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格外安宁。
入城的老人将半张脸没在围巾下,他裹紧足以遮蔽全身的斗篷,只余一双眼睛泛着幽深的颜色。有嬉笑的孩童从身边经过,他们举着风车和糖葫芦,好奇的盯着陌生人的陌生装束。有好心的妇人递给他盛满清水的碗和打包整齐的干粮。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朝他露出戒备与敌意,又对他肩上沉甸甸的行囊虎视眈眈。
他的时间饱受折磨,身体正在腐朽,他用双脚一步步踏入故国,亲眼目睹面目全非的愿望,为自己找到最后的葬身之所。
……
自那之后记不清过了几日,北陌“白头乌鸦”流言四起。
他们说,本该通体漆黑的乌鸦忽然额生白磷,那簇白磷如异物寄生其上,似道道白色疤痕,突兀丑陋,意味不详。白头乌鸦喜食腐肉,不畏生人,行于山间道路,若手中有尔等饵食,务必当心白头乌鸦的冲撞,不少人因此受袭负伤。
而在鸦群漫天的灵鸦古道上,韩错的伞格外畅销。
道上行人有随身携带饵食的习惯,同时奉黑鸦为灵鸟,寓意吉祥如意。虽然灵鸦古道上乌鸦结营群巢很常见,但最近多了许多形态有异的白头鸦,凶猛异常,即便是爱鸟虔诚的信徒,也渐渐减少了经过灵鸦道的次数。或者就是向这位新来的伞匠买一把伞,伞面坚固,颜色鲜艳,而那些疯疯癫癫的白头鸦并不喜欢这些张扬又难啃的伞,所以韩错的生意突然红火起来。
没人知道这些白头乌鸦从何而来,但所有人都逐渐感觉到这些醒目的异常在逐渐扩散,而今再抬头观望灵鸦道之时,已经很少能看见毛色漆黑光亮的黑鸦了。
“灵鸦都去哪儿了?”
“都在天上呢,他们只是生病了,等到病好就又变回来了。”
韩错递过可容纳两人的大伞:“您的伞。”
牵着小女孩的妇人连连道谢,她们以同样的价格买到了大上一圈的伞,只希望这一伞能保护她们母女安然走过灵鸦道。
小女孩的疑惑未停:“那什么时候病才能好呢?”
韩错打算在日落之前离开,伞已售空,而身边安静的少年一边帮忙收拾简陋的货摊,一边忍不住向走开不远的母女两人张望。
他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小殊知他听不见,笑声轻轻:“起初我以为你俩个闷葫芦在这人烟稀少的旮旯卖伞,必然是颗粒无收。没想到生意反而一天比一天好,但向家少侠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像个木头招牌,莫非当初不小心磕到脑袋。”
“明天不做生意,钱挣够了,我们继续赶路。”
向飞扬也习惯韩错一路答非所问的态度,颇有自觉的点点头,倒也不纠结自己心里那丁点疑问。毕竟能够心甘情愿被打包北上,勤勤恳恳无所怨言的少年郎大约也就只有向家少侠这一个了。
小殊接道:“这些白头乌鸦死气沉沉,命不久矣,再过两天此地会出现大批的鸦尸。此后白头鸦被活鸦分食,累毒不消,蔓延扩散,尸横遍野。”
“这病,好不了。”
韩错说:“陌州遍地是疫医,他们会管乌鸦的病,若管不了是他们无能。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不论是小殊,还是灵鸦道上虔诚的信徒,他们认为,乌鸦站在生与死的边界,可辨九霄云巅与深渊黄泉。而诸葛神棍说,乌鸦看见的只有死亡,而象征死亡的是争斗,乌鸦之祸意味着无尽战争之始。
路过县城的时候,向飞扬专门跑当地的衙门报案最近白头乌鸦活动猖獗的情况,许是因为神情严肃,情感渲染到位,在府衙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经验老练的疫医和仵作对少年带来的两只白头乌鸦细致的进行全身检查,提出需要进一步的实验才能确证。
向飞扬只是觉得等到笼子里的乌鸦分食完毕再到显露症状,仍需两三天的时间,但疫病上报并非小事,从陌州层层赶至帝师,一来一去又是半月。
所以直到不得不和韩错继续北上,向飞扬始终保持着木然却又忧心忡忡的状态。
而小殊说他是磕傻了脑袋。
向家少年
我姓向,生于中原河州的年轻世家,家风严谨,长辈严苛,自五岁起便被一脸肃穆的师父训斥必须学会江湖上最潇洒的刀法。
长辈崇祖师爷之逍遥洒脱,为我取名飞扬,字行逍,和顾氏镖局的小女盼盼订下娃娃亲,顾盼生波,神采飞扬,听上去就仿佛天生一对。
好在资质不差,悟性也佳,在师门填鸭式的教育下仍能提前完成功课,并在白云悠悠的日子里懒洋洋冥想。
十一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顾盼盼顾姑娘,心情开始有些忧伤,日思夜想的盼盼在忧虑和辗转中逐渐裂成了目分目分。我喜欢的是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顾大小姐,而不是上窜下跳,上梁揭瓦,热衷耍青龙偃月刀的顾家二傻。
传闻害人不浅。
十四岁的时候,长辈检查功课时始终认为刀法中缺了那么一点举酒打歌笑疏狂的意味,突发奇想开始琢磨旁门左道。
向氏从来以作风严谨著称,我很喜欢。
第一个被提出台面并落地实施的是酒。师父认为祖师爷刀耍得好和他的嗜酒如命有密切联系,而为了不过十四岁的小屁孩保重身体,他秉持负责的态度与谨慎的原则,开始钻研制酒的工艺。
酒可醇厚,可清冽,可辛辣,可甘甜。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可以喝倒一众师门面不改色,师父最终放弃了这一提议,痛定思痛全门禁酒,并将原因归结于祖师爷虽然嗜酒,但酒量一般,而这小子千杯不醉,天赋异禀,是个“奇才”。
第二个提议是歌楼。那时候的长辈们还不太愿意提起青楼二字,也瞧不上月影绰绰里涂脂抹粉的彩衣姑娘。他们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心让一脸呆傻的少年落入魔窟,于是辗转拜托残月楼的姑奶奶带一带孩子。
都有月字,还有楼字,大差不离,这是我后来时常揣测他们的想法得到的结论。残月楼是个杀手组织,楼主和向家有芝麻那么丁点的关系,但还是答应了。借住的那半个月里,除了落叶成堆的庭院就是一棵只会掉叶子的树,没有漂亮的姑娘,也没有甜甜的脂粉香。收获不大,成就感很强,收拾庭院,种花养树,还学了一首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临别时,树上抽出的新芽以及楼主格外不舍的表情不仅让我,也让师父沉默反思良久。
但也是差不多的时候,顾家的盼盼开始了她锲而不舍长达数年的逃婚以及毁约计划,镖局老爹痛定思痛的悔过书跟雪花一样年年按时传来。出发去左海三壁之前,我对愁眉苦脸的师门提议,顾小姐怕热,每到夏天就不爱出门,所以总在冬春交际之时筹谋跑路,因为陌州一直都很凉快。
不论如何,第二个方案也被宣告失败,但他们并未气馁,甚至乐此不疲。
师父说,我的刀法干脆,刀锋凛冽,不够行云流水,不够肆无忌惮,形在意不在,还染了点残月楼的凄凉气。
“你呀,就是性子太古板。”
我想,古板点没什么不好,整个向家都是如此。行事高效,便于交流,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发呆和晒太阳。
长辈们认为办法是想出来的,所谓另辟蹊径,人定胜天,而祖师爷所沾恶习不过酒色财气四字,孩子定力不差,可以一试。不管他们在考虑的时候是把我搁在了怎样的位置,又或者到底在用什么标准考量伟大的开山鼻祖,短短的两年里,我似乎被按着脑袋打开了新世界的许多大门。
比如赌坊。凭借习武之人的耳力要听出骰盅中的点数并不难,让我昧着良心故意输局也很奇怪,所以我既不能理解祖师爷混迹赌坊的乐趣,也不能从连番的胜利中赢得快乐,毕竟,为了避免名门正派与市井百姓的纠纷,那些手感一流的真金白银还是全部还了回去。也许是因为向家并不缺钱,当我知道手中的刀价值三万两雪花银开始,钱似乎也成了浮云。
在计划继续向离谱的方向推进之前,师父决定放弃对懂事乖巧的少年的迫害。向氏虽年轻宗门,但在同门之间行事做派正直可靠,我们不争虚名,不夺他利,凭扎实的武学基础和凛然正气在江湖踏下一席之地。徒然行逍受我辈训导,沉闷木讷,不喜活泼,缺少年意气之风发,更论不上祖师之争强好胜,锐意进取,但他性善而温和,不为酒色财气四字所困,人人都为墙中困兽,其坐墙外,是为赤子之心。
我对师父说,评价太高,唬起人来不靠谱。
师父斥道,我没唬人。
自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我带着刀和马,向左海三壁启程。长辈们让我带个天下第一回来,不为别的,好让他们添个由头是时候去顾家的镖局提亲。但若是输了也不打紧,因为顾家的老爹爱女如命,若是顾姑娘不想嫁,那便不能强求,不如趁早给个台阶下,你好我也好。
我坦然,还有点欣慰,这是家里第一次采纳了我的建议。
然后我便莫名其妙拿了个第一。
水分太足,既不好提亲,也不好和离,加上乱哄哄的左海三壁,我打算再继续停留一段时间。
从千录阁往太阳的方向看去,本该有一片巨大的花田,我一个人去了,但只看到被烧毁的废墟和余烬。我只觉得那里该有些什么,却说不上来到底想见到谁。
再后来,心情有些惆怅。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随着大批的人流抵达了陌州边境,与百姓动武不够现实,他们人多势众,轻功再快也跑不过前仆后继的流民,分明是不一样的人,却又好像长了同一张脸。
在这样那样的人生领悟中,我成功的护住了价值三万两雪花银的刀,最后在焦黑的乱葬岗沉沉的睡死过去——枕着浓烈的烟火气,做了长长的梦。
梦醒一无所知,但是刀还在,人也在,甚至有一个人就着星河灿烂给我烤鱼。
“唔,我叫向飞扬,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韩错。”
在劫难逃
同样焦虑的还有云从宫下的一个小小的情报司。这里负责避世的云从与外界连通消息,也常常在这种非常时期引见韩错这样的外来人。
只不过最近他们收到了许多噩耗,以至于对旁人顾所不及。
第一件是帝师云从道观被封,长老碧虚仙逝。对于情报司初出茅庐的一干年轻道众而言,因宫中多少有所预料,长老自己也曾坦言命中必糟此劫,故而虽有感伤,倒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第二件则是梦童涯心。某个云开雾散的夜晚,某个初学占星的小道,亲眼目睹了梦童命星的陨落,像一颗蓝色的流星,从开始到结束保持异常的安静。在司中所有人的反复验证下,他们确认了梦童死去的事实,只是过于慌乱拿不准到底是该先悲痛还是筹谋,抑或是分析流星背后代表的时代意义。
在这样混乱的当口,有人发现他们失去了和九隅云从宫的联系。最后一只风尘仆仆降临的镜鸟还是风荷的金丝雀,用简洁平淡的口吻通知了宫中变故,包括云从宫的封门避世,也包括风荷自己的消亡。
消亡二字触目惊心,小殊跟着司中乱成一团的道众四处寻找,除了随主人法力散尽的镜鸟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探究的蛛丝马迹。
小楼一片狼藉,陷入瘫痪,只留下惶惶众人忧心是否被道宫抛离。
韩错沉默良久,关于风荷的印象在脑海中反复咀嚼,只不过越是仔细回想记忆便越发模糊,最终随着流光溢彩的云从宫一并隐没成了浓雾。他感到遗憾,却隐约觉得那些浮离尘嚣的道人会满意这样的结局。
最后向飞扬为失去目的地的旅途画上终止符,我们是不是找不到云从宫的位置了?
“如果这群道士铁了心要躲起来,那谁也找不到。”
“莫要气馁,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许少年高估了旅途的重要性,自荒野行至大道潜进深山,他们结伴走了一段路,仅是因为一只金丝雀无踪迹可循的四句话。
杜鹃啼风因声问,蝴蝶筑梦星知晓。南临寂寂从北落,天将行兮向长逍。
仿佛是为了确认某种真相一般,韩错再次问道:“你说过,你的名字是向行逍。”
而他答:“没错,砥身砺行的行,逍遥物外的逍。”
小殊望向天空,再也看不见那只遥遥盘旋的白羽金丝雀,而诸葛先生的信使从群山的彼端带来沉重的谜底。
“风荷妄议天机,在劫难逃。”
“云从叛离旋涡,独善其身。”
“鹿首图谋星图,对峙陌州。”
“北牧系引反攻,不择手段。”
“你我方外异士,本该不惹是非,静观其变。”
小殊撑起黑伞,在魂灵嚎哭的乱象中打破现实的沉默:“晚了,先生的消息也晚了一步,我们便也晚了数步。”
难民饥不择食,草根树皮果腹不足,在鸦尸遍地的陌州,从天而降的新鲜鸟类反而成了最易获得的食物。
疫病经鸟兽及人,潜伏更久,爆发却更为猛烈。
染此疫病者,形状癫狂,嗜血肉,极具攻击性。若为潜伏期则与寻常人无异,爆发之后则三天内五脏六腑呈衰竭之状,七窍流血而死。
事态迅猛,流言遍地,当地疫医既来不及辟谣,更不知从何着手诊治。患病者状若猛兽,逢人就咬,难以制服。而他们死亡的速度比试药的速度更快,加上不知从何传出的人传人的小道消息,整座城已经陷入焦头烂额兵荒马乱的境地。
……
城门近在咫尺。
衣衫褴褛者赤手空拳,饥肠辘辘,对守城的□□甲卫保持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半步。
“吃吗?”
男人手里抓着一只乌鸦,血未干涸,说明刚死不久。他支起了一簇小小的篝火,未等妻子开口,已经开始对乌鸦拔毛剥皮。
“不、不行。你没听说吗,吃了乌鸦的人都会死,我们不能吃,不能吃。”女人惊惶的拦下,她重复道,“我看见了,乌鸦头是白的,是有病的白头鸦,吃了会死的,不能吃!”
“乌鸦都是有病的,没病的也不会死。”男人把她的手拍开:“我们用火烧,烤熟了就没病了。”
“不行!”
“再不吃喜儿会饿死!我们都要饿死!”
女人闻言一怔,忽然紧紧蜷缩回去,仿佛是为了护住怀中婴儿,没过多久她依然开口:“不行就是不行,如果你死了,喜儿就没有爹了,如果我死了,喜儿就没有娘了。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喜儿就有奶吃……”
“做梦,你哪来的奶!没得吃没得喝,没我你抢得过那些红眼的王八蛋!还是说你要给喜儿喂肉喝血!要我说,死就死,一起死,一了百了!”
“不要,我不要。”
男人表情说不清是哀戚还是愤怒,他自火架上扯下一块肉往妻子的口中送去。肉上带着血丝,仿佛索命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