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在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游走,编织万象,模糊梦和现实的界限。
云枢书张开手掌,掌心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大荒异人无数,你们在背后拨弄命运的轴线,却自诩遵循万物的秩序而走。千方百计的隐藏起来,却在山巅窥探众生百态。我曾经总在你们世界的边缘徘徊,故而有所向往。”
“而今世事无常,瞬息万变,逍遥方外的云从也不过是天子手中一柄折断的剑,而帝师中心深根盘踞的暗流也不得不自谋出路。”云枢书抛出石子,石子嵌入星幕继续闪烁,“教坊司的赤鸦姬在交给我们通行令牌的同时就已经告知朝廷围剿这座山,目的是肃清剩余的叛党余孽。你们被定义为逆国叛党,包括九州各地剩余的云从道徒,甚至远在九隅谁也找不到的云从宫。”
“我们想要的答案,你能给。”
云枢书语气森然,他的视线落在漫无边际的星海,却似乎笔直的凝在某一个点:“梦童世代守卫星图,你的出现意味着九隅星图的出世。能够看到未来所有的分支和可能,能够记录过去所有既行的踪迹,九隅星图才是他们趋之若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东西——为了改写必定失败的结局。”
涯心稚嫩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回响而来:“你们奉鹿首之令,亦是帮凶。”
“对于你们异人而言,芸芸众生从来都没有分别。”
他回答的很平静,却让人联想起雷霆欲动的厚重云层。
他们不问目的,不求结果,明明纵观天下以往,却刻意淡化了人与人的联系和区别。但这并非难以理解,淡化情感才能保持理性和平衡,当认知越过常理的范围,自也不会再去对寻常之事细究划分。
所有人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对世界定位。
她阖上眼睛,然后万千星辰一并熄灭。
……
正如云枢书所想,蛰伏山间的鹿首军开始蠢蠢欲动,只是两人已然金蝉脱壳,悄无声息的转移到十里之外。也许他们会很长一段时间被小心眼的赤鸦姬记在黑名单,但那片乌压压的旗帜要飘摇很久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
“答案是什么?”
云枢书朝着太阳永远不会存在的方向指去:“答案在九隅。”
 
 
苍狼狩风
 
 
“河州的枫树应该都红了,每逢秋季,中星北移,青河以南就少能够看得见北斗。所以身处帝师的卜辞常会去往薄州观星塔,比如初光城,那里不仅是曾经的重骑兵的要塞,还设有一道门,名叫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是北宫玄武的主星,也是如今最明亮的星星,就在那里。”
紫薇渐隐,而北落高悬长夜。当年赫赫威名的苍狼铁骑也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北境长城的凛军,在天堑之外,雪山背后。
年轻的男女并肩坐在城墙,仰望清晰寂静的星空。一只彩色的卷毛镜鸟从天际慢慢的显现,然后沉甸甸的落入诸葛静殊的怀里。
“大老远来来回回怎么多次,怎么不见掉秤呢。”
“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是你自己舍不得它这身肉,御寒。”桑梓指一指镜鸟腿上的绑着的字条,“是韩错的吗?”
“不是。”诸葛静殊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是北牧的家主。”
……
九隅,九方此隅,山脉起伏,绵延千里,从陌州延伸北去,却亘在寒风北境与陌州之间,成为常人难以翻越的大荒尽头。那里寒冷,荒凉,掩埋了无数北越天堑的尸骨;却也清幽,邈远,藏纳了世外仙门洞府,与堪破大荒隐秘的九隅星图。
而以往人迹罕至的九隅山脉如今涌入一批衣衫褴褛的混乱人群,这些人面黄肌瘦,流离失所,盲目无序,自东南一路北上,追随帝师赈灾的旗帜和号令辗转来到陌州,粮库亏空,瘟疫肆虐,京派官员几经挪移阵地,难民如一根松垮拧起的绳在颠簸之中逐渐积怨,在北陌形成暴动为祸。
若是云枢书和云掣二人必然能认出在此地横行招摇的帝师镇军旗帜,玄黄天鸦,教坊司南流景的标志作为直辖的军令一夜之间流经了整个陌州。
教坊司的插手代表陌州在暴动的背后还有更需要提防的存在,有人刻意将难民北引造成混乱,而如今帝师自顾不暇更无法分心触及远达九隅的寒冷荒带。
“姑娘好手段,大刀阔斧砍除北牧右翼,整合集权族中派系,后又收拢凛军旧部,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居然一个个都甘愿在姑娘收下俯首称臣,而如今,一人一卫一剑就闯到了万骨祠,姑娘真是好手段。”
姑娘裹着貂绒的大氅,在迷蒙的小雪中抬头,面前是万骨祠,门两边各放了一尊凶煞神像,作驱恶除祟之意,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跟着父母爬上山,一遍遍数清自己走过的台阶,仿佛就能够数清山中垒砌的白骨——这是万骨祠的由来。而自父母亡故,她便再也没有来过。
姑娘朝祠堂中燃不尽的烛火长拜。
守护万骨祠的是最后一支旧部,古老,忠诚,冥顽不灵。
姑娘叹了口气,表情晦暗难明:“凛军图腾的最后一块碎片已经在我手上,来万骨祠只是想拜祭先烈亡灵,也想问秦老一句,为何始终执迷不悟。”
“怎么可能在你手上!”跪坐于蒲团的甲胄老者突然瞪大了双眼,“是秦烈,这个逆子,竟也当了叛徒!”
“叛徒?”姑娘的声音忽而拔高,“叛的谁?他是凛军寒将的战士,世世代代忠于北境长城,忠于万古不变的大荒历史。而你是谁,只是一个妄图将虚名加身然后带进坟墓的……老人。”
她的声音放缓,变轻,直到被风雪卷走:“秦老,你才是那个叛徒。”
“你——你放屁!”
老人脸色煞白,破口大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把凛军调往中原,作叛国之军,你想弃北境长城于不顾,任由境外的异族肆虐入侵,天堑在融化,凛军却在当缩头乌龟,城民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北境没有城民,只有军民。”姑娘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光,“天堑在融化,百年来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我大逆不道吗?道是什么,天星北移,紫薇渐隐,帝师被南楚的烈火吞没,北牧为首,一呼百应,连你的儿子都没有站在您那一边,道是什么,是你认为的道,还是帝师鹿首的道。”
姑娘说:“我只是往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添了一把柴,北境太冷了,那些火烧不到北境,也烧不到长城外的冻土。”
“至于那些异族。”她微微停顿,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温柔,“对于他们来说,天堑之下过于温暖,他们很害怕。你不明白吗,只要北牧雪雅的名字在长城上不被遗忘,他们就永远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他忽然瑟缩了一瞬,却不再提出质疑,以至于身上的铁甲也变得衰老和沉重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那些久坐高堂之人向来视我们与境外异族没有分别。我们……也害怕天堑下的春天。”
“可是那里有食物,有土地,有生生不息的血脉和文明。一百年前的北境总共一万七千八百六十七人,一百年后的今天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出生在恶劣冻土的孩子,他们可以在长城挥剑,流血,但看不到用微风和细雨浇灌出的花。秦老,你唯一的外孙甚至没有挨过他的第二个冬天。”
“只有一万八千人,只有一万八千人……半数已逾花甲,老弱妇孺又近七千人,剩下的一半不过是堪堪可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而可作精兵出征的仅仅六千余人,怎么打,怎么和帝师动辄万数的鹿首军打。”
“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姑娘漠然纠正,“是百姓,亦是战士。北境亘古不变的风雪教会我们的只有一个道理——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每一个北境人都随时怀有赴死的决心,为了一步一步走出寒冰的地狱,为了不计一切得到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姑娘踏前一步,她高声喝道:“以北境军印为令,废除最后一株玄宫旧部,收编北牧凛军,从今往后唯奉北牧苍狼狩风旗为遵,玄武秦氏,此状你接还是不接!”
在北境,在雪穆城,每一道风都是凶狠嘶吼的野兽。
而北牧氏,是世代挥鞭的猎人。
始终隐匿在阴影中的侍卫突然悄无声息举起了重剑。
“恕……老朽难以从命。”
姑娘沉默的看着暗红色的血液流淌至自己的脚边,漆光的刃太快,以至于老人的头颅仍旧保留着那副似哀戚似讽刺的表情。
“我曾答应秦烈,给他父亲留一具全尸。”姑娘抬起头,“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漆光吗,留给你我的时间并不多。”
侍卫戴着龙纹的铁面,身躯如冻石高大坚硬,一动未动。
“罢了,找人妥帖处理后事还回去吧。”她的心情实在称不上喜悦,撂下一言不发的铁面卫,转身独自走进了风雪中。
……
“信里说她已经收服所有的玄宫旧部,北境这一块目前已经完全扫清障碍,只剩下缓慢融化的天堑。”
“她想让你做什么?”
“在那座大冰川融化的时候多添点柴火。”
“什么?”
诸葛静殊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我什么都没做,又好像应该做些什么。一开始只觉得这个北牧家主野心勃勃,现在看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桑梓晃荡着双腿:“我不这样认为。”
“那您怎么认为?”
“我们初来北境的时候,整座城都很空旷,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走几里都能看到不同的营地,然后竖着歪歪扭扭的不同图案的旗帜,而现在,北境十六城只剩下了笔直的狩风旗。”桑梓笃定道,“这才几个月,虽然姑娘总说一切多亏了诸葛先生,但我觉得只是巧合,巧在我们正好在这个关头跑来了北境。”
诸葛静殊皱眉:“当然和我们没多大关系。无非是个借口,掩盖她私底下的手段,我两即便是局外人,也能听到风言风语,多半都不是光明正大,或策反,或谋乱,烧杀抢掠,对境外异族使过的手段对自己人照样一个不落。”
“可还是有很多呼应者。没有这些死心塌地的将士,她也没办法收服玄宫旧部,破合纵连横,兄弟睥睨离心,这可是持续了百年多的烂摊子,北牧的祖祖辈辈都有心无力的烂摊子。”
“唉。”
桑梓望着黑色的天,也跟着叹气。
“信里还说,旧部最后一个反对者,秦氏也死了。”诸葛静殊摩挲着下巴,不满道,“虽然是意料之中,不指望这个杀伐成性的家主能心平气和的多说几句,但这么快就杀了秦老……好歹秦烈将军还特地嘱托手下留情,简直不计后果,心狠手辣。”
“不用急着给她安那么多形容词。”桑梓疑惑道,“你对她有偏见?”
“我很客观。”
“第一,姑娘是个守信用的人,纵然手段不够仁慈,但你我都看在眼里,她从未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包括这一次;第二,姑娘并不在乎万骨祠,北境都说万骨祠埋葬了古国神祇,但姑娘听信你这个神棍的话,也没有打过万骨祠的主意,这次找秦老的麻烦实在也是迫不得已;”桑梓微微扯动嘴角,“第三,秦烈对姑娘示好多半是因为爱慕。”
“啧。”
“你不信?”桑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女人的直觉。这也是姑娘在最难缠的秦氏这一支,反而最肆无忌惮的理由。”
“你是说,她清楚这一点,还把它当做可以利用的优势?”
“人之常情罢了。”
诸葛静殊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说更多,他们两人在此地唇枪舌剑其实毫无意义,大多都是心知肚明,既然从一开始误打误撞踩进了北境这个坑,就自然没法全身而退。
诸葛静殊说,他看见了未来。
遍布中原大地的,既不是玄鸦鹿首,也不是南楚的朱雀,而是耀眼的银白色,图案宛如北风苍狼的旗帜,就和现在举目望去的狩风旗一模一样。
他们选择的不是北牧雪雅,他们选择的是命运。
 
 
乱祸伊始
 
 
“姑娘,城中来信,鹿首赤鸦等人以剿匪平乱为由驻兵压境,驱赶流民,屠戮暴徒。”
“姑娘,赤鸦此举何意?南楚野火火烧眉毛,其不遣兵支援,反而祸水北引,在北陌大张旗鼓倾覆人心,加上此时灾祸连连,百姓本就怨声载道,雪上加霜,得不偿失。”
她捻着信纸的一角,信中临摹的赤鸦图案栩栩如生:“她们是教坊司的人,是帝师的暗哨。明面上行事张扬,清剿匪徒的是鹿首,而赤鸦隐秘行军,暗地绞杀流民。”
“姑娘是说,他们另有所图。”
“人心易逝难得,流言频起不休,不论是在帝师还是陌州百姓的眼里,本该销声匿迹的北牧与曝尸荒野的匪患恐怕没有任何区别。”
信纸在烛火中渐渐化成灰烬,而现实远比曾经设想的更加清晰,她坦然平静,一如冰湖之面,无波无澜:“若我们走出北境,那此时猎杀难民的便是北境暴军。即使兵力相当,无城营可驻,无粮草以续,依旧只能退守北境之后。”
“那姑娘的意思是?”
“不破不立。赤鸦图谋嫁祸,我们便推波助澜。”北牧雪雅说,“那名来自域外异族的老人不是想要死在‘故国’的土地上吗,我们成全他的愿望。”
随白狼狩风令一同离开北境的年轻护卫,将自己沾满落雪的红围巾送给了孤独的老人,他们不曾交流,亦没有接触,只是指引老人穿过重重阻拦的北境天堑,然后目送他向最近的城邑缓慢踱步而去。
这是年轻的护卫第一次见到域外异族。他加入凛军不过一年,而据军中年长者所说,自从北牧雪雅执掌凛军之后,域外的入侵越来越少,那些锲而不舍在长城边上不要命的,本如同盲眼疯鸟的异族,而今纷纷转为隐没蛰伏。他们最终归因于北牧氏在地底建起的巨大囚笼,里面关押了数不清的域外异族,日夜听到宛如非人的嘶鸣与嚎哭。
护卫有些许困惑,这份困惑随着老人的佝偻背影渐行渐远,他属于凛军的新生一代,对同样新任的北牧雪雅没有老人们的轻屑和猜疑,而信任和尊崇在心底逐渐扎根,他们的未来似乎不再是长城,冰雪和无边无际的冻土。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