急吗?”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是一种谈话的乐趣。他正吃着面,一阵风扫过再下筷的时候手里已经空空如也,“姑娘你抢我面做什么,饿了要不再让小二盛一碗?”
唐姑娘将面碗朝小书生那边一推。
见姓唐的姑娘并未生气,小书生小心问道:“唐姑娘是为了试刀大会?”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来流波城的多半都是为了这事,被猜到她便大方承认:“没错,我要铸刀。”
三年一度的试刀大会在即,不论是乌烟瘴气的鬼牙马匪,还是河州唐刀大宗的名门弟子,都不约而同的嗅宝而来。
江湖人为了一决高低扬名天下,参加由千录阁举行的试刀大会是最高效的路径。届时各路英雄好汉携神兵利器擂台比试,决出大会前十,张榜昭告天下。参会的多是青年才俊,或借此机会初露头角,或寻得名刀名剑一试锋芒,又或是为那天下第一的名号而去。
小书生沉吟道:“试刀大会之所以叫做试刀大会,也是因为想要拔得一些名头,有一柄好刀或者好剑是必不可少的。”
和尚囫囵吞面,口齿不清:“看不出来唐姑娘还会铸刀啊。”
“我乃唐刀子弟,铸刀是看家本领,你小瞧我?”
“哪里,肤白貌美大长腿不像个打铁的糙汉子。”
小书生目瞪口呆:“罪过。”
唐绵绵眉眼微动:“雪山凶险,你们来此为何?”
“求治眼疾。”
“若我无事,倒可以与你们同行。只是……”唐绵绵眼带狐疑,听上去极不靠谱,莫非和尚是被人诓骗了,她扫过韩错和书生二人,蹙起眉头。她本与城内另一队人马同行,对方是世交名门,说是保她安全无虞,便很难拂对方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