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错提着灯,背着伞,挡在和尚的身前:“阿爷,我们要过河。”
铁面人仍然专心致志的敲船,并不关心这边的两人。老叟则拂了拂自己的白胡子,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过不了,船坏了,过不了。”
“何时能修好。”
“难说,少则半月,多则三年吧。”
温瑜看了眼那艘小破船,又不是龙舟,就这还要修三年。但出口又是另一番说辞:“这位大哥一身本事,也需要那么久吗?”
“需要。大铁头,你说呢!”
听得老叟呼唤,铁面人居然放缓了手中活计,朝他们的方向转了头,但没说话,似乎只是表示回应又专心敲钉去了。
“下回请早。”老叟的脸看上去鬼魅又欠揍。
韩错有些犹豫。
温瑜忽然问道:“船怎么坏的?”
老叟脸仍旧是那张笑脸,语气却猛地一变,激烈愤懑:“是一个生人突然从山上掉下来砸进河里,我好奇去看一眼,结果此人扒着我的桨不放,我一急就连人带桨拖回来了。”
温瑜忍不住重复道:“怎么坏的?”
“我不是说了!”
“说了吗?”
“说了!”
“好吧。你说了。”温瑜罕见的妥协,他缩了缩脖子,他每问一句,这老叟的古怪笑脸就在眼前放大一分,他连连退到韩错身边,与老叟隔了老远,便又笑嘻嘻道:“还有活人掉进河里的,掉进河里还能出来的,说明这黄泉水也没那么可怕。”
小殊笑道:“他说的是生人,不是活人。”
泊船阿爷似乎很喜欢小殊,语气亲切起来:“小姑娘你也来了啊,阿爷我今儿个没东西给你吃,全用来修船,下次定会记得留点给你。”
“阿爷不用啦,我不大吃得惯。”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老忘记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嘞。”
温瑜见缝插针的冒头:“哪里不同?”
“闭嘴。”
老叟往船的方向抬手一指:“小兄弟,你听不见吗?”
听见什么,温瑜一头雾水,自从摆脱了那片骂骂咧咧的妖花,他很久没听到这边有其他声音了。按说黄泉路上应该有很多游魂呢喃才对,他也没有听到,现在又该听到什么?
韩错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温瑜回以无辜的眼神。
韩错不语,把他拖到了铁面人身边,让他看了个清楚。
温瑜看清了,也听清了。方才一直以为铁面人是在敲打船钉,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敲的哪是船钉,根本是那一簇簇的红花。一朵又一朵,花海取之不尽,似乎每一朵都在争先恐后的往上挤,然后接二连三地在巨锤下爆裂成暗红色的血液。
这不是在敲花,这是在杀人!
他不自禁的倒退两步。
血自敲打处缓缓滑过船身,滴入泥土。因为花朵的争抢簇拥,所以敲打的频率也跟着变快,血流成溪,源源不绝。
温瑜洞开耳塞,男男女女的嘶鸣和尖叫突然一起爆炸了,或哭或笑,或沉或厉,或喜或悲,狰狞万分。温瑜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依旧阻挡不住那些刺入心喉的叫声,他听到的是什么,是地狱吗?
韩错及时把几近崩溃的温瑜带远:“看得多,听得多,不一定是好事。”
小殊语带担忧:“还好吗?”
“我没事的。”温瑜摇摇晃晃的站起,忽的一抹脸,满手都是血。
“你七窍流血了。”
温瑜一愣,拿自己的白袖子擦干净,白袖子成了花袖子,心里却还没平静:“拿花来修船吗?”
“那些不是花,是一些罪孽滔天渡不了河的恶鬼,他们戴罪轮回,生长于冥河岸边,被拿来做些派得上用场的事。比如修船,比如食物。”
“鬼偶尔也想吃饭的。”韩错打断了温瑜的欲言又止,难得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韩错倒慷慨的说个明白。
“人也可以吃吗?”
“你不妨试试。”
温瑜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
冥河苦渡
冥河凄苦,并非所有亡魂都能走过那条河。活人船行其上,迷途不知返。死灵沉葬其底,烬然不可追。
由韩错送归的魂魄会从奈何桥行过,去向彼岸。一些惶惶残缺的荒魂受冥河吸引,徘徊于河上,不渡不归,最后沉向河底,了无踪迹。活人闯入,妄自淌河,则被拽入往事轮回的记忆中,不辨虚实,失却方向。他们不会溺亡,却再也找不到河岸。
“现在听见了?”
温瑜听见了,汹涌的江流,压着数不尽的亡灵。
天地悠悠,只余水声。
他说:“我还听见了一个人。”
“谁?”
“那个从山上掉进水里的生人。”
老叟哈哈大笑,赞叹道:“果然是天生慧根。”
“我们得去找他。”
“去吧。等你们回来,船也就修好了。”
“那人是谁?”
“不属于这里的人。”
“说人话。”
温瑜挠着自己的光头,破了功:“那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你瞧那老头为了救人连船都坏了,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这明摆着我们两不帮人就不修船呗。”
韩错没说话。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一脸这人还挺聪明的表情,我跟你说,我一直都比你聪明,你别不信,你别走,没我你知道那人在哪儿嘛。”
……
一只彩色的发光大兔子沿河岸慢慢移动,岸边是零星的花朵。温瑜总说很近了很近了,但前面始终看不到半个人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脚边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只剩下一条平缓安静的河流。
“一个人得多难过才会想不开寻死。”温瑜不知何时捡了颗石子,在手里抛起又接住,“又得多走运连这冥河都淹不死他。”
“也许不是寻死的。”
“此话怎讲?”温瑜掂着手中石子的份量:“不是寻死,难道是觅活?也不对,这底下哪有活人,可那泊船阿爷又为何要救他呢?”
疑惑的尾音随石子在河面上漂了一下不见了。
“连个水花都没有。”
韩错瞥了一眼咚然沉下的石子:“我听说有个功夫叫七点漂。”
小殊问:“什么是七点漂?”
“功夫到家,扔出去的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七下不止。”
“那刚刚算一下吗?”
温瑜急忙打断道:“你有本事你试试,这水古怪得很,跟泥沼似得。”
“你看前面那人。”
“谁?”温瑜往前张望,一头雾水,又跑了一小段路才面露讶然。
他最先看到的是不断扔向河面的石子,一颗一颗,像极了儿时比赛打水漂的画面。那些石子多数直接没入了水面,却总有一两个在河面上微微弹起,几乎看不清的弹起,能察觉到的只是略微减缓的沉没速度。
而后看到的是一个少年。比那司幽所的大小姐玲珑大不了多少,短衫赤足,双臂和小腿均缠着绑带。他身边有一块巨石,待到手中的小石子扔完了,他就挥拳打击巨石,挑选可以双手拿起的碎石,再掰断捏碎直到变成合适的可以继续打水漂的石子。
韩错和温瑜远远站着,没有贸然接近。
“我听说顶尖的拳师练到双拳碎石的境界至少也得二十年。”温瑜比划着数字,“这少年最多十五岁吧。”
小殊轻笑,只是问:“我们不过去吗?”
“不敢。”
“为何?”
温瑜摇头晃脑:“紫微见帝尊,遇龙将扶摇。”
……
“难怪连那个泊船阿爷都觉得棘手,未来的九五至尊,咱们可真是三生有幸。”
“不能和他说话吗?”
“非也。”温瑜笑起来,“这人我一定要和他说上几句,走起。”
少年暂时停下,一顶大兔子先声夺人,古怪而滑稽。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拎着兔儿灯的韩错身上,再而是伞,再而是笑嘻嘻的白衣温瑜,他依次端详着没有敌意的三个人。
常人独自呆在阴暗无边的荒野,不疯也癫,少年双眸漆黑,眼底有执着,有倔强,有冷静,唯独没有惧意。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人。”
“谁?”
“不记得了。”少年忽然有些难过,“我喝了孟婆汤,把她忘了。”
韩错默然,再开口:“那就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划船的老头说所有的亡灵都在这条河里。”
温瑜忍不住问:“她死了?”
“我不记得了。”少年犹豫着,又肯定道:“是的,她死了。她没有喝孟婆汤,那就一定还在这条河上。”
你怎么知道的。温瑜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少年突然打碎了韩错的灯笼,迅速的,毫无征兆的一拳,灯笼碎了,烛火灭了。而后是更加迅猛的拳风,温瑜狼狈的躲开,落定时发现他和韩错前后相离,而少年站在两人中间,急速向韩错袭去。
他是刻意隔开两人的。目标是韩错,温瑜觉得不妙,他轻功虽急,但也追不上如狂风烈火般的少年。
少年挥拳带雷霆之势,席卷风压威逼而下,韩错只能一退再退。他紧紧握着伞柄,没有理会小殊的焦急惊呼,迟迟没有出伞,对方的目标是小殊。
情急之下听到温瑜的大喊,韩错微微一顿,少年的凛冽之势瞬间逼到面前,但只是虚晃一招,强风割面而过没有造成伤害,果然,韩错却来不及细想,少年威势如旧,左手翻拳为掌,攀上了伞身。
伞面黑气疯涨,火舌乱舞,灼烧着那只牢牢抓住的左手。少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仍然死死抓着黑伞,目光冷峻,右手挥拳毫不怠慢。不再是虚招,两人距离太近,狂风骤雨之下韩错只能伸臂格挡,暗红色的血液自肘间滴落。少年的左手也没好到哪里去,焦黑皲裂,却全然不惧。
两人缠斗,节节后退。
“秃子!”韩错突然大吼。
少年吃惊回头,不知何时温瑜居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手举碎石当头砸下。
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身子一歪就要倒入河中。韩错慌忙拉伞,却没想到少年居然在此时放手,他只能跟着踏前伸出手臂。
只是少年没有放弃,他佯装倒地,脚下回旋,拽住伸来的手硬生生跟韩错换了个位置,另一只手立刻又向黑伞够去。
温瑜骂道:“下手轻了。”
少年面带惊诧,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将黑伞从其手中拽出,黑墨如水流细细连人带伞细细缠在一处,最后猛然爆发斥力,将少年推开,而他们却直直没入水中,如同陷入泥沼的石子,悄然无声的下沉而去。
……
“韩错!小殊!”
没有人回应。
一个大活人掉进了水里,却没有半点水花。少年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自己焦黑的手臂,喃喃低语,然后默默走回到原地,靠着巨石坐下。要不是那个碎裂的灯笼残骸还在,温瑜几乎就要以为刚刚是在做梦。
他怒极,再次看了一眼平坦的河面,顺着河道急速回奔。
岸边一道白色残影飞掠。没有了引路灯,青色的雾逐渐合拢,他速度极快,但妖雾如影随形,宛如活物牢牢吸附上身。堕入雾中,周边景色逐渐扭曲,连那条不变的河流都开始模糊不清。
不可看,不可闻。一旦停下则彻底失去了原先的方向,为今之计只有找古怪的泊船阿爷帮忙,他闭上眼,不去理会眼中颠倒荒唐的世界。
但他会疲惫,稍有行岔最终结果只是力竭而亡。温瑜暗道不好。身处逆境最可怕的是人心动摇,他已经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只会越来越暗示自己筋疲力尽,可能最后行至中途就倒下。
忽听得打击声,温瑜喜出望外,他目不视物,双耳格外灵敏。心下一横,索性放弃周身感知,全凭那连续不断的打击声引领方位。
等到打击声彷如就在耳畔的时候,温瑜欣喜的睁开眼睛,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巨石还是那块巨石,虽然已经四分五裂,少年还是那个少年,盘腿坐于石上,依然坚持不懈的“打水漂”。
跑了一大圈又跑回了原地,虽然恼怒少年的突袭,但一是他们主动惹祸上身,二是少年无形中救了温瑜一把,三是就算想要发作也打不过。温瑜长叹一声,只能坐下。
龙气护体的人,连妖雾都退避三舍。温瑜想,这样的人应该是皇子贵族,居于深宫,怎么会大老远跑过来送死。他虽没见过皇帝,但也知道真龙天子这一说法,这少年未来九成九是要坐上龙椅的。可现任的皇子中没听说过有年龄符合的,看穿着打扮更不像,难不成是私生子……
他的心思乱七八糟,没了兔儿爷引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拽着少年一起上路。
“你是想学精卫填平这冥河么。”
少年不答。
“咱两聊聊天,你一个人在这儿丢石子多没事干。”温瑜开了话匣子,“我先说吧,我叫温瑜,别看我是个光头,我不是和尚,我跟着那个拿伞的怪人跑来黄泉是想见见世面,没想到不仅见着了,这世面大的都要把我吓死。我跟你说,从山上说起,你知不知道,山头上有座皇陵……”
“他沉下去了。”少年打断道,“找不到了。”
温瑜噎回心喉的血,这话他没法接。
“我找不到从河里出来的办法。”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有船可以,但船坏了。”
温瑜眼神一亮,却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蠢。”
少年停手,转头看着他。
温瑜一凛,但嘴里阵仗不减:“我会,我教你!”
吹牛谁不会,当务之急是把少年拐过来指路,这偌大的黄泉路上也只有先前见过的那三个人可以救韩错,再拖一刻谁知道韩错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少年从巨石跃下,一双墨瞳紧紧盯着对方:“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撑船的老头,或者那个铁面卫,或者那个幽族女孩,甚至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拿伞的人,但是你需要答应我帮我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