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已经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诸葛静一阵无语,他的思考还停留在向飞扬的“失忆”上:“他什么都没想起来,除了一日三餐就是盯着天上的乌鸦发呆,这样也可以登台做戏?”
向飞扬的魂魄从九幽绕了一圈,被漆光捅穿,和碎剑粉末凝在一起,之后又受到群星召唤统统塞进一个躯壳,如今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何况不疯不傻,只是一问三不知罢了。
你是谁?
他满脸纠结。
你从哪里来?
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维持沉默。
无妨。这是最近的一个月里北牧家主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她在旁边观摩了很久,最终目光停留在向飞扬大病初愈,仿佛仍旧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做梦的脸上,直到对方也投来探究的视线,两人同时保持着相当长久的诡异对视。
她说,你是皇族遗孤,血脉来自古皇,躯体与圣剑共鸣,云外诸葛先生观星卜测,紫薇重现,七星共拥,是帝王星象。
诸葛静插嘴,我什么时候观星卜测了。
她面色不改,顺势回答,三天之后。当今朔帝昏庸无道,置黎民于水火之中,枉顾百姓生计性命,攘外必先安内,你坐镇北境凛军,率领千百精忠将士归国,匡扶正统,还天下山河,朗朗乾坤。
诸葛静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位北境的集权者义正言辞,信口胡说,其中至少一半是无中生有,硬要将人绑上贼船。
她用的甚至还是陈述句。
沉默相视茫茫久,向飞扬嘶哑着张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字:“好。”
北牧雪雅起身告辞,最后却是对着频频拧眉的诸葛静说的,三天之后,我会让帝星护航凛军自北向南回归的消息传去大荒各地,先生请提前做好准备。
她和身边的铁面卫一起离开,拐角处撞见拎着一包香喷喷馕饼包子的韩错,依旧背着漆黑大伞。
北牧雪雅打了声招呼,城中最受欢迎的包子在西市李记。
韩错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不是李记,隐约记得老板似乎姓李,周围人热情的称呼他为老李头。于是他拆出一份递给眼前年轻的姑娘,也说起毫不相干的话,一柄古剑换一个帝子,不亏。
对方最终还是没有接手,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而叼着包子的诸葛静则将北牧家主反常的举动归咎于计划变动的不安感,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身边放着一个被命运和天道所钦定的未来皇帝的,北牧雪雅不仅有过分集权的掌控欲,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偏执狂。
你没发现,今天早上到现在她都没笑过吗。
是因为我?同样拿着一个芝麻饼的向飞扬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诸葛静挥挥手,兄弟我教你一个道理,永远别在这个女人的事情上自作多情,除非,除非对方提出利益交易。
向飞扬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问他,你交易了什么?
诸葛静僵了一瞬,一副见鬼的表情,许久才闷闷说,我有个朋友,被她扣在北境雪穆城。他犹豫一会儿,把心一横,愈发郁闷道,只不过她似乎乐在其中,埋头在城中的医师院搞研究,针对白头乌鸦顺利研发出的解药就有一份她的功劳。
北牧雪雅的要求很简单,打着星象的幌子装神弄鬼,借云外的道术之名诱骗摇摆不定的民心。不论百姓对于神秘莫测的卜算学说有几分信任,至少可以在犹豫的天平一端加一个重磅砝码,也许就是使之倾倒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及师出不可无名,为了将自己包装成拯救天下的正义使者,命定之军,诸葛先生抑或是向飞扬都会全须全尾的供起来,北牧雪雅在这方面保持一贯的谨慎风格。
诸葛静咬牙切齿忿忿然,其间更多的是对于自身受制而双方并非平等的关系,所以他还是回答:“在下必定赴汤蹈火,确保万无一失。”
无名小卒
为了达到尽善尽美的标准,诸葛静摆阵设坛,研究风水变化,致力于在夜间高塔营造出星芒盛放,光华璀璨的祥瑞之景。可惜因技术不到家,在难得的晴朗夜晚只是不声不响的放出了几个烟花,比他信誓旦旦设想的亮如白昼差得远了。
作为烟花中心人物的向飞扬安慰道,还不错。
与北牧雪雅给出的反馈一致的宽容。
“只要不是天打雷劈,怎样都能圆过去。”
韩错的见解一针见血,在有心人的安排和宣传下,很快当晚的观星作法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夸大其词的从陌州一路南下,等抵达河州以南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真龙现世,紫薇下凡,受帝星华光照耀之人,百病皆消,百灾尽除,连陌地的疫病都好转了大半。
反倒是当地百姓一点也不惊慌,没几天连茶馆嗑瓜子的闲人都不乐意去讲述当晚的事,帝星现世又如何,还不如街上到处是蓝眼睛的士兵对他们的认知冲击来的大。
“毕竟他们在过去半年里见识过晴天打雷,天狗食日,还有白夜流星。住在九隅山脚下的百姓果真不同凡响。”诸葛静后知后觉的宽慰自己,跟在韩错的身后美其名曰深入群众,了解舆论。
小殊善意提醒:“先生,我们去的地方死人多,活人少,打听不出什么的。”
他们去的是鹭桥湾附近,这边疫情重灾区,鸟兽众多,因白头乌鸦染病而死去的生灵也不计其数,导致不少经常来此地打猎的居民或者难民都染上了疫病,于是在此地设立了最大的患者收容区,统一看护监察。
韩错拿着大黑伞在偏僻地带收魂驱怨的时候,闲的发慌的诸葛先生则带着向飞扬一人一把弓一筒箭,沿着湖岸捕猎。
向飞扬自称不擅长弓术,引弓搭箭上弦一套下来他只是有模有样不够熟练,但十射七中的优秀成绩还是让四体不勤的诸葛道长无语凝噎。
那可是活动靶。
“被抢了。”向飞扬忽然道。
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身着凛军铠甲的士卒揪着白鸟的一对翅膀,笑嘻嘻的走来,他脸上涂抹绿色彩墨,在草丛中蹲久了发髻有些凌乱,能看出的只有一嘴的白牙和蓝幽幽的眼珠。
“诸葛先生也来打野?” 他一手弓一手鸟,两两合并举过头顶弯腰拜礼,滑稽无比,“拜见向公子。”
北牧雪雅收编重整一手打造的凛军并非直接由自己指挥统帅,北境最优秀的将军是秦烈,兵法奇诡,最擅长以数量不多的军队迅速击溃敌方,恰好与此时的凛军相互契合,如鱼得水,优势极大。
即使如今凛军高举的旗帜除了狩风旗便是秦字旗,但因北牧雪雅同样随军而行的缘故,所有人心中依旧默认北境之主才是凛军的最高领导者,他们遵循北境旧俗,对北牧雪雅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姑娘。
陌地姑娘成千,但在满是大老爷们的凛军中,避讳名姓仅以姑娘为称的只家主一个。而就在前不久,姑娘忽然对全军宣称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向氏少侠乃皇族血脉,真龙天子,是凛军和北境不惜一切代价需要护佑之人。
这种宣言不仅匪夷所思,而且引起轩然大波,只不过在秦将军和家主共同坐镇下,无人敢对台上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向飞扬有任何怨言造次。不少人大胆推测其人是不是家主看上的未来夫婿,甚至是流浪在外的骨肉至亲。
好在接下来的发展并没有变得更加离谱,此人既未担当重大职位,对凛军指手画脚,也没有和家主黏黏腻腻,惑乱主君,仿佛只是隔空打了一炮,吓得众人浑身激灵草木皆兵,然后继续保持透明。
有胆子大的跑去向秦将军请教内情,得到的回答则是其人可视为北境二把手。但是秦将军回答的语气云淡风轻,不咸不淡,一点都没有话里的郑重其事,反而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在这样不清不楚的身份状况下,见着这位整日寡言少语有些忧郁的少年之时,凛军憋了半天,既不能同辈相称,也没有明确职阶,最后只能取“姑娘”的对家,称呼其为公子。只不过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完全不是儒道贵族文绉绉的味道了。
所以每每这时,向飞扬更加沉默,很难作出回应。
诸葛静心中了然,他在北境浪荡了一年多,当然知道北境崇武成风,一向不喜欢看上去低效无用的儒者,更不喜欢装神弄鬼的邪祟之说。他混的脸熟也是因为在收服北境旧部的时候一直跟着北牧雪雅,话说回来,就连姑娘起初也需要铁面卫时刻守在自己身边作为震慑,让他们短时间内接受履历苍白的向飞扬属实强人所难。
他见过凛军和企图越过长城的异族间的战斗,遇人砍人,遇鬼杀鬼,而今一本正经的拱手敬称,更类讽刺。
“值守鹭桥湾的兵里少有你这么闲的。”
“给袍泽打点野味解解馋,还请诸葛先生保密。”他是凛军的新生一代,还是对药物接受能力较强的一批,所以年轻又朝气蓬勃。
他们也是最尊崇北牧雪雅的一批人。
“向公子的弓使得不错,差一点就射中了。”他对诸葛静兴致缺缺,没几句又拐回了向飞扬身上。
“我不擅长弓箭。”
对方却眼神一亮:“你擅长什么?”
向飞扬的手拂过腰侧,空空如也,他犹豫片刻:“拳头。”
年轻士兵兴高采烈的扔去身上的弓箭,自封神射手必不可少的装备此刻都是累赘,他掰了掰早就发痒的双手,原地起势,完全没有考虑对面心中如何作想:“来,试一试。”
“我反对。”
诸葛连忙插手,周围三两巡逻的军卒不少,这边有架可打足以把四面八方的人都吸引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输赢可就不是一时兴起可以解释的事了。
“反对无效。”年轻士兵斗志昂扬,“不过先生说的也对,公子毕竟是公子,岂是人人可以挑衅的。”
好家伙,你也知道以上犯下是挑衅。诸葛静瞪眼,这小子分明心里明白得很,故意前来试探。
“若我赢了,还请向公子规规矩矩的呆在家主身边,前营凶险,指不定何时就会敲起战鼓,届时恐怕我等实在分不开心神去照顾公子。”就差将咄咄逼人四字写在脸上,他翻手作请,“该你了。”
向飞扬摇头:“再说吧。”
“嘿。公子好胆魄。”
“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话音未落,拳风已至。此人虽然点满了争斗挑衅的天赋,但出手迅捷精准,招招直逼要害,似乎想要速战速决,不给对方调整喘息的机会。
向飞扬的动作显得有点狼狈,就像是深居简出的人堪堪找回了肌肉记忆,险之又险的避过对方密集如雨的攻势,急退数十步站定,露出被撕破的衣腹。
他一副不怎么习惯的表情。即便如此,还是骤然出击,仿佛在缭乱的你来我往两相搏击格挡中多出来一只手,硬生生伸向了对方的面门。
于是听到对方夸张的叫了一声。
以诸葛静半桶水的角度来看,就像是那位“无名小卒”被向飞扬一巴掌推倒了一样。只是向飞扬并没有趁火打劫而是突然后仰躲避,此人一点也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轻敌自大,反而狡诈如狐。他顺势下移身体重心,扶地扫腿,一击不得,立刻下劈,韧性极佳,四肢灵活得随心所欲。
向飞扬在一阵沙土漫天中显身,揉了揉被踢中的肩膀。
比的是拳头,但对方擅长的是腿法,这很合理。
而直到现在才赢得一回的年轻小卒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对方被踹了一脚晃都没晃两下,甚至面色不改的走近。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向飞扬瞬间加速,两人之间几大跨步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发出一个气音。
拳头自面门而来,那人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风压过甚,巨大的威胁和紧张感让他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时机,只能伸出双臂格挡,完全护住双眼,仿佛这是唯一的解法,避免下一秒自己的脑门被陨石般的拳锋洞穿。可当他察觉不对劲的时候,拳头已经变了道,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自己的腹部,瞬间将五脏六腑几乎都砸成一团浆糊。
他并未被击飞,却哇的呕出一滩血,然后在不可置信的恍惚中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时不我待
亲自行医的是北牧雪雅,她手中拿着一把锋利小刀,在炭火中反复炽烤,将银光灿灿的刀刃烧得发亮,然后伸向病榻上昏迷不醒的“无名小卒”。
向飞扬被赶出门外等候,他朝诸葛先生问道,姑娘是不是很生气。
哟呵,被你看出来了。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气质平易的姑娘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少有如此锋利的一面。
诸葛静翻了个白眼,少见多怪。
韩错打断两人明目张胆编排北境主人的对话,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下手这么重?”
向飞扬一怔:“我没尽全力。”
安静的沉默蔓延至半夜,小殊在弦月高悬之时突然提醒他们:“各位醒醒,该起来挨训了。”
满脸疲惫的北牧雪雅宣布了她插手军务下达的第一条军令,禁止凛军以比武之名私斗,而她的视线越过屋外几人,逐夜而去。
一般来说,违反军令者按照所犯的轻重,轻者记过罚俸劳改,重者降级停职,乃至遣返回家。违令斩首这一项并不适用凛军,同样的,对于一手建立凛军的北牧雪雅所下达的军令,不论有多离谱,他们都会不容置疑的尊从。
只不过“无名小卒”真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无爵可削,无职可降,除了将其痛骂一顿,战绩归零之后,即便是家主也无计可施,对于躺在病床上依然乐观的说出我觉得自己大有长进的人只剩无可奈何。念在他是初犯,运气不错甚至捡回了一条命,北牧雪雅责令他好好养伤,别再惹事生非。
而他鼓足精气神,在家主面前保持住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大声回答保证。
只是在进来探望的向飞扬等人面前打回原形。
“还比么?”诸葛静忍不住嘲讽两句。
“军令如山。”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尤其灰败,连深蓝色的眼珠也跟着褪了点色,“现在也比不过了。”
看到向飞扬,他振作少许:“公子的身手在军中可算翘楚,论近身搏击就算是将军来恐怕也难分胜负。有没有考虑过披甲上阵,成日里在后方对着文书咬文嚼字琢磨琐事岂不可惜?”
向飞扬是最大的闲人,平常就是坐在北牧雪雅的身边听军情汇报和作战讨论,大半还是云里雾里情势图都没看明白的。即使有心掺和进去,但面对姑娘软硬不吃的拖字诀暂时没有找到突破口。
“在两军交戈之前,你们遵循的指令都是来自于后方的咬文嚼字。”
“我懂。”他努力地将自己被固定成木乃伊的上半身挪了挪,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公子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