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弓箭翻转,再次瞄准了断裂的寒霜丛林。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不过一转身的时间,她已经悄无声息失去了枭儿的踪迹,南流景心中凛然,赤红飞矢化作流星接二连三向前漫射。
她的思绪在此时剧烈的翻滚。
石雕海螺。大荒之下除了异端邪宗本身,对这些蛊惑人心的妖术最为了解的当属常年致力于清剿余孽的帝师,南流景作为天子直属的武装势力自然也对相关祭祀活动有所研究。相传在远古战乱时期,号称来自北海的士兵使用海螺传递烽火信号,既是鼓舞士气的号角,也是震慑敌人的亡音。他们擅长海战,掌握狂风和雷霆,他们身披坚硬鳞甲,目泛幽光,双耳为鳍,可视漆黑深海,可辨万灵别音。这尊海螺尤为巨大,应该用作祭祀或者请神,他们自称龙王后裔,信奉妖异邪诡的海中龙神,直到现在居然还保留一定的古怪术力。
神话传说杳无证据,在此之前更没有出现过所谓龙王后裔的叛党作祟,但南流景却联想到了北境之外犯乱活跃不休的“异族”。纵然北海神话子虚乌有,因千百年来北境之外只有冰川雪原,从未出现海洋,更不论骁勇善战的北海之军。而在正统记录的历史书籍中,那些常年侵犯边境的族群是一群异类,他们无知无畏归为野兽。但如今却在九隅山脉找到了原本属于北境之上的遗迹,那史书所记载的,所谓的来历和锲而不舍进犯的目的是否与真实有所出入。
后背层层泛起寒意,南流景的目光再次扫过面目全非的老妇。
这些村民也是吗,那被冰矢贯穿也未丧命,反而破冰而出的那一个,也是那些传说中的龙王后裔?
南流景的眼睛被血红充满,她渐渐咧开夸张的笑容,却依旧美艳绝伦。
手中箭矢骤然停歇。
然后她横跨伏身,长弓顺势斜翻转上,准心倾至天空,冰霜凝结的赤色箭矢如同冷热交织的水火双蛇冲向天际。
鲜血迸开成烟花,不可避免的溅落在南流景的脸庞。
而箭矢贯穿了漆黑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对方击飞坠落的轨道,在上下的碾压间几乎迫成碎片。
那是枭儿的尸体。
南流景的视线停滞了一秒,她记得这名常年蒙面沉默寡言的少女,是坊中的长老悉心培养的下一代继承者,此次外出目的也是为了历练。如今丧命,回去她作为师姐和带队者便要写篇不短的报告,说不定还需要关禁闭,南流景敛起笑容,死前见识了古代神话秘术,倒也不算她亏。
也许在报告中有必要夸张一下对方的实力,南流景的目光搜寻着在光影间跳跃隐现的“罪魁祸首”。
她是个女子。
瘦小且敏捷,穿着脏兮兮的斗篷,四肢着地如野兽爬伏,露出的手臂和眼周皮肤闪烁着彩虹般的鳞片。时间偏向正午,长期大雨过后的晴天阳光灿烂耀眼,甚至在村落的正上方架起了两道斑斓的彩虹。
南流景轻嗤一声。
单纯的赤箭穿透不了奇异的鳞甲,但也会带去不小的冲击。从药王谷买来的寒气机关也不过如此,花里胡哨只是装饰。南流景甩了甩手,扔掉了袖间藏匿的空盒,难得有这样尝鲜的机会,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对方速度快,还很硬,既然迟迟没有使用邪术,南流景所期待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都没有出现,在正午的烈阳下,简直如同海啸前的风平浪静。还是一只不成熟的幼兽,幼兽就已经如此棘手,如若放任成长起来更加不可设想。
她足尖掠地,身形随之消失。
消失了?
林檎睁大了眼睛。
她借助了鳞片才能达到的视力和堪比飞箭的速度,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普通人?林檎按捺住自己非人的心跳,缓和呼吸,鳞片融合的咒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超过时限她的心脏和身体会承受不住这股爆发的力量,迅速走向衰竭和死亡。
她面带哀戚的看了最后一眼熟悉的村民们胡乱散落的尸体。
“还有时间走神?”轻笑声自耳后响起。
林檎陡然一凛,拍地而起,她的反应速度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超越的极限,能够被人捕捉住的只有一道电光缝隙。
“我看的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少女纤细柔软的嗓音来自四面八方,林檎变换位置但始终能够听见对方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位置,无论在哪里,始终不近不远的位置。
林檎停了下来。
被鳞片包覆的双耳逐渐变薄,直到可以透过太阳的光线,泛出奇异的色彩。
“长得像鱼,跑的像狼,该叫你们什么,鱼人,四不像,还是怪物?”
林檎猛然跃起,向某一点挥出双手,斗篷下的利器天女散花般一并飞出,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网。
“诶呀。”
少女的声音忽然凝成了一点,不再飘飘忽忽的摇荡在周围。
林檎的五指突兀的伸长成银光闪烁的鳞爪,朝着躲藏在光影泡沫间的少女擒去。
方其梦时
空的,什么都没有。
林檎一怔,恐惧悚然贯穿全身,这是陷阱。
“我给这种戏法取了个名字,叫做泡影。”声音切实的停留在了自己的耳边,带着亲昵暧昧的呼吸,“如果有机会,你也该去京城看一看那些变戏法的艺人,得到的效果和你差不多。”
“紧张,恐惧,越是高度集中,便越是轻易被调动注意力。”
“要不要猜一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林檎的身躯以蛮力扭曲而变形,在高速跃动的空中强行转向,她还是看不见对方在哪里,可是对方的话却紧紧粘着不放,近在咫尺,如影随形。
“不要担心,我教你,集中精神,不要胡思乱想。无非就在你的附近,我的箭矢再快也快不过你的速度,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闪躲。”
“所以只要明白箭矢的方向就能躲避,那它在哪里呢。”
“前方,后方,天上?”
林檎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头顶,双虹的绮丽梦幻让她有一瞬间的晃神。
在下一瞬,她的思维凝滞,再也撑不住想要奔跑的躯体,直直的坠落。
南流景轻盈的落地,依旧是消失的那个位置,脚下是流淌积聚的血泊,荡出一丝涟漪,她手中举着一把漆黑的精致□□,弩机上原本的袖巧小箭已空空如也。
她翘起嘴角:“都错啦。赤羽箭穿透不了你的鳞甲,而我又不傻。”
她的声音淅淅沥沥,向倒地蜷伏一动不动的林檎蜿蜒靠近:“总有人觉得把自己伪装成无害的弱势角色可以引诱猎人的松懈,就像蛰伏于蛛网上的蝇虫想要趁蜘蛛靠近时奋力一搏。当然,故事里总是喜欢反败为胜的戏码,而现实却充满了背道相驰的绝望结局。”
于是声音拐了个弯,沿着林檎的边缘绕走。
“那枚黑箭淬了上好的毒,花了我好些银两,你若继续这么趴着,那不妨趁机想一想,我有没有第二根这样的□□,第二根是不是已经对准了你的弱点,你还剩多久时间……似乎你一点也不在乎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若再次消失不见,你本就会自己暴毙?”
“啧。我开始好奇了。”
林檎竭尽全力维持住自己临近崩溃的精神,绝望的想,她说得对。
鳞片的力量自心脏向全身经脉开始游走,在躯体的深处不断鼓动,仿佛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林檎的发带在挣扎中早已散落,露出幽蓝海藻的长发和暴虐涌动的双眸。
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明白自身的弱小,即使吞没了短暂的异术也无济于事,她的躯体过于羸弱根本承受不住龙王的降生。
可是总是需要挣扎。
为了复仇,为了反抗,他们总是在在挣扎,为了在辽阔的大荒中找到一片可以寄存的地方,为了建立自己的家园,为了延续子孙后代,为了改变苍白寂寥的命运。
而选择了这条路的他们,从一开始就背负了誓言,誓言就如同诅咒,附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们的不甘,愤怒,怨恨,甚至是怨恨为何一出生就需要背负一切的自己。
那样浓烈的负面情绪是才是支撑他们世世代代走下去的力量,在无尽的深渊中变得扭曲可憎,麻木不仁。
累,好累,自不量力的累,无能为力的累。
她幻想过死去的那一天,四周是仅存在记忆里的冰川雪原,是灵魂得到归宿的永眠之地,即便充斥着死亡和悲哀,但那里埋葬了数不尽的同胞亲族,埋葬了她的出生,所以本也应该埋葬她的未来。
那样就很好。
痛苦从四肢百骸向内收缩,林檎几乎要流下眼泪。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幻光的模糊,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只剩下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的痛楚,有如刀片一片片的切割,却又似乎切割的不是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
林檎低低的哭诉,她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无声的重复。直到最后连心中默念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她终于渐渐停息。
对了,我的愿望是什么?
她听见有温柔的声音在轻声询问,那样的声音仿佛是回答了就能得到公正的审判,结束曾经凄惨痛苦的一生。
记忆模糊的家乡,抚育教养我的阿爷,严谨亲和的家主,和善朴实的村民,遥不可及的使命,有点喜欢的少年,青草和花香飘荡在一起的中原。
那些或真实清晰,或虚幻模糊的影响尽数消弭,朝向远处的漩涡迅速的隐没,然后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
她卸下最后一口气,我没有愿望。
林檎说,她不想要未来,不想要愿望。
……
南流景皱起精致的双眉,架起掌中黑弩,瞄准眼前逐渐异变的斗篷少女。
也许不该再这样称呼她,简直完全成了一个怪物,布满全身上下的莹白鳞片,疯狂生长的幽蓝长发几乎要蔓延到脚下,而她的四肢也再次生长肿胀,发出腐臭的咸腥臭气。
死了?
不,异变还在持续。
南流景扣下手中弩机,黑箭并没有像之前那根穿透少女的胸口,而只是没入了半个箭头,然后又被不断生长的层层叠叠的鳞片推出,掉落在地上。
她忍不住后退。
背后是那一座沉默的石雕海螺。
南流景想了想,她循着记忆里那个老妇奏响海螺的方式,敲击石雕的四个方位,咚然沉闷的声音不断奏响,却没有任何作用。即使知道顺序和节奏也没有办法重现当时的咒文,莫非真的只有信徒或者后裔才能驾驭的力量。
她再次看了一眼逐渐膨胀几乎要长成一个鳞片巨怪的少女。
直觉告诉她,若是放任这样下去,自己逃不走迟早跟着一起送命。
南流景轻轻嘶声,我的□□世间仅此一把,造弩的玄铁还剩下不少边角料,回去可得让长老他们给我赔一把新的,不,更好的。
她举起右手□□,狠狠的掷向了石雕。
“轰隆”,天边惊雷骤起,石雕应声而碎。
晴天灿阳的头顶突然聚集起深邃的乌云旋涡,未等旁人仔细打量天空异象,银白的如同瀑布的落雷闪电唰的砸下,像是一座从天坠落的白塔,像是一条急落冲坠的巨蛇,笼罩住了自石雕为中心的整个村落。
银白闪耀的光芒充盈了全部的眼眶,将目之所及全部蒸发。
乌云很快就散去了。
而地面焦黑干涸,画出一个显然的圆。圆圈中一无所有,不管是鳞片疯涨的巨怪,还是散落成片的尸首,抑或是连绵的村庄院落。
而在焦黑的边缘,光影的浮动间逐渐显现出一个明艳俏丽的少女,脸色苍白,衣裳却很干净。南流景沉默伫立,面无表情,朝向乌云曾经存在的位置深深凝望。
逢场作戏
“你真的听到了从这个方向传来的哨子声?”
眼前杂草乱摆,沟壑相交,完全不像适合通行的路。
向飞扬肯定的点头,目光遥遥穿透黑黢黢的丛林,表情显得格外严肃。
见他这副模样,云枢书猛地握住已经抛至半空的木哨,内心十分纠结。他们出门前发现林姑娘早就不见,只剩下蓑衣和斗笠,半句话没留下。按照前天晚上姑娘大惊失色以及显而易见已经浮于表面的不满,他们决定识趣的自我滚蛋。只不过环视一周的向飞扬相当高兴的表示林姑娘收下了自己的礼物——那枚木哨,这让一早从角落捡起哨子暗地把玩的云枢书异常无语。
琢磨着如何打破少年心满意足的好心情的同时,云枢书明目张胆的抛着手里的木哨,猜测什么时候少年才能发现惨烈却又无比真实的现实,比如林姑娘一点儿都不欢迎他们,更不想再见到他们。
至于让少年自己发现,属于云枢书本人的恶趣味。
只不过事情的走向逐渐离谱,向飞扬坚称要从脚下这条乱七八糟的不能称之为路的草间缝隙穿过,因为前面有林姑娘吹响的哨声。
嘿,是把我当成聋子还是傻瓜。
但是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的不止向少侠一个,还有面无表情,说不清到底是不以为然还是将错就错的韩错。
按照武力值排序,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发表意见,云枢书郁闷的握紧手中的木哨,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莫非昨天晚上这家伙送了两个哨子出去?
“前面有什么东西不?”
路难走,所以时间尤为漫长,云枢书忍不住四处打量,朝前头的勇往直前的两人高声问道。
黑伞很活跃,小殊轻快的回应:“当然有,前头有几个新鲜的飘来荡去的怨魂,再远点还有二十来个密密麻麻的……哎呀,蒸发了?”
女孩子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但他们确实不约而同停下,连带气氛都在一瞬间凝结。
视野被璨目的银白全部占据,巨大的光练从天空中的乌云旋涡冲泻,即便反射性的闭上眼睛,眼眶中仍旧充斥着刺目的光。与此紧接着的是巨大的雷声,轰鸣在耳边,云枢书敢打赌,这道光还是闪电的玩意儿持续了至少两秒。
睁开眼,还是一片白花花。
云枢书的脑袋嗡嗡作响,手里却被塞了一个硬质长柄,冰冰凉凉,份量不轻。隐约可以分辨是韩错的那把伞,撑在头顶,四周的温度和光线都随之低了几分。他使劲眨眼,但无济于事。
“拿着,把眼睛闭上。”
云枢书听话的照做,心里郁闷腹诽,难道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我一人惨到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闪电劈瞎了。
云掣听起来有点紧张:“枢书他没事吧?”
“暂时别用眼睛,缓一缓就没事。”
眼睛虽然闭上了,云枢书反复嚼着这几个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状态。他并非眼前一片漆黑,反而能察觉出身前草木的轮廓,地上的沙石泥土,叶子尖的水露甲虫全都清晰明了。就像是原本一幅完整的图景被映在了脑子里,还会跟随人的脚步不断的擦掉潦草的线条,突出重点和细节,若是心有所动,还能一键放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孩子的清脆语调在耳边无所顾忌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