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红伞,小曲儿差点又被吓到,今儿已经够惊心动魄了,这又是哪位姑奶奶打扫时没注意掉了一把伞。
她捡起伞,伞上贴了张大大的字条:“货物,只收定金。”
也许是韩错会错了意,但他确实给曲云心精心定制了一把红骨伞。
红颜白骨,执伞之人不见红颜只见白骨,是伞名的由来。看上去很恐怖,寻常人可不会买这么一把伞,上一次的买家是个丧夫的寡妇。
所以他才觉得曲云心不像是要嫁人。
反正伞已送到,是藏起来还是扔掉,归她自己决定。
同行渡灵
佛说普渡众生,司命引渡亡灵,两者之间仿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韩错本是顺路经过初光城挣点盘缠,却意外被卷入云里的闹剧,临行前他遥遥望着舍利塔顶的佛光,不知这众生中是否包括了他和伞中之人。
“那和尚……”
“来路不明,善恶难辨。”
“我是说,他跟着我们。”
急忙回身,果真见到一个闪亮到反光的白衣光头朝着他们跑了过来,韩错表情复杂,这是他第二次没有察觉到这和尚的存在了。
“你到底是谁?”
“名字很重要吗?”和尚一路跑到韩错身前,大气不喘神色如常,他很爱笑,笑起来又很好看,“前两天我遇上一老僧,他说我六根慧净,天生佛缘,赐我法号无岸。”
黑伞问:“不是说他不是和尚吗?”
“姑娘说的没错,我不是和尚,所以我不叫无岸。”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你听得见?”
“我耳聪目明,自然听得见。”
众生分道,天道,鬼道,人间道。多数情况下,三界互不干涉,凡人不见妖鬼,不听天语。但司命和祭祀之流的异人可以两两连结,辨恶鬼,炼凡体,以秩序的拨乱反正为己任。除去这些异人,也有心窍玲珑者,不惹尘埃,可视万物,不受三道拘束。
初光城外,飞沙走石。
“你别不说话,你不说话那就我说了。我七日前来到北城初光,到处寻人问路,可他们要么把我当做要饭的和尚,要么嫌我絮叨扭头就走。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让我遇上了你。”
“阿弥陀佛。”他合起双手,却又立马放下,讪然道,“这一路上扮和尚有点习惯了,见谅见谅。缘份由天定,我来初光城七日,却足足碰上你七次。”
“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在城门口,我朝守门卫兵问路,远远看见你撑伞往城西方向去了。第二次是在舍利塔,我跟游僧问路,在你卖伞的摊子前面转了好几圈,但你没卖多久就收摊了。第三次是在酒肆,我正在跟提灯的小姑娘问路,看见你在屋顶上飞来飞去,那时候还觉得这人为何有路不走要上天。第四次……”
“够了,”韩错拄着伞,忍住把他一棍敲晕的冲动,“不要跟着我。”
“佛说我两有缘。”
黑伞嘻嘻笑道:“昨夜的唐姑娘呢,你们不应该更投缘?”
和尚听得见黑伞的话,挠挠头:“唐姑娘姓唐,叫绵绵。但一点也不绵绵,她手里的雌雄双刀和姑娘一样泼辣,我跑了一夜可算跑掉了。唐姑娘说她师兄要带着新娘子回洛凉,那她偏要往北走,省的碰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一夜,你知道的可真多。”
和尚矮身蹲下,视线与黑伞平齐:“伞中人,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很重要吗?这可是你方才说的。”
“姑娘的名字当然重要,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不可一概而论。”
“那你叫什么?你告诉我我便告诉你。”
和尚抿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是信口捏来:“简单,瑜,我叫温瑜,温温如玉的温瑜。”
韩错一愣。
“我是小殊,殊途同归的殊。”
韩错借异人之术疾奔,本想就此甩开来路不明的和尚,但不管走多远总能被秃子追上。温瑜轻功无双,气息极轻,如同风中落叶与沙石泥土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故而常常偶然回头,便能看见对方嬉皮笑脸的模样。
韩错刹住了脚步。
温瑜也跟着停下,左右距离不过半步,依旧身轻如燕,丝毫不见疲色。
“你要去哪里?”
“我与你去同一处。”
“那我换条路。”
“咱们志同道合,结伴而行何不快哉。”
“快到挺快的。”小殊笑的不怀好意,事实上确实挺快的,照这个速度,他们一晚上可以赶原先两天的路。
“为何非要缠着我?”
“我没缠着你,我说了,我们同路。”
“你去哪里。”
“我和你去一个地方。”
话题又绕了回来,韩错忍无可忍:“滚。”
……
北地的夜空清澈透亮,淌着波澜的星带。
一簇篝火在荒野燃起,围坐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小殊你觉得咱两像不像黑白无常?”
“噗。”
韩错搅着火堆,红光映在脸上落下道道阴影:“天亮后便分别吧,我们走的路你走不了。”
“天下有什么路是我走不了的。”
“黄泉路。”
温瑜笑意犹在,却没回答。
“你总说与我们同路,黄泉路,奈何渡,你也要去吗。”
“你怎知我不是去那黄泉彼岸。”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法号无岸,不见彼岸,你还敢横渡苦海?”
“非也。无岸是要我莫回头,回头不见彼岸。”温瑜罕见的没有否认,倒真的像是个取经的小和尚,“既生于苦海,不去那黄泉九幽闯一闯,又怎么知道何处是路,何处是岸?”
“和尚,你到底是谁。”
“我是温瑜。”
“你可知我这伞里装的什么?”
“千万死灵。”
“那你还敢缠着我们。”
“千万死灵取一为生。”温瑜笑眯眯道,“我不是和尚,我不要普渡众生,我只渡一人。”
韩错抓紧黑伞:“你要渡谁!”
“你。”
他朝火堆里丢了根树枝,噼啪作响,韩错此行是要去北方幽谷,下深渊,找到通往九幽的门,送亡魂入轮回往生。这件事他干了很多次,毕竟是司命本职,但这次却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他说要渡人,渡的不是小殊,是韩错。
既然甩不掉,就不甩了。韩错打消了日夜兼程的想法,相反有些庆幸,心眼通达者都看不到的终途,说明小殊似乎确实跨越了那道生死两界的门槛,不再受天道束缚。
韩错不计较温瑜的跟随,但也不搭理他,温瑜并不寂寞,时常与小殊天南海北的胡扯,他也曾走遍四海八荒,各方风物人情娓娓道来可以说上几天几夜。即使没有小殊捧场,也能够自得其乐,与花与草,与鸟与鱼,昆虫走兽都能说上一两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回应他。
万物有灵,万物私语。
韩错没有玲珑心,不知道温瑜的所听所感,他更多的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俯身对话。
韩错问:“你很喜欢他?”
“对。”小殊轻轻笑,“自从他和我们一起上路,我就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再往东北走,是皇陵,历代帝王的长眠之所。皇陵镇守铁面卫,戒备森严,鸟兽不得出入。但他们的目的地是要择道绕过皇陵,翻山经过另一处墓地。
韩错每每走上这条路都会心生感叹。皇陵也称龙眠山脉,隐于群山之中,重兵死士层层把守,宛如天堑望而生畏。既是龙眠之地,聚集的都是生前为天子或皇亲国戚的人物,死后依旧威严不散,幽然震慑着周围的生死灵。除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死士,莫说活物走兽,连个游魂都看不见。
但偏偏九幽入口就在这块地方。也不知是最开始建造皇陵的人特异选的风水,还是因为龙气深葬引得黄泉流到了此处。
韩错不得不绕道。他绕的是流囚墓地,一个记载更为古老的地方。与皇陵相离不远,两者却毫不干扰,仿佛自带屏障天然分隔。流囚墓地传说是上古流放死犯的地方,由于只进不得出,经年累月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但韩错曾见过里面有人出没,状似疯癫,不着寸缕,骨瘦如柴,宛如饿鬼。流囚古制早就被废除,此地也至少荒废百年以上,一处死地理应不该再有活人。
他只是经过,并不进去。也知道那些饿鬼出不了那道用两根木桩儿戏般搭起来的“门”,门边立一块残破墓碑,碑上模糊四字:流囚墓地。
应该没人想不开好奇走进去。
“……”
韩错拉住抬脚往里冲的温瑜,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这儿不是地狱吗?”
韩错不知道如何回他。
他们此刻就站在那块残碑附近,温瑜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个木桩上。他们往里面看去,一只不辨男女的干瘦人形拖曳着脚步缓缓来回游荡,他低着头,脊背高耸,双臂垂下,突然停在原地,然后扭动了一下脖子。
“他是不是在看我们?”温瑜问道。
都说地狱无门,韩错看着依旧端坐在木桩上的温瑜,翻了个白眼。
“走了。”
“我腿软。”
黄泉妖花
要踏上真正的黄泉道,需要跳下深渊。深渊之上虽然明亮晴朗,却终年无风无云不见太阳。深渊之下则彻底失去了阳光,像是直接堕入了三更天。他们需要引灯照亮前路,就得先去拜访入口的司幽所。
“花非花,雾非雾,路是人间路。”。
目及之处是一片笼罩着迷雾的青野,水泽散布各处,倒映出深红如血的丛花。花叶相离,长蕊抽丝,妖冶如火。在空旷的青野上孤伶伶的坐落着一小屋,木石搭建,有门,有窗,有烟囱。
二人轻叩门扉。
“又是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温瑜低下头,发现开门的是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女童。女童虽然表情凶巴巴,但粉腮圆脸,长袄襦裙,倒有些像是城里娇贵的千金小姐。
“一盏灯。”
韩错是熟人,女童也不多废话,返身进屋不一会儿便挑了一盏灯出来。
“你看什么看,再看削了你。”女童瞪着向屋内探头探脑的温瑜张牙舞爪,但她的长相着实没有什么威慑。
“你哥哥呢?”
“在河边给大爷修船,快些拿走,别来烦我。”
韩错接过手里兔儿爷造型精致的灯笼,语气微妙:“兔儿灯?”
“元宵节剩下的,不要算了。”
温瑜乐道:“要要要,大小姐我们回见呀。”
韩错拎起发光的兔儿爷,心想,元宵节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还留着兔儿灯啊。
引灯长行,烛光所照之处拨雾分花,待他们走过,雾再次聚拢弥散,花也游回原地。
“妖花无根,浮离而走。”温瑜东张西望,兴致不错,“我只在书上读过,今儿个看到活的了。”
小殊问:“你懂鸟语,那知道这些花在说什么吗?”
“有说这个人三番五次往这里跑怎么还不死的,有说这次多了个没见过的秃子看着就很晦气的,有说这两人长得歪瓜裂枣举止猥琐的,还有说,他们好像听得到我们说话但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韩错一脚踩扁了一簇花。
那簇花摇摇摆摆残了一半,却依然在笑,笑声刺耳。温瑜没忍住,还是补了一脚,连花带茎一起踩进了泥土里,之后却若无其事的摇头:“阿弥陀佛。”
“我信你不是和尚了。”
走了很久,走到让人几乎开始怀疑此处一望无际是否有尽头时,他们看见了一条河,或者称为江,江水安静流淌,看不见波澜。这里没有风,没有云,没有落叶,没有萤火,所以很安静,甚至听不见水声。但并不黑暗,江岸生长着与先前见过的同样的花朵,分红白二色,无风自动,发出微弱的光。
越靠近岸边,花开越盛,在繁花簇拥的深处,传来清晰急促的敲打声。
这里的花朵不怎么说话了。温瑜扶着发晕的脑袋,长出一口气,任谁被几百只阴阳怪气的妖怪在耳边疯狂谩骂都会受不了的,他们循着敲打声走进花海。
“这条河就是黄泉?”河水就在脚边,似乎轻轻一探就能够着,温瑜没由得想,不知这水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应该是吧。”
温瑜砸吧砸吧嘴:“应该?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呢?你有沿着走过吗?有喝过吗?碰一下会不会死?”
“没兴趣。”
“我问了四个问题,你一个没答。”
“是五个问题。”
“你这人真没意思。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这里也是有人居住的吗?”
“谁跟你说他们是人了。”
阴暗的渊谷,身处血红花海,脚边是一条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水花外溅的平坦河流,眼前人看不清面孔,只余森森寒气。
“你别问啦,我们也不知道。”小殊说,“不过,玲珑一直那么大,经常换衣服,却不见长个子。还有铁面人和泊船阿爷,好像也都那样,没变过。”
“玲珑是那个小女孩,谁是铁面人和泊船阿爷,有孟婆吗?”
“铁面人是玲珑的哥哥,阿爷是一个船匠。诺,他们就在前面。”
……
一个□□双臂的高大男人正挥锤敲打船钉,他抡锤的频率很快,巨大的石锤在他手中彷如一柄轻剑,唯有沉闷的敲打声提醒着两者碰撞的分量。男人带着巨大的铁面具,自上而下将整个头颅都包裹起来,正面雕有人面花纹,背面则刻五爪游龙,即使锈迹斑驳,依然坚固不可摧。
“看够了没?”
温瑜拍拍光头,嘿嘿一笑,寻声看去,一佝偻老叟从船身后方转了出来。老叟须发皆白,笑容极深,嘴角弯成了一个过分的弧度,不像人脸,更像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