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天知,地知。南楚举旗掠地的烈焰之师一知半解,北境枕戈待旦的苍狼之军执子旁观,而围困其中的鹿首四奔无逃处,抬首望日昭。”
……
路途遥远,车马劳顿,玉蟾姬为面前帝师城防地图暗自苦恼,而叶子阳却难得兴致盎然。
他想起教坊司古怪的规章制度,姑娘们总是挑取风华正茂的韶华年纪,但凡越过年限便束之高阁,成为教习长老隐于幕后,而人前抛头露面的总是些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教坊司只在河州一带狐假虎威,却做不出实际政绩是有些道理的。
城防地图他只瞥了一眼便失去兴趣,研究的再透彻也无用,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帝师忠心耿耿的鹿首军,更多的是变化莫测的帝王心。
“那里在吵什么?”
官道吵嚷,堵住大半道路,持刀县尉与平民百姓扯到一处,似是民有冤无可告,一片哭天抢地。
玉蟾姬抬头望去,依言回答:“是洛凉百姓。前月官府檄文,陌北战役间,十数人欲叛逃北牧,被就地捉拿格杀。他们是为子孙来喊冤声讨公道的,虽为洛凉富户,但身负血书,被官兵拦在了道上。”
“河州子弟兵家中多富庶,自小修习礼义仁信,家中老小供奉,马革裹尸尚能赢得忠烈之名,何谈抛家弃子,葬送前程的叛逃行径。被泼上污名,是比尸骨无存还要使人愤恨之事,他们是冤枉。”
“殿下想要帮他们?”玉蟾双眼凝寒,此刻露出些许探究。
“我帮不了他们。”叶子阳缓缓道,“木已成舟,大势所趋,帝师尚且自顾不暇,又何况距离最近的普通百姓。”
陌地战事已起。
挥师举旗的是苍狼狩风,是北牧氏的凛军。这是一支奇兵,凭借天时地利以迅捷之势拿下了九隅与陌州交界的第一城,宣告常年被阻于天堑以外的北境军民开始染指中原领地,正式成为帝师鹿首的反抗之师。
但叶子阳毕竟远在安稳的河州,到手的军情消息也是姗姗来迟,他推测不出北边的战事几何,凭借突如其来的逃兵喊冤,只觉得隐隐不妙。
“你觉得呢?”
“北牧奇诡,不硬战,不轻信。兵少人寡,徐徐图之,耗竭之,蚕食不可吞。”
这是作为情报机构的集权者,所做出的结论。
叶子阳闭目沉思,忽然对玉蟾提问:“背离朔帝,择后为新君,是因为你们觉得新君会做出改变?”
“后有心,忧国之难,民之患,绝非坐以待毙。”
“你们也相信她能让帝师平南定北,昌盛七州?”
“此为长久之计。”
叶子阳摇头:“等不了那么久了,最多一年时局便会明朗。”
“……”
“如果你们的选择还是错的呢,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所押砝码越多,崩溃之时只会覆水难收”
玉蟾蹙眉:“开弓不许回头,你我皆在弦上。”
“非也,我是想告诉你摆在眼前的不只有两种解法,正如通往新王朝的路从来都不止是青河驿道。”
叶子阳的话戛然而止,两人却都若有所思。
军无百疾
陌州鹭桥湾。
席卷北陌的大风一年四季都不会停歇,带走空气的湿润水分,在沙漠和绿野的交界地带划分出清晰的界限。而在距离寸草不生的广袤沙漠的边缘,进入肥沃的丰野绿洲之后看见的第一站就是鹭桥湾。贪图新嫩水草和鲜活绿意的水鸟走兽聚集到此处,在百姓围居的城镇附近友好共存。
一如既往的宁静下午被破空而至的羽箭打破,白色水鸟张翅逃跑,惊走群聚的野兽。而身着轻装布甲的持弓手从岸边突然冒出,与同伴一起悠悠走来,拎起被一箭贯穿的红冠野鸡。
年轻的弓手得意的向同伴炫耀:“看,这只野鸡的眼睛是青色的。”
与他此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幽蓝瞳孔如出一辙。
“带回去给家主看看。”
“不会有事的,一只鸡而已。这都几天没开荤了,成天陪着难民啃干饼没一点油水。”他晃着手里的野鸡,发现同伴的蓝眼珠紧随着一起移动,嗤笑一声,“我们都是按规矩定期服用家主的药,何必害怕这些,不守规矩的那批小子不都被遣送回去了么。”
“我不是指他们。”
“你是怕有毒,我知道。但谁比谁更毒呢。”年轻的弓兵将野鸡装入布袋收紧,毫不介意的笑起来,“若是不吃,那就替我去营里报个到,记录编制派发粮食成天这些事把我烦透了。”
同伴下意识的点头,将拳头抵住眉心,就地与对方分别。这样的姿态相对严肃,直到对方也站直脊背挥拳抵额才作罢。
为了铭记某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并珍惜存活至今的自己——自从北牧雪雅掌管凛军之后,他们之间就渐渐流传其类似的动作,并为家主所默许。准确来说,是在凛军士兵受到家主分发下的药丸开始。
散发出咸涩宛如海水腥气的黯淡药丸捻在指尖,充满浓郁的不详气息。只是作为凛军的一员,生于至北,雪中挥戈,唯北境之命是从。生命是北境无与伦比的宝藏,他们是生存和延续的火种,是最珍贵的财富,信念镌刻于血脉,无人胆敢以此为冒险赌注。
药的服用是定期定量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年轻的弓手一样适应良好,也有一些人出现各种各样的奇怪副反应。比如他自己,除了所有人都会逐渐发蓝的瞳孔,他的背部逐渐长出了坚硬的鳞片,每当深夜都会一阵阵的发痒。他带了一面模糊的铜镜,时不时会扭着脖子观察自己背部的鳞片长势,感到相当的不安。只不过家主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停止服药,回到北境,与那些拒绝吃药,以及对药物产生过激副反应的人一起留守家中,他果断拒绝,便只剩下第二个选项,在感受力量与体魄飞速增强的同时,继续忍受整夜整夜的失眠。
好在初战告捷带来的不可思议的惊人体验让他迅速告别了失眠带来的不适,而弓手常常发出的感叹也让他选择丢弃那面带来不安的铜镜:“要是我也能长鳞片,就可以不穿这些沉重的铠甲了,影响我神箭手的发挥。”
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眼前的场景。
他没有直接回营,而是先去忙碌修葺的废旧寺庙复命。
给挤满陌州的难民派发粮食的同时,凛军提出要求让他们出力修缮郊野荒废的寺庙道观等建筑作为报酬,既是给难民自己,也是给无处收纳的染病灾民集中安置的场所。
而此时轻甲士兵所在的位置就是其中一个安置点。
眼前罗列摆满了稻草和麻布简易铺就的床,床上躺了一个个昏迷不醒,或者思维混乱疯疯癫癫被强硬束缚的病患。
那些口齿流涎,手脚失控,只会嘶吼着想要咬人是重症患者,等待他们的只剩下无药可救逐渐死亡。
他情不自禁觉得背上有些发痒,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向穿行于病患间,头脸都包覆着白巾的医官报告草药的采办情况。
医官一板一眼的记录,时不时的回头观望病患的动作,忙的焦头烂额。
她还是个不到十八的姑娘,是凛军占领收编的第一座城市的医者。对这座城市他们还在尽力的通过解决难民和疫病的问题收拢人心,虽然没有打动本地官府老成持重的顽固医者,但这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大夫却痛快的选择深入一线,和看上去积极向善的凛军合作,救治无家可归的被抛弃的病患。
趁飞速落笔的间隙,她忍不住道:“你每次来都不好好做防护措施,这样不行。”
士兵唯唯点头。
女医官叹气:“每次都这样,太敷衍了。”
凛军不会受到白头乌鸦的侵害,家主隐晦的做出承诺。他们并没有四处宣扬,总数不过六千人的凛军循规蹈矩,恪守军礼,在百姓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战力超群的年轻士兵,带着过剩的精力四处活跃着。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绝不会告诉给眼前善良的医者,即使对方看上去已经为了疫病的蔓延显得无比憔悴且焦虑。
“你们都是蓝色的眼睛。”医者忽然露出微笑,“很好认。”
他心头一紧,依旧只是点点头。
“别误会,我是说,你们都是好人,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安心。”医者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姑娘,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而且越说越错,最后满脸通红的跺了跺脚,抱着记录本转身跑了。
士兵却小小的舒了口气,最后茫然的考虑起来,不知道那份突然的轻松到底是来自于哪里。
他踏上回营的路,选择替医者默默的祈祷,毕竟有家主的加入,很快疫情的进展便不会再是一筹莫展,他也不用担心热心的医者是否会不小心沾染上疫病的问题。
进入城中粮仓附近,最先看到的排起长龙的商贾。不论是大腹便便的富贵人家与他们的仆从挤在一处焦急等待,还是这些看上去生活过于富态繁冗的百姓本身就已经显得非常稀罕,凛军在短暂的惊诧之后都逐渐变得麻木。
他并不知道家主动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乖乖献出囤积的粮食,只是城中本该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们在一夜大雨过后,许多人都染上了白头乌鸦的轻微疫疾,让城中医馆束手无策。除了十万火急的小儿高热问题,城中但凡藏有资产的富人都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凛军透露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掀起剧烈的举报热潮,顺势抓住他们痛脚的家主则最先获得了城中资本的支持,不论是否真心,至少从逐渐充实的粮仓上来看效果卓越而显著。
那些暗地的事情并不会流经他们的手中,北牧家主在某些角度保持着古怪却让人信服的原则。他的活很简单,收编和记录对粮仓有贡献的姓名和来历,为以后,也就是家主对这些忧心忡忡的商贾所许诺的未来报酬做准备。
“去北市征召士兵点人头,家主也在那里,这边快结束了。”
跑腿的日子简单而又乏味。
大多时候他在军营中也是训练,同样不有趣。
看见姑娘身影的时候,他与之隔了至少一条街的距离。其中有夸张变好的视力的功劳,也是因为家主站在北市高楼的宽阔露台之上,完美合适的高度足以让声音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他听不清,但想起了姑娘曾对凛军说过的话。
自先夏言隐王一统大荒延续至今已逾千年,血脉交融世代繁衍不息。不论是北境军民,抑或七州子弟,诸夏百姓术业各有专攻,学派法门百花齐放,但我辈永远记得传承自共同的祖先,效忠于同宗的信仰。
如今向帝师举戈,是为了夺回土地和资源,为身边的家人和朋友,获得稳定和安宁的生活。但举起武器便意味着伴随流血和牺牲,倒在战场上的不只有为错误的为君王卖命的士兵,还有我们自己。
向无辜者持以礼遇,向投诚者怀以包容,将所有的冷血和果断留给冲锋陷阵,永远不要对敌人手下留情。我们许诺没有饥饿和贫穷的新政王朝,我们不遗余力的团结和招揽同胞,我们敬佩无畏牺牲的战死,但我们绝不会对之产生怜悯,绝不会在战场上颤抖,绝不会在挥戈之时犹豫。
我们为家人而战,为族人而战,为亲,为友,为指向变革和正义之君。
……
对于陌州的子民,家主则宣布延续前朝斩首升爵制度,对军功卓越的士兵施以爵位,而爵位意味着不断提升的金钱与田产,是显而易见实打实的可观酬劳,足以吸引源源不断的新兵为了改变贫穷现状去赌上未来和性命。
凛军人数太少,他们既是北境最锋利的刀刃,也是北境存在的底线。所以家主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管是挑拨离间,还是招揽人心,扩张队伍,即便总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献出生命牺牲在瞬息变换的战场上。
但北牧雪雅依旧会许下承诺。
“我会带你们回家,家人和朋友相聚,安宁温暖的家。”
不论是活着的我们,还是死去的遗骨。
他就站定在原地,朝遥遥停在风中,宛如一面旗帜的北牧雪雅,挥拳抵额——为了铭记已经失去的东西,并珍惜存活至今的自己,然后向誓死效忠的君主献出最高的敬意。
师出有名
在诸葛先生眼里,他将北牧雪雅率领的六千凛军比喻为一条纤细但强韧的蛇,猝然咬住一座人口数倍于己身的城市,有条不紊,步步为营,按照预想计划一点点的消化吞食。
自赤鸦姬的头颅与其断成两截的旗帜一起高悬城门口之后,鹿首选择撤退并放弃被病患和难民拥挤的陌州至北,给了北境凛军喘息的机会。而凛军也并未借高昂的战斗意志乘胜追击,反而以此为起点围城建堡,具有鲜明北地特色的壁垒逐个拔地而起,就像是将远在天堑之外的长城蔓延到了大荒中原。
白头乌鸦的疫病依旧在陌地肆无忌惮的流行,只是身强力壮者更有希望在医者与北境合力探索的疗法中存活,而老弱病残却抗不过激进的治疗手段最终只能以防止二次传染为由化成火焰中的一堆灰烬。诸葛静恶劣的猜测,人口比例逐渐精简,累积在凛军头顶的粮食缺口似乎也得到填补,不少人已经开始对这支军风严谨的军队感恩戴德,相比于鹿首在此处的横行霸道,他们反而更像施恩护佑的官方士兵,一切的一切都在朝向北牧家主所喜欢的方向疾驰,原地厉兵秣马准备充分之后,很快就会挥师下一座城。
毕竟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人口,粮食,金钱。
诸葛静冷眼旁观,已经有胆大的陌民向闲暇出行的北牧雪雅友好致谢,为了对方全力救治疫病和难民作出的成果。北牧雪雅也并非一个人,她身后自始至终都跟着沉默高大的铁面卫,只是两手空空,再也没有背上骇人阔剑。她看上去弱不禁风,长相更类似于江南的纤弱女子,天然一副温和笑脸,显得无害而容易亲近。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凛军的忠诚,北牧的偏执,都是这一个永不会被戳破的骗局的奠基石。
甚至是他自己,也是参与其中的欺诈者。
“先生,他想起来了吗?”
“没有。”诸葛静坐在年轻家主的对面,偏转视线假意看着楼下围看征召入伍的人群。在过去的一年里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可以和这位北境集权者同坐一桌的人之一,他并不觉得值得高兴,“帮不上忙真是抱歉。”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感到愧疚的意思。
“先生神通探明其来龙去脉,又说服他留在凛军,于北境已是大恩。想不起来也无妨,纠缠于过去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诸葛静扭过头,看见北牧雪雅低垂视线,落进手中烟气缭绕的茶盏,而眼下是一片鸦青。
他心想,最近也没那么一帆风顺的太平。
“观星祭坛所需都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城中人手紧张,且此去九隅的高山太远,只能以新修建的箭塔作为观星台,登高望远也堪一览无余。而明天是个不错的天气,云淡月隐,繁星满天,我将观星的日子定于明晚戌时,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