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他探头朝内张望,一个被团成青团的人影从门口直直的飞出,然后“蓬”的一声砸进了雪地。
“又失败了。”□□少年嘴里抱怨,却把枪狠狠插进雪里,快步走去将埋在雪里“青团子”扶起来。
和尚定睛一看,乐道:“真是友人。”
“青团子”居然是先前同在白沙客栈走了一遭的青衣小书生,背着沉甸甸的书篓放话寻雪域奇书,看来他所言不假,不但走到了这里,还找到了传说中藏纳万千典籍的琅環蟾宫。□□少年见两人也跟了过来,警觉的朝背后抓去,却摸了个空,乌金□□还插在先前的雪地里。
书生咳了两声,吐出嘴里的雪渣,忿忿有声:“这群老顽固墨守陈规,食古不化,迂腐!迂腐!”扭头却看见缓步走来的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印象深刻,他一脸讶然,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们!”不曾想还能有相遇的一天,小书生下意识朝枪客身后躲了躲。
“你躲什么?”和尚笑意渐满,朝着手无寸铁的两个年轻少年走去。
秘雪琅嬛
“要想打架我必当奉陪到底,你别欺负一个书呆子。”
“好啊。”温瑜应得自然,见少年一副措手不及的呆滞模样,又道,“我也不欺负没有武器的人,你去把枪捡回来吧。”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好说话,看上去不正经的和尚,却是一派侠者风范,少年情不自禁的抱拳,连忙三步并两步往被自己孤伶伶丢下的□□跑去。
“云掣别跑,你个二缺!”
云枢书气急败坏,云掣跑得飞快,他追了两步就被笑眯眯的和尚拦下,等到这二愣子跑回来自己早落到别人手里,那么些年头他这个脑子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么怕我?”
云枢书转了两下眼珠子,被拽住胳膊也不挣扎了,语气带上讨好的意味:“当然是朋友,这不是你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嘛,现在看来是我多心。”
“不一样的是你。”
温瑜挟持书生退到一旁,看见怒气冲冲飞枪砸来的少年被韩错挡住,仍旧有模有样的放出狠话,你敢动他一根毫毛试试!
“十六岁?”
云枢书没精打采的回答:“十五。”
温瑜看着身形依旧稚嫩但□□已然虎虎生风的云掣:“天纵奇才。”
“那当然,这家伙没钱没脑子没品位,也就是个学武奇才。”看两人状似打得不相上下,云枢书心里腾起一股自信,“别看他呆,我敢说当今世间这个年纪比他还强的不超过三个!”
“巧了,我就见过一个。年纪比他小,武功比他高。”
“你说什么……”
云掣枪使得不错,招式无华却最为简练,绝不拖泥带水,是无数次勤学苦练中打磨出来的技巧,虽然没有完整章法,但胜在随机应变,不循套路,像是有个半吊子师父胡乱指点,好在自己着实是个天才,居然也摸索了一套适合自己的枪法出来。
可惜还是年轻,也缺乏实战。每每将要击中时总会错开一分一毫,差上那么一点。少年心性最易轻狂浮躁,他被韩错耍的越不耐烦,枪法出的纰漏也就越多。
温瑜不再看那边的情况,他猛地按下云枢书的脑袋,阴恻恻道:“好了,现在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都告诉我,要是有半句谎话,我把你两头拧下来当凳子坐。”
云枢书的脖子被和尚浸上雪片的双手掐住,凉飕飕的让他打寒战。
“你想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想知道什么?”
脖子上力道逐渐加重,刺骨的寒意似乎也跟着渗入皮肤,云枢书斟酌着开口:“这里是琅環宫,古有地上仙,琅環登福地。琅環宫收纳了古往今来的众多文书典籍,几乎所有的书册在琅環阁内都有一份副本,我先前也说过,我是为寻一本史书来的。”
“找到了么?”
“没有。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但里面的人不知变通,迂腐透顶,把我赶出去了。”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靠云掣啊,他武艺高强,我两一路风餐露宿披荆斩棘加上有点好运气才到的。”
蜃女也说过,琅環是一处庞大的地下迷宫,内有史官日夜抄誊记录。他们的情报似乎滴水不漏,却无人知晓来自何处,甚至有人猜测秘雪地下遍布琅環机关,蔓延大荒,而琅環弟子同样也行踪不明,无人见过真面目。
琅環宫并不好客,事实上他们本没有抱着找到入口的期望,但他们不是傻子,看小书生似乎和宫内的人还有几分关系,而其口中所言也是模棱两可,毫无重点。温瑜下手并不客气,按着书生的脖子陷进雪地,整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俨然一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模样。
那厢韩错也不再陪他喂招,夺了□□制住嗷嗷挣扎的云掣。
“看见了吗。”韩错伞尖指着不远处趴伏在雪地的小书生,让云掣抬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你们是如何进入秘雪域的?”
云掣神色倔强固执,软硬不吃,似乎咬紧牙关决心一问三不知。
韩错撑开伞落下大片的阴影,伞柄靠在肩上,朝温瑜打出无奈的手势。被罩在影子里的云掣仿佛被千钧压顶,四肢沉重任他如何使力都无济于事。
温瑜叹气:“阿弥陀佛。”
云枢书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臂忽折,不禁一声惨叫,又被和尚捂住:“好了好了,意思一下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引来雪崩。”
小书生闷声呜呜辩解,但温瑜不想听他说话:“现在想一想,你小子在流波城里也是满口胡言,亏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普通小生,白瞎了我那丁点慈悲心。”
韩错也不关心同样趴在地上的云掣的表情,继续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这里?”
云掣脸色煞白,死死盯着和尚的动作,脑中预演了许多种脱身一击的办法,可这些念头都因伞下越来越沉的影子化为了泡沫,他不认得这人的路数,简直就像秘雪域里到处都是的古怪妖法。
小书生的惨叫声又起,云掣怒道:“有什么招都冲我来,折磨一个没有武功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回答。”
“你快说啊!”是云枢书在大喊,云掣目力极好,能看清和尚正笑眯眯的挥手。
温瑜又把书生的脸埋下去,掐灭他后面跟出来的半个尾音,乐道:“说一句话就好,不能太多。”
“回答。”韩错重复一遍。
“这里是我们的家。”
这个答案过于出乎意料,看恶狠狠的少年表情似乎也不是作假,他接着问道:“你们是琅環弟子?”
“不是。我们没有资格,只允许在外阁看书。”
“为何会被赶出来?”
云掣下意识以为问的是他们二人为何偷跑出秘雪域的事情,一阵心虚,不禁开口:“枢书想见识一下外面的江湖,可出门越久就越不敢回家,现在回来还是为了偷书,结果被发现了就被丢出来了。”
韩错挑眉:“那你守在这里是给他放风?”
“也不是,他说他被逮住之后肯定要被赶出去,我不能进去得在外头接应,不然那群老顽固肯定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然后剩他一个人在外头受冻。”
丝偶之术
小书生又一声惨叫,惊得树上簌簌落雪,云掣瞪大眼睛怒道:“我都说了,你还想怎样,快放了枢书!”
韩错瞥了眼奋力挣扎几乎气血逆行的少年,缓慢的挪开了黑伞。云掣只觉得身上的力道逐渐削减,他顾不得仍然被抓在别人手里的□□,朝小书生的方向急速掠去。
温瑜身法奇诡,云掣突袭不成,但只要将和尚逼开也算达成目的,他慌忙将半截身子都埋进雪里的小书生□□,又听得他哇哇大叫:“你轻点轻点,我骨头刚接上哎哟喂。”
“骨头断了?”云掣一愣,“接上了?”
“你是不是全说了。”
云掣再楞:“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云枢书朝天叹气,再朝地叹气。
眼见着韩错和温瑜两人又走到了身前,云枢书也不躲了,他拍掉云掣摆起来的戒备架势,没好气道:“有用吗,有用吗,你枪都在别人手上,根本打不过嘛。”
“说得对,早这么想不就完事了。”温瑜左手竹杖,右手□□,笑容朗月风清,“我们既不是冲你老家来的,也不求什么奇珍异宝。咱们重新交个朋友如何?”
云掣手忙脚乱的接住对方招呼不打就擅自脱手的□□:“朋友?”
“朋友!”云枢书在此时反应尤为灵敏,肯定的点头,就差上去给两个拥抱以示热情。然后又拍了一下傻傻搞不清楚状况的云掣,宛如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打住,你认识蜃女吗?”温瑜金瞳灿灿生光,“既然被赶出来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蜃城做客,她大概也很想你们。”
“你们是蜃女姐姐的朋友?” 书生和枪客一脸惊疑不定。
“她给我做了双眼睛。”
怪不得又不是瞎子了,云枢书腹诽。
温瑜道:“你对不老城的人偶也有所了解?”
“不老城,好久没听过这个叫法了。”
云枢书瞪了眼抢白的云掣,回道:“这也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蜃城的人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住在秘雪域里头了。以前倒也只是避世隐居,后来城里来了一个人偶师,不分昼夜钻研人偶制艺,他做的人偶精妙绝伦和活人一般。”
“然后呢?”云掣接道。
“最开始是人偶师给自己的死去的妻子做了一个人偶,后来城内人慕名而来,人偶师也就专为死人做偶。再后来,”云枢书顿了顿,有些不安,“再后来,因为制作的人偶和真人没有区别,但不老不死,而人偶师也绝不为活人制偶,城内就流传起永生人偶的说法。无论真假,趋之若鹜大有人在,甚至许多人甘愿赴死,只求人偶师做一具一模一样的人偶供其转生。毕竟许多年过去,人偶师依旧是那副中年模样,不曾有变化,简直就是一个成功的活生生的永生的例子。”
“现在呢?”云掣傻眼。
“叫你多读点书你不听。现在,现在除了蜃女姐姐,你什么时候见过城里的活人了!”
“可楼里的人……”
云枢书没好气的教训道:“那些不算,长得虽然人模人样,可既不会敞开了笑也不会掉眼泪,顶多一脸苦相的看着你,你也不觉的瘆得慌,还屁颠屁颠跑过去打招呼。”
温瑜拄着长竹,习惯了手里多一根东西的日子,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也亏得手里有一根物事,他才可以准确的在小书生的背上敲上一棍:“我发现,你是不是总喜欢话说一半,把故事最精髓的那部分给省略掉。”
小书生连蹦三下,郁闷道:“省去什么了嘛。”
“人偶师是怎么做的人偶?”
“这我哪知道,要是知道我不也成人偶师了。”
“人偶师是怎么死的?”
云枢书摇头,不似作伪:“书上没写。唉你别敲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生老病死吧,世界上哪来永生不死的活神仙。”
“那蜃女呢?”
“姐姐她……”云枢书又摇头,“我不知道,反正比我活得久就是了。”
她的魂魄很微弱,松散的搭在躯体的每个支点,风一吹就可以飘走。但或许是生来就是偶身的缘故,魂魄反而适应了这种不稳定的结构,拥有极强的契合力,至于到底契合了什么,韩错想到了那匣子的红丝线。
云枢书仍旧在和温瑜扯嘴皮子,他说的话总能沾上一点边,然后拿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谜团越来越多,但在他这里却越说越像一个话本子。
韩错适时抓住滔滔不绝的小书生,打断道:“用来做人偶的红丝线是什么?”
小书生哑了,他愣愣的看着韩错,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是不是丝偶。”
不像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句。
“什么是丝偶?”甫一出声,云枢书就知道自己说了句错话,大荒名谱上的十大名器排行第九,他居然说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自打脸。
和尚似笑非笑:“你不知道?”
云掣插进来接话:“不知道很奇怪吗?”
“你不知道就不奇怪。”
云掣皱眉,这话怎么有点像在骂他,但好奇心摆在那里,他重复了一遍枢书的问题:“丝偶是什么?”
千录阁排过的无数榜单中最神秘,也最为让人不解的就是大荒名器谱,谱上只有十件名器,加上寥寥几笔的介绍,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是按什么排列的顺序。但很少有人会去质疑千录阁的榜单,即便对方始终无可奉告。
不论是高手榜还是美人榜,隔了多少年总会有变化,但这份名器榜却百年如一,从未变动,且不像是被废弃,仍然挂在千录阁内,占据一个角落终年不变。名器榜上除了有一把剑的名字,其余看上去都不是刀剑枪戟,让人不由揣测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名器的存在,千录阁才始终不重修兵器谱。
不论如何,有心人总会相信榜上名器的存在。
司命口中流传的魂器司幽在榜上赫然有名,排行第七。
“我记得谱上对丝偶的介绍就两个字。”一双金瞳认真的看着慌乱的云枢书,温瑜缓缓吐出两个字,“模仿。”
仿其形,仿其骨,仿人生百态。
但终究是模仿,即便仿出了惟妙惟肖的言辞举止,依旧不是魂魄所契合的那把锁。
蜃女,只是个意外。
鬼道异者
蜃城相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两个少年互相抱怨,琅環的人说过,秘雪域里住在地表的人大多喜欢用这里特有的冰玉建造房屋,栽种苍树,这种冰玉会偏折光线让外来者看不见他们。这种特点在蜃城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不怕冷,自然也不担心冰玉带来的寒气,所以几乎全城都成了一座冰宫。
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蜃城,也是被蜃女拦下,后来见识到了雪域中不可思议的桃花林——这种树云枢书此前只在书上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