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倒不如说,执着,才是人生的常态,从拥有记忆开始,到完全忘却之前。
“韩错,你看那是什么?”
是个人。活人。
既然是个活人,为什么会被埋在泥土里,土上还歪歪扭扭插了个木牌。韩错走近,木牌上面的名字几乎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行写着亡母的抬头,显然不是对应的。分辨活人和死人的气息对于司命来说是基础,但在乱葬岗找到一个被埋着的活人比后者似乎更要惊悚。
土层不深,扒拉几下就能拨开,将原本隐约露出的人影全部掘出。
玄色为底,暗金绣边,从他身穿的服饰用料能看出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少侠,韩错拔出人身上的刀鞘:“向”。
几乎是韩错道出的同时,伞面一沉,一只白羽的金丝雀停在了伞尖。
“杜鹃啼风因声问,蝴蝶筑梦星知晓。南临寂寂从北落,天将行兮向长逍。”
小殊问:“它在说什么?”
云从宫的道人都很喜欢养镜鸟,韩错也见过不少形态各异的传信镜鸟,其中最傻的要数诸葛静殊的五彩斑斓花里胡哨的大头鸟,而最接近活物的应该就是风荷的这只雪白金丝雀。韩错脸色一沉,朝金丝雀道:“说人话。”
镜鸟拍打翅膀扑棱飞走。
努力憋笑的小殊蹲在地上,戳戳依旧不省人事的少侠的脸:“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真是倒霉,孤伶伶被当成死人埋在这里,我们不是大夫,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天的距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漆水吞光
 
 
帝师,教坊司。
天下疾苦,战火燎野,抑或是月前宫中太子薨逝,似乎都和镜湖上摇曳荡漾的教坊司无甚关系,依旧歌舞升平,花团锦簇。
教坊司直属天子营生,其培养的女子也都是朝廷网罗情报的刺探,即便是历朝都昭然的意图,仍旧有不计其数的客人蜂拥而至,或达官显贵,或乡野落寇,只要拿得出金银财宝,或者等值的情报线索,教坊司一概来者不拒。
云里温柔乡,帝师销金窟。
这种挥金如土的地方与云枢书,云掣二人看似格格不入,但他们两也实实在在的站在了光亮香沉的红檀木地板上,云枢书甚至蹦了两下听声响。
提灯的姑娘顿了顿,她走在两人前头大约两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不论身后人走走停停,姑娘和他们总也不近不远。
她的名字是南流景,教坊司的赤鸦姬。云枢书暗地埋汰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某只乌鸡,被耳力极佳的南流景赏了一巴掌。
对方豆蔻年华却已容颜倾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能让人一不小心忘记原本的打算:“荀夫子的书册价值一炷香,我打的一巴掌再加一炷香。”
云枢书立马闭上想要发作的嘴巴。
云掣举手:“您要不再打一巴掌?”
南流景举起提灯嵌入门前石柱,机关咬合的声音逐渐响起,她率先进入洞开的幽暗门内,留下在门外张望的两人面面相觑。
荀夫子的书居然就值一巴掌,云枢书心底大骂店大欺客的奸商。
教坊司可能不是情报最全面的地方,却是天下情报流通最快的地方,而这里唯一的准则就是等价交换,虽然所谓的价值完全由这里的姑娘来定。云枢书摸着有些发肿的脸颊,寻思该如何精简自己的说辞。
门内是装饰华美的小间,一眼可以看全,有点像当铺,案前一道窗口,有两个年轻女子在窗后走来走去翻找记录,剩下摇身一变端坐于前的南流景拍着团扇招呼:“坐。”
云枢书二人配合的坐到雕花梨木椅上。
然后眼见着南流景取出一长一短两支香一并烧在了两人面前的香炉里。
“两支香,一起烧?”
“嗯,赶时间。”
……
古人说的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和女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云枢书强忍白眼:“一个月前,帝师发生一件命案。”
“哪一件?”
一个月前死的人可不止一个,皇宫里被天火波及的死伤者没有确切公布,但多少坊间也有传闻,除了真假难辨的太子薨逝之外,侍卫太监乃至宫妃,皇城中的灰烬散了几夜都没有散尽。
“翰林院的命案。”他想问的恰恰与之无关,反而是被偌大火灾掩盖的一桩已然微不足道的事件,卷宗在知府案上摆了许久跳过盘查审问最终草草结案,“死的是一个史官,叫隋衍。”
少女撑首回答:“定案了,院内高栏腐朽失修,意外跌落,头部受重创而死。”
“如果是想问官方结论,我也不用来这儿花钱了。”云枢书翻了个白眼,显然很不满意少女的说辞。
他说的也对,教坊司本就是三教九流的消息全然接纳流通的地方,自然不会只一套死板的场面话。
“根据仵作的检验结果,隋衍确实是头部受到重击,不过不是因为摔到地上,是被人用钝器砸了后脑勺。而所谓的钝器推测应该是屋子里摆了将近一百二十年的小石碑,因为摆了一百二十年所以积了厚厚一层灰,被发现的时候底部还有五个手指印。虽然死因找到了,但凶手找不到。当晚的情况过于混乱,所有人都在疲于救火逃命,要想趁乱再杀死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所以至今未果只能结案。”
南流景手中的织蓝金丝蝴蝶的团扇扇出一阵风,带着香味扑到云枢书的脸上。
“隋衍并非帝师本地人,但进京已有四十余年,年过花甲,独身一人住在城西青石巷,好友不多,都是当年同届进修的学士。死前已经多病缠身,气数将尽了。”
“……”
“还有什么想问的?”
云枢书摸了摸鼻子,盯着已然烧了一般的香柱道:“姑娘您别扇了,本来就烧得快,再扇下去就见底了。”
少女“啧”了一声。
“教坊司神通广大,关于凶手的消息想必比官府来的灵通。”
“有人说,隋衍生前交际寡淡,少恩也无怨,唯一称得上熟识的只有云从道观的道长,两人脾性相投,都对千年以前寥无记载的神话历史非常感兴趣,所以一起研究探讨。要说谁最有可能,大概就是云从道观的人,不过……”
云掣接话:“不过什么?”
南流景挑眉:“不过最近云从道观被封了,死了不少道士。理由是皇上求了一卦,但是卦象晦涩难解,那些道士无能,就一并处置了。”
云掣心道,怕不是和枢书说的一样,世道要变了,皇帝再怎么算都算不出让自己满意的结果,只能大开杀戒以平心头之恨。
“所以啊,就算凶手真在其中,两人当也在黄泉地下再共做学问了。”
赤鸦姬捂面而笑,像在谈论一件趣闻逸事,云掣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却被云枢书拦住。
“你说云从道观被封,那还有活下来的道士对不对,他们还在观内?”
“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只有两个。”
“谁?”
“我朝国师,云从宫的碧虚长老,和他身边不满五岁的小道童。”
“告诉我进道观的办法。”
南流景扇柄轻叩桌面,有些不悦:“超纲了,天子亲自下的封条禁令,教坊司给不出答案。”
但不悦的表情只是一瞬,转眼间又换上笑容:“但是可以用情报来换,比如,”她漆黑的眼珠转了一转,“为何你非要询问一个史官的情况,还要询查凶手,知府都不管了,你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迂腐书生。”
云枢书顿了顿,道:“我以为教坊司只管交易情报,不关心身外事。”
“非也,云从地位大不如前,天子喜怒无常,京中当有巨变,事事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教坊司又怎能高高挂起。”
他听出了少女口中的意味,国难当头,连教坊司都不能幸免,居然还要自谋后路:“你们不是天子的营生么,居然还会明哲保身。”
少女抿嘴而笑:“改朝换代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教坊司立于帝师一角,从未变过。”
云枢书默然。
其中意义不言而喻,他理了理衣襟,又看了眼只剩一个底部的香:“我可以拿别的情报来换,真假由你们来分辨。”
“说来听听。”
“半年前我们在陌州遇到了北境雪穆城的家主。”
“你是说,北牧雪雅,她私自外出踏足陌州的消息我们早已知晓,这条消息过时了。”
云枢书没有理她,继续说:“她身边有一名随侍,是流叛的皇陵铁面卫,但标有编号的武器石锤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把阔剑。剑身通体覆刻龙纹,长约两尺三寸,宽两寸,无鞘。这柄剑曾经很有名气,但现在认识的人不多,它叫漆光。”
南流景脸色一变。
能认出铁面卫的人不多,能记得漆光的人更少,也不怪她们居然时隔半年才能知晓这种情报。
漆光,被千录阁编排进入名器榜的剑,像是唬弄小孩子的神话故事,只有天真的孩童才会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先夏,统御大荒的帝王持漆光斩碎了三界的缝隙。
南流景不在乎传说的真假,她认为漆光只是一个噱头,复辟千年前盛世王朝的噱头,就和如今的南楚,携朱雀号令天火一样。北境的确在蠢蠢欲动,蓄势而发,他们想要抢夺的东西,古往今来称之为天时。
 
 
梦见繁星
 
 
云从道观选址于帝师近郊最高的一座山峰。
山间有风,有露,有鸟声,山是鲜活的,从云的道意与风流淌。云枢书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在雪域书阁上课读书,摇头晃脑,三心二意。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先生的面孔被光晕模糊,但她衣襟的墨纹仍旧清晰。
“先生,我们为什么没有先夏的历史?”
“先夏并没有专门的史官,也没有确凿的文字记录,仅仅依靠口耳相传的故事不能作为史料凭证,所以我们将这一部分的历史摈弃了。”
“可隋衍老师收集到的青铜剑的制艺明明是比泷夏更早,不就已经说明先夏是肯定存在过的?”
“证据不足。泷夏的书籍记录也并不完整,仅一些保存不够完好的制器还不足以让琅環构建起先夏的脉络。”
“可隋衍老师……”
“你与隋衍从未见过,为何对一个叛门之人留下的只言片语笃信不疑?”
云枢书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缺少像他一样叛门离去的勇气。
但他当时年幼,大言自然不惭,他的回答与预先背诵的一样流利,因为根源,大地的根源,命运的本源。
这片土地不断延续进展的历史由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朝着“命运”的轨迹前行,从未有人想要去抓住这条线,即便有所察觉。
为了看见拨弄命运的那只手,循着这条线向历史倒退,他们却发现了星星。
隋衍是第一个发现星星的人。琅環阁的长老是一群只会抄写历史的老旧书袋,对细节锱铢必较,却对残缺的古史置若罔闻。隋衍在京城修书四十载,试图在浩淼烟海的书册中找到先夏的蛛丝马迹。
他是云枢书景仰的老师,也坚定不移,先夏不是传说。
而在半年前,隋衍寄来一封信,信中下笔恣意,用词激烈,他找到了所有的星星,可以推演出先夏,乃至整个古老蛮荒的星空。
只是他还来不及解释那些星星到底是什么。
……
南流景提供的是一道令牌,可以通过山脚下驻扎的鹿首军。军队肃穆森严,云枢书二人感受到的更多是死一般的冷寂。
并没有想象中扑朔迷离的道阵,南流景所言的国师亲手布下的禁制也并未对两人造成阻碍。山间石阶错落,此时廖无人烟,反而比平时更像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化外之境。
道观很普通,堂前被踏平的宽阔道路昭示往日香火的鼎盛,每日不惜跋涉上山虔诚求证的香客络绎不绝,而这条被不断拓宽的大道直通观内的三清祖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从堂后继续向上,是国师一手修建的观星台,青石砌壁,环梯而上,雕龙头做口南北相背。
“你们是谁?为何而来?”
观星台上只有一个端坐的女童,身着宽大道袍,怀中一把拂尘。
云枢书答:“寂寂雪中人,道难知兮无归。”
“无归者处处,处处无可归,云从不是归处。”女童面色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平淡,“碧虚已经死了,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死了?”
南流景暗示隋衍的死与国师有关。
云枢书告诉云掣,南流景并非那般好心,她说话遮掩,却带着极强的指向性,指向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云从道观。而南流景所代表的教坊司在决定明哲保身之前,背后的利益永远都是京城的帝王。
赤鸦和鹿首的旗帜都是玄黄色调,鲜明契合,倘若我们此时回头,看见的只会是万箭齐发,两个字——乱杀。
这么恐怖?
云枢书煞有介事的点头。而那时两人已经进入道观,原地打转也看不到山脚下花团锦簇的赤鸦姬。
穷途末路的帝王封观抓人,杀鸡儆猴,逼迫国师交出改变国运的方法。方法藏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中,不是晦涩的卦象解读的命运,也不是云从碧虚推测的命运,是可以作为号令和赌注,甚至改写的命运。
那样的命运,叫做九隅星图。
是隋衍来不及解释的,是与云从宫息息相关的九隅星图。
而如今碧虚长老死了,和隋衍一样。
云枢书忍不住问:“那你是谁?”
“涯心。”
女童仰起面庞,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瞳中倒映着头顶的苍苍星空,“你们闯入了我的梦境。碧虚死之前告诉我,会有两只闯入的蝴蝶,你们就是蝴蝶。他让我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答案。”
梦境,平静的观星台微动,仿佛是一片落叶飘落湖心漾出了涟漪,然后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直到遍布星辰的夜幕将四周包裹,他们站在星海中的一叶方舟之上。
女童像一尊小小的塑像,安静的摆放在中心,星辰围之旋转,时间周而复始,起起落落,按序不止。她的眼神浩瀚澄澈,从未凝滞在任何一人的身上。
“其人梦见树海万生,苍木返语,大荒连脉而有灵。这是先夏的神话,讲的是曾经有人梦到有千万树人自大荒山海间拔地而起,郁郁苍苍,东西南北遍布他们的根系,树海自此而生。”云枢书有些怅惘,他伸手欲揽天上星幕,指尖掠过湿气,“所梦非梦,梦醒梦却成真。我知道了,你是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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