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和尚酒足饭饱,笑得开怀,仿佛无所忧亦无所虑:“我们另有打算。”
 
 
快雪时晴
 
 
“你也是为了那劳什子宝物去的?”
小书生自称来自荒远的云州,义正言辞的推拒继续与和尚同行的好意,他眼神清澈,举止文雅,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子,生的一副冤大头很好骗的模样。
在和尚颇为怜悯的语气里,小书生反驳道:“非也,我要去寻书,那是一本史书,记录泷夏王朝的古书。”
“十文一本,童叟无欺。”
“什么?”
“若你信得过我,我给你编。”
小书生气道:“你若不信,便,便罢了。神话传说绝非空穴来风,即便是开辟疆土一统大荒的言隐王,也曾说过笔下悠悠万载春秋,虚实难辨千古风流的话。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有缘再会。”
听着小书生在雪地中越走越远,温瑜奇道:“你说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被哪个黑心教书先生给骗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没听见么,道不同。”
温瑜咧嘴,眉下弯弯一双月牙:“总说不同路,我们走的哪条路,他们又是哪条路,真的就遇不上吗?”
善听者耳中总会充斥着絮絮的热闹声音。这些声音讨论着天南海北的话题内容,大部分情况下没有波澜起伏,宛如一条韵律鲜明的溪流,适合在夜深人静的伴着做个好梦。但是当他捂住耳朵的时候,又不可避免的听到许多令人在意的秘密。
流波城中飘荡着许多争论和流言。
金银财宝,长生不老,还有天山寒铁,玉书金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轻轻摇头,又能让这些一路听来的冗杂信息随耳旁冬风一并消散。
韩错去秘雪域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单纯为了他的眼睛,但他并没有从严丝合缝的韩错嘴里撬出半点线索。
世事反常,有因有果,不知他们是去趟一个既定的因,还是渡一个未知的果。
隔天一大早,韩错在客栈楼下瞅见拿着包子朝他挥舞的白衣光头,比萧瑟北风中哗哗飘舞的酒旗还要热情和瞩目。
察觉到韩错在对面坐下,和尚抬头一笑:“早啊,今儿个去给唐姑娘送礼,见面礼。”
黑伞横放在桌边,小殊语带调侃:“和尚动了春心,对唐姑娘那么上心。”
“唐姑娘生的如花似玉,哪个男人不动心。”
“正经姑娘可不喜欢你这种轻浮浪荡的登徒子。唐姑娘喜欢的是她师兄,身手不凡翩翩如玉的白衣君子。”
“她师兄心有所属,我也是白衣,也是风流倜傥,唐姑娘就好这一口。”
“臭不要脸。”
……
快雪初晴,集市上多是叫卖吆喝的小贩,在朗朗冬日里蒸腾起一股股的热气。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早起来到集市,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不乏劲衣短装的女子,停驻摊前细心挑拣胭脂水粉,宛如春朝花开的赏心悦目。
三人脚底生风,拐进城中胡同闹市,期望能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中找到女子喜欢的小玩意。
“帮我看看这老妪在卖些什么?”
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是一个坐在草席上的老婆婆。毡帽下露出几绺灰草似得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为了御寒身上胡乱套了很多层五颜六色的衣服,最后都破旧成了邋遢的陈色。若非她面前摆了许多整齐的小偶,很容易错认成行乞的老妇。
能从呼吸间认出这是个妇人,是温瑜的本事。
铺面上叠放了许多人面小偶,有鼻子有眼,套上红绿花布的裙子,就是一个长发的小姑娘。那青衫长褂戴帽子的就是书生,和昨天见过的背书篓又好酒的小书生有几分神似。
“人偶。”这些娃娃称不上精致,更谈不上漂亮,只能说是个手脚俱全的普通娃娃,一律的圆眼睛,红嘴巴笑脸,不像是时下讨喜的款式,韩错补充道:“模样一般。”
“买两个。”温瑜伸出两根手指,分毫不差的指向其中一对人偶。
两个娃娃做的是两个龙凤童子的模样,此刻一手一个躺在温瑜的手里。“不知道唐姑娘喜不喜欢。”温瑜手指抵住娃娃的脑袋,娃娃也就点头,他学童子的声音奶声奶气接道,“当然喜欢。”
韩错拿过温瑜手里的另一个双髫人偶,平平无奇,人偶内部是普通的稻草支架,没有内扩。他一用力,人偶身首分离,露出内部硬邦邦的草团。分成两半的人偶看上去渗人,韩错索性拆了草根和线团,里面自然也是在正常不过,此时的人偶已经七零八落看不出原先的面貌,他揉成一团扔回给温瑜手里。
温瑜没接住,草线洒落一地,他无言以对。
“你闻出些什么。”
“虽然都是些死物,但沾了很弱的香气。”温瑜晃晃手里的人偶,香气便又浓上几分,带着魅惑心神的味道,“那老妪身上也有,比人偶更淡,应该是意外沾上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流波城没有,城外也没有,万一是出自雪域呢。”
“哪里知道这东西韩公子也不认识,买就买了。”温瑜摊手,“说不定唐姑娘就喜欢。”
唐姑娘不在白沙客栈,他们经过时未作停留,倒还是有一干人马从窗口门前盯着他们看,像看什么有名气的人一样。
长竹有如盲杖,与其说温瑜需要一根盲杖,不如说这根长竹让他看上去更像个盲人。
两人在一间铁匠铺前停下,炭火从炼炉中带着灼烧味扑打在脸上,在晴朗的天气里翻起热浪。他们原地站了片刻,一个利落的红色身影从帘后闪出。
唐绵绵依旧携着长短双刀,容姿秀丽,除了沾上些碳烟灰与之前别无两样,她错愕道:“怎么是你们两个?”
温瑜不急不慢的举起手中的人偶摆在面前:“哇,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
……
唐绵绵一把拍掉做作的温瑜:“干嘛来了?”
“我们……”
“对了,先跟我进里屋,有个人你得见见。”唐绵绵风风火火的打断温瑜,撩起帘子又回去,“跟上。”
温瑜和韩错跟在唐绵绵身后,铁匠铺不算小,里面竟也是个四合院,院内摆了口大缸,温瑜柱杖一甩就撞了个叮当响。
“就拿这个作赔礼。”唐绵绵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她不缺稀奇古怪的珍奇,但也不是三岁孩子用一个便宜娃娃就能打发,话虽如此,她还是随手将娃娃揣进兜里。
温瑜变戏法般的又掏出一个酒葫芦呈上:“我们要见谁啊?”
葫芦里不是什么琼浆玉露,是最普通的烧刀子。唐绵绵摇一摇,还是满满当当,她露出笑容:“不是说了要请个神医给你看看眼睛吗,这回赶巧神医就在这里。”
铁匠铺的主人是个铸剑师,唐绵绵叫人家二伯。河州的唐家人向来以铸刀闻名,却还有个叛门在外的唐二伯醉心铸剑,远远躲在流波城的北境雪地里,要不是唐绵绵跑来还真找不到。
 
 
南越神医
 
 
武林中有一张兵器谱,搜罗从古至今的百部兵器,记录他们身下的赫赫功勋。撰写者是谁早已不可考,兵器谱也并不如千录阁的榜单那样神秘,它凭借贩夫走卒手里十文钱一本纸质粗糙的蓝皮小书成为茶馆的谈资,说书人口里每月敲下一板的叫座节目。
在兵器谱尚未变出五花八门那么多版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韩错听说这本书上的每把兵器都会记录下它流经的使用人,以及最初的铸成者。兵器与人不同,凡人寿命不过数载,金铁百年如一日,有人为其一战成名,也自有人因其成为无辜亡魂。待到后人评说之时,能够记得的其实也只是依旧寒芒闪烁的兵器的名字而已。
也许某天好事的千录阁会重修一本更加考究的兵器谱也说不定。
“兵器谱第一名剑铸剑师……我还以为兵器谱是给小孩子看的话本子。”小殊感叹道,她自然也看到了墙上白纸黑字的匾额,笔锋恣意,下笔者胸有万壑,相当自信,“原来真有人把这个当金字招牌,不过兵器谱有那么多本,不知他参考的哪一本。”
韩错轻轻的将黑伞按住,目光落在铸剑人身上。
唐二伯是个看上去颇为憨直的中年人,一双手臂是常年打铁的红铜色,除了对唐绵绵过于溺爱有目共睹之外,实在不像是会厚颜笔走龙蛇这行大字的人。
温瑜心血来潮,即便在小殊所评恬不知耻以及韩错坚决的我没银子的双重打击下,依旧坦然的向唐绵绵开口讨求一柄新剑。
唐绵绵并不计较温瑜的不要脸,她平生所见的细剑也不少,轻盈迅捷的细剑大受女子欢迎,也有侠客为求出其不意将剑藏于琴匣或者长棍中,但再细巧的剑也很难做到保持坚韧锋利的同时还能藏在他拿来的这一柄长竹里。
要换做旁人,大概要当成存心刁难而被赶出去,而唐绵绵只一愣,尔后鄙夷道:“你会使剑?”
他笑眯眯的回答:“会一点儿。”
他滔滔不绝的跟唐二伯比划他的设想。由于剑身极窄,也并非软剑,细剑以刺劈为主,剑身不再是普通的薄平一片,而是斜倾出棱,在厚度上保持重量,增加出剑之时的破坏力。
“就像这样。”温瑜用蘸着酒水的筷子在桌面上砸出一个方形印迹。
唐二伯被他忽悠的似懂非懂,最后眼神发亮,顾不得那半葫芦的烧刀子就掠门而出,走之前还不忘捎上那根空心竹。
正得意着,和尚却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子,空气中骤然弥散开一股药味,他从小怕吃药,这点苦味沁人心脾将他那丁点不堪回首的过往全部提了起来。
而身旁刮走一阵风,唐绵绵飞快的朝门口迎去。
迟到许久的神医大驾光临,温瑜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这是我的师兄叶子阳,国手亲传弟子,在南越素有小神医之称。”唐绵绵依次介绍,“这个光头叫温瑜,他说他不是和尚。半年前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现在突然就看不见了,师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哦对了,他说他天生不长头发,师兄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国手弟子,南越神医,好大的名头,他没听过真是可惜。
叶子阳一袭紫袍,披的是上好的貂毛围领,簇起略显苍白的脸色,祖母绿的玉冠将长发高束,他眉眼狭长,笑起来就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是年轻少女喜欢的相貌。
温瑜乖巧伸手,腕上搭上冰冰凉凉的手指,似玉似冰,毫无生气。
“怎么样?他是什么毛病?”
“没病。”
和尚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
“没病我自然高兴。”
唐绵绵只得瞪他一眼。
叶子阳悠悠的拢回绒袖,整个人便像是蜷在毛球堆里,他语速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温公子,你的眼睛应该不是因为疾病而失明的。非伤非残,非药非毒,看公子开朗乐观,心态平和,自然也非心病所致。”
“那是为什么?”
“医者医病,公子的眼睛我医不了,也无药可医。”叶子阳对愁眉苦脸的唐绵绵安慰道,“你也无需伤神,他心绪乐观,所思所感均远超常人,失去一双眼睛也许并非坏事。”
“病了就是病了,这怎么不算坏事。”唐绵绵双眉紧蹙,她向来快人快语,即便面对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也不遑多让,“平白无故看不见了,落得下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他这么爱臭美,不比让他哑了还难受。”
和尚听得认真,笑意深了些。
没人去评判他的对错,但倒是头一回有个人斩钉截铁的判定他所付出的代价。他独处之时,时而也会考虑自己做的是否有意义,又是否能够回到从前的心境,种种念头萦绕梦中心间,解不开理还乱。只不过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人都喜欢在自己的底线边缘试探,想要犯错,却不想后悔,但归根结底一个人的得失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温瑜笑一笑,摸一摸脑勺:“就知道唐姑娘喜欢我。”
唐绵绵再知道这和尚没脸没皮,现在也有些脸热。她又好气又好笑,捉摸不透和尚的心思,索性不再理他:“师兄,还有呢?”
“什么?”叶子阳一愣。
“他的头发啊,别又是什么无药可医吧。”
叶子阳神色端正,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个也有见过类似天生无发的孩童,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办法。我最近正好研制出一种新型的生发药剂,涂抹头皮七至十五日,刺激头部经脉重新活络,见效显著,以往多用于十岁以下的幼儿,对于公子这么大的成年人,兴许也可以一试。”
温瑜打破沉默,严肃回答:“不用了,我与佛门好歹有些渊源,还是不要断了这点缘份的好。”
对于叶子阳,韩错略有耳闻。在司命的眼中,他的魂魄宛如风中烛火,忽明忽灭,似乎雪中冷风就能轻易将其卷走。此人出生皇族贵胄,自小体弱多病,学习医术最初也是为了自医自治,天赋卓绝,也是河州帝师小有名气的奇才。
在暖意四溢的房间里,韩错冒出一个森然的念头,有时间需回来收个魂,其人心有执念,绝不肯轻易往生,放任自流,恐酿大祸。
 
 
魑魅魍魉
 
 
和尚想起那双冰凉的手,眼前的必也不是身康体健的主:“你怎么来的这里?”
“有那种狼犬拉的厢车,车内设暖帐火炉,帮了我很大忙。比城里四角漏风的客栈可好太多了。”
那样怀念的语气颇具感染力,让满腹怨念的温瑜也跟着煽情起来:“是那种两轱辘带檐的车吗,你可知我垂涎已久却因囊中羞涩未尝所愿,今日可算找到知己了啊……”
类似的寒暄并未持续多久,等到他们再见面之时已是整装待发前,唐绵绵越过风雪亲自给和尚送剑。
竹青色的剑鞘,比原先的普通空心竹多一层釉色,为增加竹鞘的承重力重新浇铸,触手光滑如玉,分不清是何质地。拔剑出鞘,银光乍破,温瑜随手挽了个剑花,细剑不见踪影,只余下道道弧光,轻巧无比。他再一刺出,树上簌簌掉落残雪一片,留一个菱形凹痕。
他一寸寸拂过剑身,陡然归剑回鞘,剑柄与鞘切合,宛如竹节浑然天成,温瑜柱杖而立,沉上许多的手感证明这是一柄精心打磨造型精巧的细剑。
“兵器谱之第一细打——竹余。你们姓唐的铸剑都喜欢刻这么一长串的字吗……”温瑜脸色有些复杂,剑身极细,又分四面,要在其中一面刻那么多字,且字迹流畅,下刀稳健,说明什么,说明铸剑者不仅心大,眼力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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