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疯狂挣扎,她想护住自己,也想护住怀中因饥饿大哭的婴儿。
折磨的拉锯并没有持续太久,如滚雷轰鸣的铁蹄声践踏于众人头顶。浑浑噩噩的,痛苦不堪的,或是胆战心惊的,他们在扬尘中抬起了头。
天鸦旗帜猎猎作响。
被遗忘在旁的火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男人放下手中的鸦肉,瑟缩后退。
在许多个难以入睡的夜里,他们记得同样黑色装束的刀兵屠杀了暴动的同行者,有饿疯的难民,还有那些吃了乌鸦肉的人。
马儿躁动,在主人的牵引下来回踱步,而黑巾覆面的首领举起了手中的剑。
惶恐紧张的情绪在死亡的沉寂中蔓延。
有人突兀而起,开始奔逃。但流矢的速度更快,血腥气比以往的更为清晰的灌入口鼻,风也无法吹散。
剑放下了,骏马止步。
甜腻芬芳的女声淙淙而来:“辰时三刻,天光正好,我不是来要你们命的。”
男人悄悄抬眼,说话的正是高头大马上的黑巾首领,对方笑意盈盈,宛如一个半青少女。
“不要动,也不要抬头,我不喜欢你们的眼睛。”
她对所有恨不得伏身贴地的人说。
“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她的笑容越来越深,“我要为你们指一条生路,没有饥饿,没有严寒,没有疾病的光明之路。”
引蛇出洞
“西州地处西北,广袤贫瘠,荒野落寇,匪患叛乱集结不少,但大多占一方山头,欺善怕恶,抢劫过路之财,成不了气候。”
“沧州近海,揽西海贸易,拥天下海港。薄兵弱士,以商为尊。二州远离中原腹地,犹在观望,态度晦暗难明,既非阻力,亦非助力。”
北牧雪雅垂眸,身处乱世人人自危,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她笑道:“两州毗邻,各自踌躇。西州多流放贬迁,沧州久放任自由,也正因如此,帝师更难有效管控。陌州是鹿首盘踞的中心,强行突破必然两败俱伤,而薄州,则是帝师最后的遮羞布。”
“承大荒划州分治之幸,七州二境自养兵马,虽受帝师统辖挟制,规模狭小,不善争斗,但做扰敌之用足够了。”
“你如何能确定二州愿意出兵,火烧不到自家门口,又何必螳臂当车去触霉头。”
提问的是诸葛静殊,怒气冲冲,他是为陌州白头乌鸦的疫病而来。他猜不透北牧家主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骇人听闻的疫病滚遍陌地,但隐隐算出此事和她相关,由她而起。他怀揣兴师问罪之意,临到门前却一阵退缩,北牧雪雅脸上平淡,浑然在说,是我又如何。
“诸葛先生。”北牧雪雅的目光沉沉,在幽深的平静湖面之下藏匿着更多难以辨明的东西,“北境被困天堑之北,车马抑或鸟兽,均被阻隔重山覆雪之外。北境不愿做闭目塞耳之地,经年偷渡幼童豢养各州,做大荒耳目。道法可幻化来去自如的镜鸟,而我们则学域外异族,习得千里传讯的办法。”
诸葛静殊犹豫道:“我知道。”
“重要的不在于沧西二州的态度,即便他们愿意鼎力相助,也难成扭转之势。”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先生消息灵通,可知道陌州难民受赤鸦驱赶,打算继续北上,奔天堑而来。”
见他满脸惊愕,北牧雪雅继续道:“欲抵达天堑,必先翻越九隅山脉。山脉中藏匿的不只是帝师惦念的云从道宫,还有堪称神迹的九隅星图。北境出兵而下,若路被难民所堵,于情于理我们都占不得半点好处。”
“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北牧雪雅的去处,我便给他们。但不在北境,更不在九隅,我在沧州。”北牧雪雅轻叩手指,“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散往各地,我要的不是他们是否相信,而是分流,以及引起沧西二地的警觉。”
“不论真假,沧州的‘我’定会引来多路追杀,”她顿了顿,莞尔,“也可能是保护,毕竟‘我’手上既有白头乌鸦的解药,还有那幅足以改变大荒命运的九隅星图。”
诸葛静殊哑然,他拧眉欲问,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云从封锁一事我还是从先生处得知,不过是借一个名头,不信者容易看破其中破绽,但多数人总是宁可信其有。先生若是担心北牧对云从做了什么,不妨亲自去看一看。”
北牧雪雅缓步走到他面前,她身量不高,堪堪只到诸葛静殊的肩膀,但并没有抬起视线:“赤鸦狡猾机警,自然不会轻易落套。即便遣人前往沧西确认情况,自己也定会镇守九隅,亲自打探星图的下落。为了让她确信星图在我手中,我也将动身前往九隅。”
“人人都以为是执棋人,人人都是局中客,引八方夺旗,定收网之时,北地从未如此热闹。如何,先生寒天北地是否已经呆腻了,不如就一道走走。”
诸葛静殊苦笑道:“有云外的诸葛道人在身边,九隅星图在你手上的可信度便又高了几分。”
“先生大恩,北牧氏必不辜负。”
……
赤鸦姬南流景在府中大发雷霆,身边跪了一地埋头发抖的知州要员。
她将手中瓷盏砸向地面,那是知州私藏多年的古朝名瓷茶套,这两天被赤鸦砸了个稀巴烂,但他不过是心痛几分,伏身贴地大气不敢出。
南流景自四岁进入教坊司,从小按照司中继任者的标准培养,不论容貌,资质,悟性皆数顶尖之流,十年不到就已经坐上了赤鸦姬的位置,而又因性格无常,手段狠厉,迅速树立起令人既畏又羡的威望。
她一向自负,年纪虽小却通透人心,司中姐妹又念她年幼,或忍或让或谅,从未在两相的较量中栽过跟头。除了这次,南流景内心恨恨,北牧氏蠢蠢欲动,没有及时获知北地动向已是教坊司的重大疏漏,故而此次主动请命陌地,一为平镇陌州流民之乱,二为迫退北境昭然的狼子野心。
两件事都是烫手山芋,但南流景有自己的思量。
南楚借力天火朱雀来势汹汹,若与北牧联手则向内倾轧,帝师便再无还手之力。也正因如此,察觉危机的教坊司才会想方设法保全自身,谋求帝师阴翳下的另一条出路。但这并不代表岌岌可危的朝廷或是教坊司会选择坐以待毙,任其嚣张肆虐。
九隅星图便是老皇帝乃至朝廷内部倾力支持的一个选择。
南流景只觉得好笑,事到如今满朝老丞依旧改不了那副保守畏战的做派,能避则避,避不了则求神拜佛,收拾跑路,果真是大荒老朽蛀虫,历朝历代,驱不散,赶不净。
她是少女心性,教坊司网罗天下情报,而北牧氏的年轻家主也是他们密切关注的对象之一,她了解北牧雪雅的身世背景,也清楚北境旧部各自为政,分裂抱团的烂摊子,不比南境的血脉信仰连结,北境之民更像是为抢夺资源以生存为要的地痞,各自心怀鬼胎。而在此期间,执政雪穆城不过短短几年的北牧雪雅就收拢了全部的北境旧部,重编凛军,呼号为王,激起了南流景强烈的好胜心。
除了内部一团乱麻,北境最大的压力来自于域外异族。关于异族的情况知之者甚少,南流景翻遍司中线头也难以串成完整面貌,只能根据古早的战报得知,其族形貌异于常人,皮肤坚硬如铁,擅控天灾雷霆,凶暴如兽,不通人语,常年欲侵入中原。北境因长城防线兴建以及天堑天然地势相阻,终得到长久的平息,而这之后,就几乎再也没获得任何相关的消息。
南流景虽觉诧异,但并未放在心上,百年过去,能记得北境战事者也寥寥无几,又何谈追究其为谁而御。
但北牧雪雅坦然踏出北境,只能证明他们已经解决了域外隐患,念及此,南流景手中握力,捏碎了枝尖莹翠透亮的绿牡丹。
此为知州所献,号称倾力研成,仅此一朵。
南流景觉得恶心极了。
自从进入陌州,她就没有顺心过。北境随远隔天堑,而赤鸦行军隐秘,但事事似乎都被先人一步,她设计引诱北牧出洞,却落石绊了自己的脚,她见这些又脏又臭的乞儿厌烦,反引得邻州震动,打草惊蛇。而本该成为靶子的北境却迟迟未有动静,搅得她烦闷难以。
白头乌鸦疫病突起,更是烦上加乱,此地流民简直源源不绝,比三伏天的蚊子还要吵人。她所行残忍无道,已然引起多地不满,即使把罪责推脱到鹿首之上,也不过是火上浇油,束手束脚再难以施展。
等到冷静下来,南流景觉得自己陷了套,一步步跟在北牧之后处处受制郁闷难消。九隅星图是她首要的任务,也是根本,对方揪其命门,信不信便也由不得她。而今箭在弦上,若是找不到靶子,那便万箭齐发,快刀斩乱麻。
山雨来客
“怎么又是你?!”
“那个和尚呢,你们不在一块?”
门只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云枢书满脸的震惊和无可奈何,与门外沉默的韩错四目相对。这样的僵持很快被轰隆隆的雷声和霎然劈落远山的闪电打断,吱吱呀呀毫不牢靠的木门被豁然拉开,探出一个平静少女的脸。
“躲雨的,进来吧。”她如是说。
……
沿着进山的路走,不多久可以看到被截断的路,尽头草木从生寥无人气,如果再往前试探走一段,可以看到一块翻倒的界石,石头旁栽着一颗歪歪扭扭的胡杨。
一般人会在此处打道回府,而另一类人选择投石问路,闭着眼睛选择一个方向闷头往前。四周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草木,走过数百步依旧毫无惊喜,排除种种意外的因素,没有原地打转或者茫然崩溃,而是安然无恙的敲响林姑娘的木门的可能性有多少?
林檎手中的小弩绷紧弓弦,她认为一定是自己遗漏了某些破绽。
比如没有细心遮掩的草丛压折的痕迹,比如因为匆忙掩埋而逐渐枯萎的胡杨。她是个出类拔萃的猎人,却还是没有完全适应暗哨的角色。
这里本是一处极小的村落,五六户人家,围拥着几亩田地,过着平静却也与世隔绝的生活。林檎在年幼时被送到此处,装作被父母遗弃的幼儿得到善良的山民抚养,一边跟随山民学习打猎的技巧,熟悉错综复杂的地形,一边时时默记与北境联络的方法以及从小到大都绝不能忘记的愿望。
相比于散落到大荒四处的同胞,林檎并不忙碌,在很多无所事事的夜晚她曾无比盼望可以收到来自北牧家主郑重而又严肃的指令,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对着月光绞尽脑汁将平淡的生活描绘的更加富有传奇色彩。
孩童时期的他们都善于将信里的讯息夸大,也许是为了引起寒天北地的家里的注意,又也许是想让家里人尽可能的放心自己的情况。他们的童年饱含远离亲族的孤独,但也有与普通同龄人极其相似的平凡生活。
林檎的第二个家距离北境不远,但又像隔了万水千山。
正如其他各地的孩子一样,林檎从简短晦涩的讯息中解读出北境的日益紧张的境况,蓄势待发的军民,还有自己久违的任务。她很紧张,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即便没有人来监督,也不会有人去验收自己的成果,可她还是很紧张。讯息不足以写下所有任务对北境的意义,也无法写下鼓励或是严苛的话语,但忐忑而热血翻涌的情绪似乎是印刻在灵魂深处一般,只等待一个吹响冲锋的号角。
林檎躺在自己窄小的床铺上,一字一句的抠着对村中山民的说辞,她需要消失一天,或者十天,或者更久。她需要很长的时间布置,也需要很多工具和陷阱,除了想一个绝妙的借口她还想妥帖的完成任务,然后回到波澜不惊的生活安然的过下去。
她想了很久,那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因为她还要穿上铠甲,骑着北风苍狼,随家主南下出征,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
所以她需要想一个很久很久的借口,久到即使任务失败也可以遮掩过去的借口。
林檎最终什么都没说,她留了六封信,其中一封甚至画了一朵小小的桃花。她想了很多却还是没有使用蹩脚的理由,她说她有很重要的事,她说她一定会回来。她不是调皮的孩子,所以并不常常惹祸。
她的字迹清瘦,坚韧,就像一株株挺拔的松树。
那块界石和胡杨树本是村头的指路标,林檎花了点功夫将它们挪到了另一个位置,又改动山路的痕迹,确保不会有人闯入那片世外村落。
她简单的搭建了一座茅草屋,耐心的布置陷阱,也许这些普通的鸟兽机关阻挡不了鹿首军的铁蹄,但她还是很用心。毕竟任务的要求只是让她拖延住所有可能的鹿首军,还有尽可能的活下去。
而木门在大雨倾盆的傍晚被敲响,林檎在雷声中握紧手中□□,她尚且没有完全准备好所有的布置。
她想活下去,她想漂亮的完成任务,她想看一眼远离很久的家乡。
林檎屏息凝声。
“我们是路过避雨的,看你这里刚才有灯火,可否行个方便……”
是淋成落汤鸡满身狼狈的云枢书和云掣。
也许是进入了山中的雨季,林檎算算日子,正值山中天气最差的一段时间,不论是心存不轨的歹徒还是闷头闷脑的外来客都不会挑这个时候在山里乱撞,除非是别有用心,或是缺心眼的傻子。
她将信将疑,但还是装作普通的山民将看上去和气一团的少年们领进了屋子。
“这里是猎人屋。我来山中打猎的时候经常住在这里。”
林檎用才磨亮的匕首为两人切了一桌野果。
“大雨恐怕要下很久,下山的路段有泥石流滑坡,等到放晴之后我再给你们找其他的下山的路。”
云枢书懊恼无比:“什么时候才会放晴?”
林檎的脸色一样臭:“两天。”
……
怀疑和焦虑让林檎整夜未阖眼,趁小雨的清晨再次出门检查自己先前设下的标记是否有被打乱的痕迹。可等到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简陋的茅草屋的时候,原本摆满果子的矮桌上放了一只烤焦的野兔。
林檎眼前几乎一黑:“你们怎么还在。”
云枢书尚在打量烹制失败的焦兔,听到林檎进门的动静惊喜的招呼道:“林姑娘,我们捉了只野兔,就等你了。”
林檎跺了跺脚。
“林姑娘忘了吗,下山的路被大树封断,你说会带我们找其他的路。”云掣低声提醒,“其实我们白天的时候也四处去找了找,但一来山雨大小不断,路也崎岖泥泞难行,二来恐怕迷失找不到来时回去的路。”
“姑娘别冷着张脸,吃根新鲜出炉的兔子腿暖暖。”
他手中边缘焦黄的兔腿肉此时显得有些滑稽,还有些惊悚。林檎忍住退后的冲动,让气氛僵滞在了这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