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云枢书看向沉睡中的向飞扬,心头滋味复杂。既然对方也提到九隅星图,说明为之聚集到山中的不仅仅是帝师的势力,还有虎视眈眈的北境。少女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全信,对他来说,眼前的少女和南流景分别不大,看似无害无辜但随时都可能反手捅你一刀,他无比纠结,既想就此退出星图争夺的漩涡中心,又舍不得仿佛近在咫尺的可以窥得一眼的星图。
毕竟,毕竟它记载了大荒的命运。
那样神圣的描绘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心潮澎湃。
“你是谁?”
少女转过身,她的视线从云枢书撑起的黑伞滑向一身黑衣的韩错,姿势端庄且郑重:“我听说过你的名字,韩错。与黑色大伞相伴,流浪于三界缝隙的司命,天生的异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我有幸和你的好友诸葛先生相识,在北境承蒙诸多照拂与帮助。我姓北牧,名雪雅,是北境的家主,也是凛军如今的掌印者。”
韩错咬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没有再去观察少女的神态,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自远端不断靠近,带着苍凉和从古老陵墓中走出的悲怆气息,一步一步碾压而至。从知晓少女的名号开始,他们就要面临选择,不管是立场还是态度,还是于威胁的应对。
是那名所谓的执剑人。
他身躯高大,体格魁梧,几乎是成年男子的两倍,全身裹着黑色裘皮,裸露的肌肤漆黑虬结,宛如锈刻风蚀的坚铁。最引人注目的是覆盖包裹整颗头颅的巨大铁面,正面雕刻人面花纹,背面则为五爪游龙,奇诡可怖。
而他的手中,掐着南流景的纤细脖颈,一路拖至此处,身后尽是女子竭力挣扎痛苦不堪的痕迹,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是一名铁面卫,本该生生死死镇守皇陵的铁面卫。
 
 
顺昌逆亡
 
 
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利用吊绳缓慢绞杀半空的囚徒,也是像她这样痛苦不堪又徒劳无功的挣扎,狰狞扭曲,他们在帝师城墙上见过,对穷凶极恶的罪犯处以最严酷的极刑。
南流景目眦欲裂,她从不是轻易屈服之人。
“把她放下。”
执剑人听话的将少女扔向地面,南流景痛的蜷缩起来,忍不住咳嗽,而吞咽呼吸都在撕扯五脏六腑。
北牧雪雅耐心等待少女匍匐挣扎,她吐字清晰,不急不缓,笃定对方可以听清自己的陈述:“教坊司我也有所耳闻,那里是天下情报汇聚流通的地方,执掌权能的是七个美貌聪慧的少女,代代传承绘有古老图腾的名号。比如你,赤鸦姬,原本意指光耀大荒的烈阳,后来因顶端权利更迭,图腾的表意也随之不断深化,如今已经成为了亲手射落乌日的强弓射手,意为反叛和不屈。不知从何时起,每一代的赤鸦姬都是擅长弓箭的倔强少女,或许是教坊司那些退居幕后的长老们有意保留下来的传统,所幸直至今日你们的传统一如既往,也给我推测和寻找克制赤鸦的余地。”
她距离南流景大约两步,其他人则知趣的退到了北牧雪雅的身后,而云枢书为了避开身旁铁面卫的巨大威慑力,索性退至大树底下借茂盛冠叶乘凉。他此刻耳聪目明,反而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看明白了却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一伙人站在狐裘女子的身后,像是为其壮势的护卫军,而惨在泥泞之间匍匐的南流景孤身一人,毫无对抗之力,是名副其实的阶下囚。只是她们的位置之间又掺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向飞扬,无端在一幅骇人的画面中泼了一道意味不明的黑墨。
南流景喉间受伤,发声低哑难听,她愤恨至极,声音如同铁锈的割刀在生铜上摩擦,几乎让人忍不住跳起来。
“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教坊司的交易很公平。”北牧雪雅顿了一会儿,她语气认真,并非嘲弄,“北陌之祸的始因是薄州水患。薄州向来为水利大兴之地,以往朝廷并不吝啬拨款筑仓,修筑堤坝,谴兵派使。帝师也并未真正出现过国库空虚的征兆,但今年却克扣粮饷,放任底层官员级级贪污腐败。表面上是因为百年难遇的大水以及雪山融水积聚,但实际上帝师并未追究水利失修的致命因素。这是其一。”
她叹了一口气,而在这声悠悠的长叹之中,云枢书等人几乎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其二,”她既是在说给南流景,似乎也是在说给身后的几人,“若说因南楚叛乱帝师□□无暇,顾及不到北方的灾祸,却依旧有余力将难民北引,故意聚集到水草丰茂的陌州。赈灾,救民均不及时,匪患猖獗,并放开权利让陌地官员清杀难民,此举必然会引起民怨沸腾,各地叛乱不止。没错,北境翻越天堑抢夺陌州的计划因此搁置,我们不得不被迫再次潜伏,此时出兵收获的只有一个疫病肆虐,暴民遍野的烂摊子,民心不得所向,还需要时时防备随地扯旗起义的流民强匪。只不过,我不认为常年被轻视的北境足以让帝师自断一臂,做两败俱伤之法只为牵制和延缓凛军的脚步。”
她不避讳在场的“普通人”,□□裸的将北境的反叛意图和盘托出。
“其三则为白头乌鸦。”
向飞扬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有醒转的趋势,但等了一会儿还是归于沉默。北牧雪雅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白头乌鸦所染之毒为鳞毒。自北境传至陌地,源头是域外异族的一个垂暮老者,此族寿命较常人更长,死时却痛苦异常,体表遍覆鳞片,非人非鬼,面目全非,他们自称是背负神明降下的诅咒和惩罚。只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的血液里一直寄生着一种奇毒。此毒如活物,因其族体魄强健,故长时间与其共生,蚕食血肉以滋养,但等到他们年龄渐长,体衰老弱,毒物便迅速爆发吞噬最后的性命。只不过尸体身上的余毒并不会因此立刻跟随死去,反而会存活一段时间,等待下一个摄取血肉的猎物。而因北境遗漏,其中一名垂死边缘的鳞毒患者逃往陌地,找到尸首的时候已经被乌鸦分食,尔后从乌鸦及人,竟然酿成了巨大的祸端。我的好奇之处在于你们,陌地的官员将疫情层层上报,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鹿首与赤鸦分明驻守此地,但依旧采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桩桩件件并非巧合,但矛盾,反常,异乎情理。我相信帝师累积了千百年的统筹治世,正如我尊重即将与之为敌的帝王城府。可始终未能找到一个连贯的解释和理由,我的踌躇和犹豫让北境凛军停滞不前,而现在需要你给出答案或者,线索。”
长久的沉默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在几乎窒塞的缝隙里寻找可以吐息的漏洞。只有山林中悠然不变的风穿透所有阻碍自心口灌入又不留情面的遁走,只剩下悚然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流景的笑声疯狂又微弱,却在寂静的沉默里不断放大,敲打在心脏的深处。
她处于帝师权利漩涡的中心,直接听命于朔帝,而教坊司作为帝师暗影的同时企图在乱世保全自身留有后路。所有的长老都在琢磨帝王心术,研究天下局势,在赌盘上押注砝码,仿佛最后就能够获得立足延世的本钱。
哈哈哈,真是个笑话。
没错,直到最后她也无法明白帝王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想通了很多事,哀民遍野的土地,战火燎原的大荒,以及摇摇欲坠的皇朝。她明白的太晚,醒悟的太晚,居然抱着那么简单的想法就去挑战北境的主人。
她说:“你想知道原因?好,我告诉你。”
北牧雪雅垂下目光,静静的看着。
看呐,连这时候都舍不得蹲下来让我看清她的表情。
“太子身死。”
“帝后离心。”
“禁宫内乱。”
“而朔帝却……”
北牧雪雅突然退步。
本该蜷身低语的南流景突然暴起,她速度极快,姗姗来迟的注意力只能跟上她的残影。她并没有直接袭击距离最近的狐裘少女,而是错身拿起了那柄依然躺在向飞扬身边的阔剑。剑身沉重无比,但她单手挥舞毫不费力,甚至比当初从铁面卫手中投掷出的速度更快,下一瞬就要刺进雪白的人影中。
铁面卫的手臂自阴影中骤然显现,轻而易举的揪住少女隐藏在泡影幻象中的头颅,骨骼破碎的声音一齐炸响,伴随着的还有南流景最后的诅咒和怨恨:“他早就已经对皇朝易主的卜辞深信不疑,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肆虐的血迹溅洒草叶深林。
……
刚醒来的人总是昏昏沉沉,睡眼惺忪。向飞扬努力眨了眨眼睛,映入视野的是一个圆脸杏眼,面善亲切的小姑娘,穿着异常暖和的装束,此刻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那样的眼神就像自己身上开了个洞。
向飞扬的眼皮又沉重起来,闭上再睁开成了此时最艰难的一件事。而在闭眼的那一片黑暗中,他看见了以往在残月楼打扫庭院的日子,洋洋洒洒的数不尽的枯叶,还有残月楼主对他说的话,你不适合楼里的心法,你学不会缠绵纠结的情爱。那种说法有些荒唐,但向飞扬并不在意。
很多事情在眼前一一闪过又消失,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缺了点东西,好像真的开了个大洞,所以生活,时间和年年岁岁不变的习武都填补不满这个空洞。
可是此时,他看着眼前少女惊讶至极的表情,突然觉得心里的大洞被补上了一点,他低下头,看到了自背后贯穿胸膛的那柄阔剑。
怪不得呢。
 
 
九隅星图
 
 
“他是谁?”
北牧雪雅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才问起两次受到漆光重伤的少年的名字。
同样惊震不已的还有韩错,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漆光自南流景的手中飞离,指向身无一物的北牧雪雅。但恰巧醒转的少年毅然的追击奔来,整个身躯毫不犹豫的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剑身穿透而过。
“他是谁?”北牧雪雅的语调尖细上扬。
韩错目光微沉:“他姓向,向飞扬,字行逍,砥身砺行的行,逍遥物外的逍。”
他是与少年同行一路的人,两人走了不少地方,也聊了很多事。少年身上藏着巨大的谜团,还是风荷留下的卜辞中至关重要的人物,韩错的念头在脑海中上下翻滚颠倒,他始终觉得身负命运者本身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一路上向飞扬所表现出来的直觉或者是化险为夷的能力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心情复杂的托起少年的奄奄身躯,那缕飘摇的魂魄与漆光之上纠缠不已,将离未离。
这是一柄古老的剑,见证金戈铁马的历史,沧海桑田的变迁,权利兴衰的更迭,他厮杀于血流成河的战场,也供奉自辉煌尊贵的宫殿,最终流浪在贫瘠的冰川雪原,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奏起古老的哀思。
也许是因为藏匿了太多的,久远的怀念和思语,牵连着茫然的生魂也随之哀悼低歌。韩错手中有承自九幽司命的安抚力量,经黄泉冥河浸染,锚定着少年伤然的魂魄。
始终如同静默雕塑的铁面卫忽然仰首。
而韩错抬起目光时,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山林之上的巨大穹顶。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被提前降临的黑夜笼罩,浑圆的灼日被漆黑的阴影一点点蚕食吞没,只留下一圈金色的镶边。
深重的夜幕却突然如泉涌般浮现出珠光璀璨的斑斓星辰,连点成线,连线成座,日月移行,而满天星辰灿烂生辉,亘古不变。他们按照既定的轨道以无边无际的天空为蓝图,演变命运的踪迹。而那样神秘飘渺的轨道此刻却在星幕之间熠熠闪光,蜿蜒曲折却绝不交叠,精巧夺目,是完美设计永不滞涩的运行之径。
在瑰丽庞大的运行图轨之上,忽然有星辰划破径线斜落,然后逐渐熄灭光芒直至消隐不见。紧接着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一颗接着一颗,点点星辰争先恐后的跳下夜幕,循着同样的弧线划破夜幕,绽放瞬间的光华,然后彻底熄灭踪影。
也许有数十颗,也许有上百颗,每当坠落的流星拖曳出绚烂的星尾,图轨之上的运行路径便清晰一分,就像最灵巧的绣工织出的毫无规律却梦幻美丽的无上作品,此刻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整座九隅山脉,乃至大荒天下的面前。
而这里,仿佛是距离星幕最近的位置,仿佛可以伸手触及流星摇曳的尾巴,仿佛轻轻一点就能在万古长存的命运星图上印刻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就是九隅星图。
云枢书跌坐在地,森然的激潮自脚底攀布全身,他睁开刺痛的双眼,伞灵提供的视野与眼前的真相合二为一重叠成完整的奇迹,他贪婪而深刻的将命运奇迹印在脑海,随着心跳一起鼓动不息。
漆光如有所感,低声颤动。
韩错握住剑柄,却止不住剑身的悲鸣。
这柄剑的时光岁月很漫长,剑的主人早已逝去在历史的长河中,也许他的星辰仍在天空闪耀。而只有亘古不变的九隅星图或许才能与之并存,在远古的思怀中寄存属于冷兵器的思考和人性。
他开始厌倦永无止境的循回和杀戮,在纷争中感到疲惫。在流星的轰然降落中,漆光开始剥落,正如所有凡人都可以做出的选择,他选择的是与那些甘愿脱逃坠灭的星星一样,走向死亡的永眠。
他碎了。
不再颤鸣,不再沉重,剑身自上而下裂成数不尽的碎片粉末,在沉闷的风中瞬间成灰。
韩错按住穿透少年胸膛的巨大裂口,却发现残余的碎片变成更小的微末粉粒在血肉中融合重组,包裹住五脏六腑,犹如古老先辈最后的慈悲。
……
“赤鸦姬所服灵药来自于沧州药王谷,透支躯体所有力量完成短暂的回光返照。即便她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但导致此人抢夺漆光乃至突袭得手确实是我的过失。”
北牧雪雅摆出一副诚恳道歉的姿态,但昏迷不醒的向飞扬却被扛在铁面卫的肩膀上。
“他两次被漆光所伤,又舍身救我性命,于情于理北境都会竭尽全力进行救治。我于医药术理也有所研究,此处距离名医云集的河州太远,更不论远在天边不近人情的药王谷。我以北境家主的身份许诺,定会保他完好无虞。”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漆光飞灰湮灭,连收拾骨灰的功夫也没有,云枢书暗自腹诽,只剩一小撮灰烬融进了向飞扬的骨血。而漆光碎裂必然与九隅星图的现世有关,他们暂时无法推断缘由,但也能想象即便是碎裂的古剑,残存的力量也有值得琢磨的余地。作为直接接触这一切,吸收古剑和星辰力量的向飞扬,自然是一个绝佳的研究对象,是一个价值连城的香饽饽。
云枢书虽也好奇,但深知对方不是善茬。气息从头到尾都显露不善的铁面卫以及语气诚恳,言辞却不容反驳的北境之主,无一不在宣判他们无法拒绝的现实。
只是可惜了这位小兄弟。
云枢书随之叹了口气,何必可惜。若如星图所演,所有人都有既定的命运镌刻于苍茫穹顶,那旁人的命数也轮不到他来哀叹。而凭借向飞扬生生死死的凶险奇遇,或许对方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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