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思乱想着。
云掣知他心思杂乱,早已不在此处,便代替两人向投来征询目光的北牧雪雅点头,默认了对方带离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的做法。
此番事毕,他们会马不停蹄的赶回秘雪琅環,无论如何都要进入家中书阁,借助记录天下典籍的历史和命迹推演星图的走向和规律,破解命运。
破解命运。
也许命运是真的可以破解,云枢书心中却多了些迷茫,若九隅星图记录的是万物命运的轨道,那星图本身的力量根源来自何方,如何能够长久的存于大荒三界。他摇头,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不论如何,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他忍不住再次看向一尘不染的天空,洗尽铅华的碧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日食,流星,共鸣,多少巧合才能铸就那样千年难遇的奇迹图景,难道那也属于命运的一环吗。
“我和你一起去北境。”
韩错将黑伞握回手中,司命的墨染气息饱满充盈,缠绕着魂魄亡灵的躁动不安。他坚定不移地走向北境的二人。
北牧雪雅露出长久以来的第一抹微笑,让她本就和善的脸庞更加温柔明丽:“诸葛先生一定非常欣喜。”
但在和诸葛静殊会面之前,他还要赶往一处地方,他要去亲眼确认某些真相,甚至去迫问关于大荒乱世背后隐藏的,仿佛早已注定的因果。
迁自幽古
九幽位于深渊地底。
千里穿行的异术在龙眠山脉受到阻拦被迫终止,以往此时韩错会选择绕开埋葬历代帝王的皇陵群墓,自悬崖跳下深渊抵达最深处的黄泉路。
皇陵青山环绕,远远眺望探究不得分毫猫腻,只是偶尔能捕捉到高大死士的身影,全身包裹铠甲,缓慢而沉重的行走于皇陵周围,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震慑所有想要靠近的人。这支军队为镇守鬼魂而生,是克制帝王一脉的武器,被最初的缔造者称为铁面卫。
以丧失人性为代价,诅咒与长生同行,是什么造就了这支永生不死的亡者之军。
黑伞妄图突破笼罩陵墓群的“屏障”,但仅在触及边界时就得到剧烈愤怒的反馈,无数带着威胁与震慑的注视投向孤立在天地间的一人一伞,仿佛触犯逆鳞者挟不敬挑衅帝王的权威。
韩错没有继续尝试,这是一座进出两难的坟场,非亡者不得踏足,非帝者不得侵犯,永生者同葬深泉,不死者长守古今,叛者,逃者,欺者,妄者,不尊不畏者,堕九幽罚罹难,放流囚诛万世,以忏悔,以遣罪。
流叛的铁面卫。
自陵寝爬出,带着罪孽与愿望徘徊黄泉之上的少年。
泊船阿爷说的没错,少年自山顶悬崖而落,溺过黄泉水,喝过孟婆汤,但依旧没有往生。因为他和擅自脱离值守的铁面卫一样,是从皇陵中闯出的背负诅咒与苦厄的叛亡者,藏匿于九幽深渊,逃离被人间追猎诛杀的命运。
韩错手执黑伞,再次来到青幽昏暗的旷野。
旷野无风无光,迷雾笼盖,却有嬉笑怒骂的深红丛花照引脚下小路。小路通往一座孤伶伶的木屋,炊烟从不升起,灯火依然通明。
“玲珑,玲珑?”
小殊轻快的声音仿佛在三月的早晨问好,带着暖洋洋的清澈气息敲响木屋的门扉。
打开门的依旧是凶巴巴的小女孩,金边绣菊的齐胸襦裙,双鬟束发俏丽可爱,眉头皱成小小一团,开口又是不善:“不是才来过吗,灯没做好,等我有心情了再说,请回吧。”
黑伞挡住了女孩用力甩上的木门,撞出砰的声响,在两人的间隔中木门震颤了许久,而女孩的脸色越发黑了下去。
“我要见铁面人。”
“不给见。”
玲珑回绝的一干二脆,她紧紧盯着冷冰冰的韩错,半是诧异原本总是恭恭敬敬的司命居然也会有不敬长辈的一面,半是不喜他带着愤怒和质问来寻他们的大铁头。女孩的额侧开始生出漆黑的阴影,宛如一簇小小的角。
幽族人。
幽族人会向往太阳吗?
韩错突然卸力,缠绕双臂的浓墨气息渐渐消散,在玲珑的错愕中他重整呼吸:“我要见泊船阿爷。”
而小殊无视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轻快应和:“泊船阿爷还欠我好多礼物,每次都说要给我惊喜,可总是说下一次下一次。”
玲珑沉沉的看着他们。
只掩住一半的屋门突然吱呀打开,阿爷古怪尖笑的声线自屋内传来:“那就进来吧,进来吧,年轻人总是有很多问题,一个两个三个,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个个急着赶着上路投胎,那艘破船可都划不过来。”
屋内洋溢着蜡黄的烛光,一方四角藤桌,一柜锁扣编箱,还有拥堵塞满各个角落的灯笼,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半成品的或是破漏不堪的,还有完好无损栩栩如生的。
玲珑并不怕被戳破谎言,眼中充满浓浓的戒备,但还是选择藤桌的一面端正的坐下。她双手交叠,姿势异常乖巧,与她敌意的表情格格不入。
而她的旁边就坐着嘴角翘起,眼角下弯,笑脸夸张诡怪的泊船阿爷。
令韩错意外的是玲珑对面的女子,安静,疏离,眉眼精致如玩偶,不好奇不探究,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向韩错投来任意一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静静的想着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是孟婆。
玲珑拒绝引路,阿爷不在摆渡,就连常年守在奈何桥畔的孟婆都在清闲的喝茶。可人间战火遍野,死伤无数,冲天的怨魂野鬼无处可去,徘徊往来,他们反倒无事可做。
唯独没有看见铁面人。
“大铁头敲船呢,你找他做什么,我们闲着他可不闲着,我们懒着他却勤快,怎么,你不信?”
“我信。”
叛逃的铁面人不止一个,从看见北牧雪雅身边滞涩沉默的铁面卫开始,他就能够确信这一点。韩错端坐于阿爷对面,黑伞横置桌边,他要问的不是这个。
“铁面人在修船,那名撑船的少年在哪里?”
“他是谁。”
“他来自何处。”
“他的目的。”
成串的问题砸向笑嘻嘻的泊船老者,对方却浑不在意般的掏了掏耳朵,反问道:“你在人间看到了什么?”
“流星,剑陨,复生。”
“在你们司命眼中星辰意指何物?”
星辰锚定着芸芸众生的命运,正如九隅星图所展现的世间万象,每个人都能在茫茫的天穹星幕找到属于自己的星辰以及演行轨迹。韩错与云从一脉颇有渊源,也曾听诸葛静殊侃侃而谈云外的卜算星术,似乎不论方法如何,流派如何,最终总是殊途同归指向永恒自行的星空。
他没有回答。幽族人世代驻守暗夜,他们眼中的星辰行自脚下,是倒转的浩瀚之路,而在永夜无光的九幽深渊,星星无时无刻不在闪耀,他们悠长的历史中藏匿着属于自己的见解。
阿爷口中的星辰更加切实具体:“每一个星辰,都是命运的一次选择。有人的命运是旁人后头的跟屁虫,择一星足以从生至死,有人的命运星连八方,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相互纠缠不休不止。后者自降生则影响无数人的命运,一颗勾连另一颗,一颗坠毁,所有都与之震颤共鸣。其生,万物仰其鼻息,其死,天下分崩离析,牵一发而动全身,活一人便葬一城。”
韩错哑声道:“所以他就是活下来的那一人。”
向飞扬死于漆光也许不是偶然。但他的死去导致星群震动坠亡无数,天象随之改变,而命运会自我演变修复被打破的既定轨道。如此大张旗鼓的代价或许就是阿爷孟婆等人如今无事可做的原因。
韩错所指的不仅仅是向飞扬。风荷留下的绝笔历历在目,他知道淡泊一生的女子在甘愿赴死的最后关头留下的卜辞必然藏着指向大荒百年的走向,正因为她打破了云从无为顺从的不变法则,才招致来自帝师或者命运的灭顶之灾。而诗句中指向的人,是向飞扬,是向行逍,也是那名曾在黄泉上相遇的彷徨少年。
他是一缕残魂。
“你们违背幽族的规则,擅自放归生魂回到人间。”
小殊微不可闻的叹气,在韩错尽力压抑的质问中,她听见的还有强烈的愤怒和不解,以及对于不公背叛的巨大悲哀。
孟婆放下玩弄的手指,认真道:“我没有违背。他喝了汤,过了桥,往生了。但是有个人追到桥边把他扯成了两半,大的一半走了,小的一半却扔进河里,被阿爷打捞起来。”
“汤不能喝两次,就算是变成两半的魂也不行。不喝汤就不能过桥,不过桥就不能去阳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在,后来他总在河上划船,我还以为就这样了。”
孟婆合起双掌又分开,再次翻来覆去纠结自己的手指。
阿爷虽笑着,眼中却森森冷冷:“我族永不会违背九幽。他的来去是黄泉的指引,是命运的钦定。星辰破碎万魂殒没皆是为他的回归铺路,合二为一是必然的宿命,我族是最忠诚的深渊子民。”
小殊低语,不知是在劝慰还是信服:“这也是命运。”
“这是命运。”孟婆托起两腮,“黄泉在变换流向,玲珑的哥哥在造船,我们会坐着船,跟着水流,抵达新的位置。”
她又低下头:“但是到哪里都是九幽,没有分别。”
玲珑抬起下巴,极不耐烦:“那又如何,百年,千年,万年,她一直在变迁。”
孟婆补充:“即使每次只变一点点。”
……
在无端的沉寂中,韩错握住黑伞,缓缓推开司幽所的小门,他的背影孤单,寂寥,担负着茫然无尽的旅途,却还要向未知的前方一直走下去。
索幸他还有一把伞,人和伞就能够成为全部。
狡兔三窟
河州坐七州之首,因青河横贯大荒东流入海而得名。临河建设官道驿站,城镇商市,拥帝师、洛凉多处大都,乃天下最为繁荣昌盛之地。
唐氏刀宗誉为河州第一宗门,所铸刀器千金难求,往来江湖无数趋之若鹜。唐刀盘踞河州之首已逾百年,又承皇子帝姬之师,背靠朝廷威势,无人不敢拱手为尊。唐宗如今的家主正值不惑,风头劲胜,膝下儿女双全,小女儿取名绵绵,取春夏之交柳絮绵绵之景,宠爱非常。
在唐绵绵六岁的时候,唐家堡自皇城双驾华盖,八骑护行,迎来一个弱不禁风,面色苍白的小王爷。
小王爷名叫叶子阳,坐在马车前辕举目四望,堆砌成墙的精制钢刀与枝繁叶茂的树冠交相遮蔽,号称铁堡烘炉的唐宗堪称河州最为坚固的避险之地。
“不用担心,这里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唐家堡。”
孩子的眼睛轻而易举看穿满心城府的小王爷的本质,面对天真活泼的唐绵绵,叶子阳如实相告:“所以我才来这里。”
叶子阳的母亲是当今皇帝的长姐,父亲本是将门嫡子,长公主的御赐驸马,奈何体弱早逝,余妻子长伴青灯古佛,闭门守心。而叶子阳既是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孩子,也是叶氏将门仅存的孙儿,可惜继承其父先天的羸弱,自小经御医诊治定断判其活不长久。
进入唐宗之后,叶子阳继续研读医术,自医自治,牵牵扯扯拖拖拉拉竟也到了成年,成为河州有名的小神医,彬彬有礼,浪迹江湖。
可惜多年之后,这份闲散的安宁却再三被打破,唐绵绵立于铁堡门前远望,只能看见象征皇室的双驾高头大马与明艳华贵的车盖逐渐离去,一如六岁之时的场景,只是他们驶向了相反的方向。
……
“中宫病重,寻天下医者问治。御医,术者,卜者,巫者,异者,皆送至宫中,唯余沧州药王谷,与郡王殿下。”女子腰束软剑,手握缰绳,她是叶子阳的车夫,也是教坊司的玉蟾姬,“药王谷所遣绕经泽州,传信不日即可抵达帝师。”
玉蟾肤色素白,银光弧纹,垂在天边宛如一轮皎月。
叶子阳手中摩挲两枚环佩,互相贴合恰好切在一处。本为父母定情之物,如今却成为叶氏交由教坊司差遣他的凭证,遑论其中由朔后经手的诏令。借帝王心腹教坊司掩主人耳目,可想而知,如今的朝廷早已乱成一团。
马车的安稳让人昏昏欲睡,叶子阳忽然轻笑:“听闻玉蟾一脉精通隐匿刺杀,而今却堂堂正正自大门递入拜帖,又行于烈阳大道,真是稀奇。”
“唐宗亦为天子门前,我等不敢造次。”
他将手指按在玉佩的缺口处:“叶氏兵权早已被夺,即便同意为后谋乱,与我有何干系。”
“殿下乃帝师神医。”
“药王谷岐黄之术,一诺千金,巫卜异客迎神送鬼,锄邪拔祟,何须我这等微末道行班门弄斧。”
“这是叶老将军的意思。”
午后灿烈的日光中,叶子阳忽然瑟缩了一瞬。尔后他懒洋洋的打起呵欠,问起毫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太子殿下薨了。”
“待九月初一殿下遗骨葬入雁丘王陵,举国哀丧。”
“王陵?不是帝陵?”
“薄北帝陵,为龙眠之所,非帝王不可入。”
“无怪帝后反目,既已反目何须求医问药,恐寻得是庸医,问的是毒药。”
“殿下慎言。”玉蟾冷淡,姿态却无比恭敬,“卜辞指世,云从灭心,中宫长病不起。”
是了,那便是教坊司尔等投诚反叛之时。
叶子阳心中微动,帝王野心昭昭,前几年还在四处招道士术士炼制仙丹以求长生不老,可又疑心深重轻易不愿试药,每每见他都一副不动声色潜光养晦之态,又怎么会突然重病卧榻。而他一个远离朝廷的半吊子郡王都能看出来的破绽,那些个深谙浑水的朝廷老狐狸如何看不明白。
叶氏将门征战西北,在沧西依旧驻留千百子弟兵,但凡振臂必当一呼百应。如今为了向朔后献出诚意,甘愿将叶小王爷作为人质相送,是因为有必胜的信心,还是另外有所图谋。
玉佩相交的清脆碎裂声忽然响起。
玉蟾闻声垂眸,沉默以对。
“不愧是见风使舵的个中好手,千百年来王朝更迭教坊司屹立于风雨飘摇之中,牢牢把握着帝师暗河。”叶子阳似笑非笑,语气似讽似叹,“帝偏信云从卜辞,上至国事是非下至择日休沐,事事都求四平八稳神佛庇佑,可惜神佛无心,枉顾天子一片虔诚。为父母所弃尚且惶然悲愤,为天所弃此心郁郁,此身渺渺,帝欲哀心辞世倒也不难理解。也不知薄州水患,饥民遍野,北陌疫病四起,难民暴匪,是否也是天所弃之,抑或怒之。”
“臣,不知。”
“你不知,我也不知。”他懒洋洋道,“后不知,帝亦不知,世人皆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