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下一秒,门外再次响起了缓而不急的敲门声,如同昨晚。
在沉凝的安静里,云枢书顺手放下手中木秸秆,拉开了木门。
然后啪的阖上了。
这样的自欺欺人也不过是一瞬,他再次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条门缝,气急败坏:“怎么又是你?”
叶随风吟
林檎将自己埋在阴影之中,她的脸上抹了一层草木灰,粗麻制成的发带缠起长发压住双眉直至将半个脑袋都包裹围起。她的蓑笠搁置在脚边,斗篷并未取下,而藏在斗篷下的□□,羽箭,石镖等等,也都安放在各自的位置。
“林姑娘?”云掣端着屋内唯一的木盘递给她,盘中是犹冒着热气的兔腿,散发阵阵焦香。屋子不大,其余几人占据了大半的空间,而作为主人的林檎却安静的坐在角落,一声不吭。
林檎没有接,也没有拒绝。她亲眼看着其他人分食了兔肉,所以没有理由去怀疑云掣的善意。事实上,她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她依稀记得其中两个少年的姓名,但并未理解姓名的写法,也并不关心。她只是看着,观察着。
高个子的少年将盘子放下,重新回归了四人的聚会之中。他们四人互相认识,但并非熟稔的关系。
青衫儒帽的书生最为善谈,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真假参半的旅途,他很聪明。他的故事或无聊,或有趣,分明跨越了半个大荒来到了兵荒马乱的陌地,却始终未曾透露的目的和困惑。他的同伴,就是高个子的持枪少年,偶尔会打断,但多数时候不会反驳书生的编织故事,扮演着合格的配合角色。
他们不是一路人,拥有不同的目的,但并不冲突,只是互相不愿交心。林檎迅速得出结论,她不是一个善于观察分析的人,但他们之间的陌生和距离感显而易见。不论是书生还是他的同伴,对于持伞的黑衣人始终抱有一份敬畏,那种小心翼翼的谨慎表情,让林檎想起了每次苦思冥想向北境传送讯息的自己。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昏黄的烛光摇摇欲坠。林檎耐心的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此刻的时辰。在这样破败的天气中,他们的情绪都蔓延着紧张和忧虑,没有人不焦急盼望阳光灿烂的晴天和安全明朗的明天。除了他,林檎感到困惑,他自称姓向,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寻常侠客的打扮,坐在距离烛光最近的地方,映出暖洋洋的脸颊。
他打了个哈欠,却保持着挺拔的脊背,眼中略微有些茫然,似乎无法理解书生逐渐超越常规框架的冒险故事。他很轻松,很舒缓,没有背负着沉重的思考,也没有担惊受怕的未来计划,他清脆,干净,折叠展开都是一张白纸。
林檎的脑海中勾勒出奇怪的比喻,她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对方的身上,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可怜,也许是愤恨,也许是羡慕。
“你不饿吗?”
少年捕捉到了林檎的目光,笃定地向她走过来,然后就近坐在了茅草堆上,抬头露出一个笑容。他只是寒暄,并不打算劝沉默的姑娘进食,所以很快就转变了话题。
“我听云枢书说你姓林。”他右手握拳递至林檎的眼前,然后张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雕刻完整的木制树叶。
“这是一个哨子。在九隅的山下遇到的算命先生赠送的,我运气不错,正好是他第七七四十九个客人,所以他给我们打了折,还送了一个自己做的木哨。”
“其实这个是女孩子的饰品,许多路过的姑娘都在买他的木制饰品,我想这个应该很受欢迎。”
“林姑娘你收留我们在这里过夜,但我身上除了一把刀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但刀是我师门代代传下来的信物,无法赠送。我想把这个树叶木哨送给你。”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来龙去脉,边将木哨放在林檎的面前,和已经凉透的兔肉冷盘一起。
林檎什么都没说,她的目光落在少年的眼中,但很快就转移了视线,她发自内心的畏惧那份坦荡和从容。
“你也遇到了那个江湖骗子?”
云枢书突兀的插嘴:“我们也被他拦住了,非缠着要给人算命,还非说最擅长祸福吉凶。是不是那个灰衣服的短发小老头,掛上缠着一黄一红两条布带,一双眼睛又贼又亮?”
林檎只觉得原本因为木哨在自己心里描画的一个仙风道骨的人物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她微微皱了皱眉。
更可怕的是向飞扬欣喜的回应:“是啊,你们也遇到了,算命了吗?”
“你算了?”云枢书的语气无比狐疑,以至于尾音有些诡异的上扬,他迅速扭头看了韩错一眼,然后又迅速的挪开了视线。
“他说我此行一帆风顺,万事无忧,未决之事可解,未尽之事可成。”
“老王八。”
向飞扬满脸好奇,何出此言。
云枢书免不了翻白眼:“他说我此行两手空空,无所得,无所有,亦无所失。就是个老骗子,我信了他的邪,肯定是看我们没给钱才胡说八道,真是晦气,晦气。”
云掣打断道:“还不是你图便宜。”
“是他说的不灵不要钱,这不是废话嘛,这一通屁话铁定不灵。”云枢书愤慨举手,“进山后我就折了两株草揣着,回头就拍那个老王八骗子的脑门上,问问他什么叫做一无所获,丫的这不是获,这不是得?”
“哈哈哈……”
林檎垂眸,将自己向黑暗中埋得更深。
她在雨停的时候醒来,在其他人均匀的呼吸声中推开屋门。出门前她猛然回头,也许是察觉到了不知名的注视,但依旧什么都没有,她循着方才毛骨悚然的来源,却只在视野里看见一把收束的长柄黑伞。
她深深的看了两眼,然后扣紧斗篷,彻底离开了屋子。
夜深,寂静,湿润,泥泞。
林檎在丛林间快速奔行,溅起的泥点拍弯矮小的灌木,带着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心跳比呼吸的速度更快,她很害怕。界石在原本的位置,胡杨也依旧半死不活的垂在原处,但是她精心设置的陷阱却被人撬开了一条路线。
她的陷阱弥散式的分布开去,从边缘开始被粗糙的破解或者捕捉。林檎在几个尖锐的木刺上发现殷红的血迹,但这种试探式的探索方式很快就被放弃了,接下来就是明确的有目的性的排查,侵入者似乎发现了一条正确的路径,并在途中开始沿着这条路径坚定的往前行进。
林檎眼前有些模糊,她抹去眼泪,加快了脚步。
这条路线深深的刻在自己的记忆里,镌刻了自己全部的童年和生活,它通往自己努力掩藏的世外桃源,通往自己的下半生,通往自己的美好未来。
为什么会被发现,怎么被找到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林檎抿住自己混乱的呼吸,她手中有一片白色的鱼鳞,此刻紧紧的攥在掌心,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
飞箭霜冰
“阿爷!”
林檎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来不及缓冲脚步,跌跌撞撞的扑向了草丛间的人影。双手托起老人的肩膀,颤抖和恐惧自脊背一阵阵窜上喉口,她艰涩的发出了几个音节,无法连成完整的语句。
老人的脖颈长长的划出一道裂口,几乎削断,留下最后薄薄的一片粘连,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直接分离。林檎的手指悬在上方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落,融进逐渐浸湿自己斗篷的血液里,不知所踪。
林檎努力的眨着眼睛,她能分辨出老人在不断做出的口型,眼前模糊再清晰,清晰却更模糊,她将老人的身躯放下,然后阖上他早已涣散的双眼。
他不断不断的重复着,快走。
林檎无声的哭泣着。
她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行,找到了熟悉的亲人,二婶,二叔,刚过完五岁生辰的小侄女,他们一家出来砍柴,死前仍旧紧握着手中的柴刀,护着背篼中的孩童,但心口被制式统一的□□和箭矢贯穿,留下堵不上的血洞。林檎握起他们的手又放下,只能拼尽全力向前疾行,五脏六腑都在被愤怒和悔恨灼烧,仿佛随时都能引爆成剧烈的火焰。
她要杀了他们。
……
这里孤伶伶的围起了五六间小屋,簇拥着中央的一座半人高的石雕,石雕奇形怪状,长有各种尖刺突起,却有规则的螺旋纹路,仿佛一个巨大的海螺。
南流景甩开手中小扇,遮住半张面孔,余一双眼睛露出少女般的狡黠和无辜。她来回观察石雕,只不过这些人家并不认识这座石雕,更不知其从何而来,何时在此,他们只当石雕是普通的怪石,留作指路向标。
石雕长在土里,嵌入极深,挖不穿,挪不走,便留在此地,无人再管。
她突然失去了兴趣,绕过石雕,看向了跪伏在地面的九人。
九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从头发花白的瞎子老婆,到朴实憨厚的年轻男子,还有活泼好动的小童,他被抓到时还在用弹弓往外扔石子,结果被挥手反击的枭儿击碎了眼睛。小童失血过多,大半的脑壳已经变形,躺在一名妇人的怀中瑟瑟发抖,很快就会一命呜呼。
他们并没有被捆绑起来,南流景也懒得去搜寻他们身上藏匿的利器,比如那名妇人怀中的剪子,或者男子不加遮掩握住的柴刀。毕竟谁也不知道那面打磨光亮的刃最终会冲向谁,是外人还是自己。
南流景打了个呵欠,她进山前遇到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枭儿馋他的木头饰品,她便百无聊赖的找他算了一卦,算此行所得。
算命的嘴甜,又或许是被她手里的那锭金子晃瞎了眼,竹筒倒豆子般的说了一堆好话,比如水到渠成,尘埃落定,比如万事俱备,顺心遂意。
南流景自是不信,但循着算命的随手一指的方向,竟然真找到了一个村落。她翘起嘴角,让随行的几十人将村落连人带货翻了个底朝天。
不求找到九隅星图,只求北境的蛛丝马迹。
枭儿呈上来的东西里有一枚薄薄的不起眼的铁片,铁片是个半成品,它的主人想要刻画什么,却夭折在半道。南流景摩挲着铁片的纹路,或许是个简略了数倍的狼头,她恶劣地猜测是北牧的家徽。
她举起手中铁片:“这是谁的东西?”
无人抬头,无人应答。
总是这样,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信念在坚持的人,浪费自己的生命,浪费她的时间。他们总是看不清形势,在彻底的绝望中还要守着残存的一点点的尊严。南流景不太高兴,她数了数,总共有九人,便有九次机会。
也许简单粗暴的数学问题是南流景被教坊司的姐妹诟病的源头所在,她们提到过不能依靠绝对的武力威胁压垮对方的心理防线,那样最终的导向只会是鱼死网破,正确的做法是留有希望和翻盘的曙光,骗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南流景的想法在脑海中一一掠过,最终愤怒的表示妥协。
她合上小扇指向妇人怀中小童,朗声开口:“他还有救。我手中有药王谷的灵丹,即便是命悬一线的重伤者也能救回来。若你们乖乖的回答问题,我便救他一命。”
她解下腰边锦囊,从中掏出一枚芬芳馥郁的药丸:“怎么,不信?”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掷出手中小扇,扇如钢刀扎入身旁的甲卫,几乎完全没入扇柄。南流景招招手,那名甲卫呜呜咽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却未能挪动。她只得叹一声气,走了两步,掐了半颗药丸塞进甲卫的口中。
便眼见着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甲卫居然流畅自如的活动起来,恭恭敬敬的将手中污血遍布的小扇呈上。
南流景嫌弃的别过脸,重新开口:“这回信了吧,不过得快一点,这药丸只剩半颗了,只能救人,可不能起死回生。”
只见那妇人剧烈的颤抖起来。
而男子突然抬头,眼中俱是怨毒。
南流景皱眉,枭儿如鬼魅,骤然出手将妇人推倒,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将手中剪刀刺破小童的动脉,随后绞入了自己的心口,全程竟然一声不吭。
南流景大怒,她不怕这几名小小的山民耍滑,更不怕他们藏有什么陷阱。只是剩余几人若是受这妇人启发,决意反抗到底,便是对她极大的挑衅,她费劲心力进山不是为了屠戮,怎么这些人就是不明白,一个个都不识好歹非要向刀刃上撞。
那些陌生的,维持着憎恨和愤怒的面孔,看不见惧意和臣服,她厌烦的抬手,又迅速的放下,做出不留活口的手势。
手中铁片随即被抛出,其上狼纹简陋模糊,不过是诈他们一诈,却连这点都经受不起。枭儿的身影来回翩飞,宛若幽影蝴蝶,手中蛇匕快速利落,轻轻一甩,就能甩掉残余的鲜血。
南流景正打量着那副从始至终都孤伶伶的海螺石雕,却发现身前背后都有风声破空而至,相伴着血腥气和女子凄厉的哭声。
她凛然,抖动手腕击飞自身后的一枚石镖,腕上护钢被砸出一个凹痕,而身前的那一枚暗器则被枭儿挡下,听见枭儿的闷哼,南流景若有所思的抬头。
如出一辙的手法,极为默契的配合,只不过其中一个已经成了匕下亡魂,而另一个,南流景伸出手,接过甲卫递来的赤红弓箭。
她张开弓弦,羽箭夺目鲜艳,却带着嗜血的不详气息,指向丛林的深处。她指尖微动,逐渐凝结出冷气,直至箭身都覆盖了一层寒霜,
“哼。”
箭矢如坠星,撕裂静滞的空气,裹挟狂风霜凝,宛如千军万马向远处的一点追袭而去。
南流景放下第二根箭矢,轻蔑扬眸:“不自量力。”
北海神话
箭矢带着凝结的霜气将树林深处染出一片银白。浑身黑衣从头顶包裹至脚底的枭儿踩着笔直的步伐向寒霜的旋涡走去,她的长发高束于脑后,却没有随着脚步晃动,分明轻盈灵动宛如一只黑猫,却又僵硬机械宛如一尊陶俑。
南流景便紧盯着枭儿的背影,她的目光即是自己的准心。
霜凝仿佛冻结了一切声息,枭儿压迫性的步伐并没有激起更多的波澜,也许只有一个人,莽撞冲动,轻易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无法完成充当一个诱饵的使命,又或者只是他一个人。
南流景瞳孔微缩,她抬起手肘,第二根赤红羽箭已经搭上弓弦。
几乎是同时,在眼睛眨过的瞬间。
那片冻结的寒霜产生了一丝裂痕,然后裂痕开始朝四面八方延伸出细密的蛛网般的纹路,有人向光滑的镜面狠狠的敲了一下,然后整片平面便失去了平衡,支离破碎。
可南流景手中的羽箭并没有离弦,她迅速掉转了方向,箭矢流光飞至,穿透了身侧的瞎眼老妇的头颅,爆炸出巨大的血花,溅满了海螺石雕,而那只原本以为只是一座沉默的石雕发出的余音依旧婉转难绝,犹如潮汐奔涌,海浪翻卷。
南流景愤恨的扫过身边甲卫,他们训练有素却看不穿一个装死的蹒跚老妇,甚至由她保有余力击响石雕。她的脸色越发沉闷,海螺声浪厚重如钟,穿过耳膜重重砸在识海,这些甲卫早已瘫倒在地抱头挣扎,毫无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