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找?”
“眼神好的是你,找人的是你,我如何知道。”
温瑜没有追问,事实上他现在连思考都有点吃力,稀里糊涂之下想到这种友人生死未卜之际一般戏里是怎么演的来着:“韩错——小殊——韩错——你们在哪里啊——”
拖了老长的音调在水上飘荡。
戛然而止。
少年回头,却发现和尚他自己用力过猛,加上晕船晕的厉害,居然吐了。
和尚边吐边真情实意的赞叹:“这水就是不一般,吐都吐不出水花。”
少年如遭雷劈。
温瑜脸色逐渐变白,又透出微微红晕,他见对面少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又不好意思道:“这水能漱口不,嘴里怪恶心的。”
“拿刚刚吐过的水漱口,心可大嘞。”
“您别这么说,待会儿小龙人还得下水。”温瑜接过少年犹犹豫豫递过来的水壶,爽利的漱了漱口,又吐进了河里。
他把水壶还回去,看着少年僵硬的动作乐呵呵道:“不差这一口。”
船的行驶速度比水流更快,灯笼在前方拨开迷雾,但船身周围的河水却被映衬的更加昏暗,阿爷只是划船,少年也不催促,似乎都在等待温瑜给出指示。
说他是琉璃眼的有之,说他是仙身天眼亦有之,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见过双眼以外的世界。比如寻常人眼里的世界,比如韩错眼里的,比如少年眼里的,又比如阿爷眼里的。
无从比较,便也很难说明何者才是特殊的,是他应该抓住的东西。
河里有什么?
他听到了荒魂低语,慢慢汇聚成一首没有尽头的歌谣,重复着五个音调,与水流一起平缓流淌。
金纹在温瑜的眼底闪烁。
眨眼间,河底忽然出现了细细的光点,金色的,绿色的,如蜻蜓振翅,无数的光点或大或小在原本暗沉沉的水里璀璨而耀眼。
粼粼荧光,温瑜抬起头,放眼而去,是浩瀚星空,是一条波澜壮阔的银色星带,他们宛如船行银河之上,浩淼灿烂,无始无终。
温瑜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这里是黄泉,是颠倒的地底世界,没有天空,没有日月,但脚下踩着万点繁星,踏夜而行。
金色双瞳在夜间同样闪耀,阿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少年好奇的看着突然变成金瞳的温瑜:“你的眼睛?”
温瑜心里有数,能看到此情此景,倒也不枉了这对眼睛:“找到韩错后,接下来就要靠你了。”
少年若有所思。
……
佛说因缘果报,众生皆可以成佛。
随着湿漉漉的少年一起上岸的是昏迷不醒的韩错,他的手臂与伞紧紧的绑在一起,稍微触及便冒出噼啪黑色火花,少年深知灼火之苦,没有轻举妄动。
“若强行取伞,两败俱死,你死他也死。”
阿爷没有多说,将船桨扔给少年。少年稳稳接过,表情不解。
泊船阿爷挂着一副笑脸,语气却很不耐烦:“想要这烂船便拿去吧,在这黄泉边上过了半辈子头一回遇到抢着摆渡的。”
“我会找到的,不管多少年。”少年声音清亮,仿佛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持。
阿爷负手转身,佝偻身影沿幽暗河岸渐行渐远。
少年朝端坐于花海的温瑜望去,方才生死之间他看的一清二楚,金色双瞳在黄泉之下宛如天阳鸟,挥翼振翅,冲破阴霾,在那一瞬掩盖了所有原本斑斓璀璨的星芒。
一叶菩提,拈花微笑。
“小龙人你撑船稳不稳啊,我没缓过劲,还有点想吐。”
少年收回自己自作多情的想法。
“我认得路,你可以把灯笼带走。”少年利落的跳上开始漂动的小船,他撑船的技巧也是现学现卖,与那泊船阿爷相差无几,“他若是一直醒不过来,你怎么办?”
“等着。”
少年称是,他将两人渡到彼岸。和尚双目紧闭,但看不出半点颓废落魄,晕起船来依旧惊天动地,尽显话痨本质。
彼岸开满了宛如月光的花朵,不像红色的那般绮丽,也不够妖冶多姿,却微微发出柔和的光。
少年将船桨收起,随水自流,他朝岸边缓缓穿过花丛的和尚挥手。彼岸有什么,他不知道,有隐约的印象,也许是河水唤起了他的记忆,又或许唤起的是他根深蒂固的恐惧。他浸入河底之时,有水波涟漪般的畏惧感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扎根于灵魂深处找不到源头。
此刻他身上依旧带有滴答的河水,那种无措感便持续不散的萦绕心头。
少年轻轻按住胸口,会习惯的,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长的岁月,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个开始,一切都会习惯的。
就像他开始习惯缺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一样。
执迷不悟
总有人执迷不悟。
韩错一遍遍目睹她在眼前消失,再一遍遍的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要去雪山,你们就不会相遇。”
“松开手,痛苦就会结束。”
不管多少次,他都会踏上雪山石阶,对旭日暖阳的少女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无尽的雨夜任由自己被绝望淹没。他们都是自私的,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幸福和不幸,囊括了彼此,却属于他们自己,不该由别人选择遗忘还是铭记。
“那小殊呢?”
少女撑着黑伞,挡住无穷无尽的落雨,让蜷缩的韩错逐渐苏醒。
他记得熟悉的声音,却看不清面容,只分辨出银色的发饰在微微闪光。
少女蹲下来,裙摆沾上泥泞,皓腕素素,她重复道:“那小殊呢?”
韩错恍惚,少女的身影在眼前渺渺,一伸手就能够抓住,他轻声呢喃:“小殊……”
“没错。”少女似乎开心的笑了,她没有避开韩错的手,但对方始终都没有够到,她倾斜黑伞,露出阴云渐散的天空,“雨停啦。”
雨后初霁,万物微明。
张开手,手中是细碎的金屑在阳光下浮游。
韩错靠着茵茵古树,身边是搁置的黑伞,伞下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难得平静,无所思无所想,仅仅反复拂过那一束从树叶缝隙透下的阳光,有温度,却空空如也。
……
“阿爷可说见到我这一双眼睛死人也该被吓醒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温瑜叹了口气,他学禅僧入定,在此地枯坐一个时辰,只觉得两腿酸疼,大脑空空,无聊极了。
他掸去身上尘土,白衣依旧白衣,融入一片月光花,花间若有若无的飘荡着歌谣,送葬彼岸的灵魂。温瑜虽然闭着眼,却准确的捕捉到那一缕杳杳的歌声来自何处。他背起韩错,朝歌声的方向走去。
“小殊是伞中生灵,不属于三道五行,也没什么七难八劫,不应该和你一样苦大仇深醒不过来才是。”
“罢了罢了,佛说,前世尘缘莫念,唯此生大道行之。”
“可怎么都是一些看不开的人呢。”
……
光从指间流成金沙逐渐消逝。有人悄悄的拿走黑伞,然后踩着簌簌落叶在树边坐下。韩错的余光只能看见黑色的伞面,和倾斜在脚边的一片阴影。
韩错靠在树上,抬手遮住眼睛,情不自禁的笑:“你还是你,没有变。”
“胡说。我变了,我名字变了,容貌变了,连记忆也没有了。” 女子的声音忽然放柔,“我一直在伞里看着你,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会认出来。”
“没变的是你,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倔,一样的死脑筋。”
灿金色的日光落在手背,热烈而温暖。
“你以前有一个爷爷,他在一座山巅云顶的宫殿里研习道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韩错语速不快,坦然又平静,“他预见了很多事情,不止一次的告诫我们生死各安天命,不能强求。但他从未阻止过我们在一起,甚至在失去孙女的那天早上依然笑着和她告别。”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从来顺应天命,自然无为,云从宫的道与世无争也残忍无情。诸葛一脉不服理念,叛离远遁自成云外,想要寻找逆天改命的路,就像你后来认识的诸葛先生一样。”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韩错低下头,“对不起,小殊。”
女子沉默着,尔后声音轻轻:“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我的生命是从一个秋天开始的,没有云从宫,没有爷爷,连名字都没有,睁开眼就只是漫天红枫和站在枫树下的你啊……”
“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呸。”
“哈哈,我知道。我特地选了个没人的地方。”
“我是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朝着那个小瑜说对不起去。”
“她也不会想要的。”韩错收起微笑,郑重道,“小殊就是小殊,我也该把那些拖拖沓沓的过去放下了。”
“这算表白吗?”
韩错咧嘴一笑:“当然。”
女子起身,整理叠起的裙摆,那一片阴影也跟着挪远变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韩错终于转头。他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素手执伞,穿着墨色衣裙,映衬的肤色雪白,明眸皓齿,依然是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一眼就能春暖花开。
女子朝他伸出手。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他最害怕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绝望,也不是伞内灵魄的不稳定,而是自己的遗忘。害怕自己忘记她的相貌和声音,更害怕小殊变得不一样,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自己认不出来。
他害怕自己失去坚持下去的意义。
但等到小殊真正站在自己眼前时,韩错却忍不住微笑,仿佛跨过鸿沟深渊,再也不需要回头的安心。即使所有都变了,她还是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让他付出一切的女孩了。也许这也属于命运写下的一笔,韩错牵住那只手,然后将女子紧紧的拉进怀里。
他抱了很久,因为有久违的熟悉气味和触感,格外想念。
“我们该走啦。”
“嗯。”韩错吸了吸鼻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放手,和尚站在你背后。”
韩错反射性的转身,伸手往腰间摸去,但腰间空空,黑伞还拿在小殊手里,韩错尴尬的收起自己满身煞气,朝着神出鬼没的温瑜气道:“你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连做梦都能梦到你。”
“太腻歪。”温瑜闭着眼,嘴角下抿,语气鄙夷,“别做梦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韩错闻言四下环顾,心中微惊。仍旧是黄泉彼岸不见天日的青幽色,无边无际的莹白花海中一盏精美宫灯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另有一座平桥横野而过,与其说是桥,更像是一条人力搭建的木廊,此处不是起点,亦不是尽头。
“奈何桥?”韩错讶然,“你把我救回来了?”
“对头。不过,你不应该更加的感激涕零一点吗?”
正嚷嚷着,温瑜忽觉得急风扑面,警觉的后退了两步:“你做什么?”
韩错仔细观察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瞎了?”
“心眼不瞎。别以为你在我脸上比划的动作我看不见。”
韩错挑眉,他收起自己胡来的手势:“那你走两步试试。”他认真的注视着这个一点也不像出家人的和尚。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自知自己一路上态度冷淡,考虑最多是如何趁早把他甩掉,可这和尚居然肯为自己牺牲一双琉璃眼。
“你在想什么?”温瑜疑道。
“在想是不是应该抱着你哭一会儿。”
奈何
“我可以借你一条腿,抱腿哭才是真情流露。”
韩错抿嘴:“你救了我和小殊两个人。”
温瑜挠着脑袋,他当时深处金芒中心,俯瞰众生繁星,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在很多人的往世和轮回中流溯,也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包括在火焰中焚烧的少女,他不贪婪其他所有,而是选择将她拉出火海:“难说。”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讲清因果的。”小殊收起伞,自己便也虚虚的消失不见,剩下一把悬浮的伞棍被韩错握在手里,“但还是要谢谢你。”
“唯一遗憾之事,我现在看不见小殊长得什么样。”
“自然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小殊嘻嘻笑道。
“那不就更加遗憾了。”温瑜知道每个人的大致方位,行动自如,单是交流很难发现这个闭眼的和尚是个瞎子,他心态乐观平和,状似不着痕迹的带走话题,“这里是奈何桥,然后呢,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一路摸过来,结果到这里声音就断了。”
“我们要过桥吗?”
韩错摇头,却又想起他看不见:“过桥的不是我们,是亡魂,我们先去找孟婆。”
“真的有孟婆啊,是不是和书里写的一样是个白头发的老婆婆?”
“那倒不是。孟婆只是个称呼,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在桥边熬制孟婆汤,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孑然一身上路。”
孟婆是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鹤发童颜,总是伏在桥边睡觉,醒来时偶尔会哼起听不清词的歌谣,然后给煮汤的锅里加点来路不明的佐料。她听到韩错在打招呼,也只是在摆弄汤料的间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并未聚焦,双目无神,倒比正常人更像个瞎子。
但她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如琥珀琉璃嵌入瓷娃娃,然后怯怯隐于纤长卷翘的眼睫下。
韩错张开伞,虚虚画着复杂的咒纹,吟诵艰涩拗口的词语。这个过程很长,伞尖像有黑色的墨点逐渐跳跃,又变成细碎的裂片,分解再重组。
温瑜之前向少年打听,此地本不该为凡人所知,藏匿于深渊地底,北去是万壁千仭,南来需要穿过皇陵禁地或者流囚墓地,除非千军万马铁蹄踏破难以接近。剩下的就是诸如韩错之类的异人,凭借族中秘史,往返其间送灵为业。
少年提到过铁面卫和幽族人。他们遇到的持巨锤的大铁头原本就是镇守皇陵的铁面卫,不知因何缘故流落此地。作为皇陵的铁面卫,他们的姓名,相貌,来历一并被完全抹去,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管是血肉之躯还是死后魂魄均驻守皇陵不离不弃。少年说,那个铁面卫擅离职守犯下禁忌,应属于叛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