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 索性令小厮掌起灯烛来,临窗听雨。
我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暗梅花纹长袍,肩头披了鹤氅,手握湖笔, 抄写着几阙前人诗句。
入墨一壁给熏炉添香, 一壁笑谈:“郎君如此美貌, 可比从前的西施飞燕。想来千百年后, 史官写大顺朝的年历,定会把郎君写进去。”
望着照明的八角鹿皮彩绘烛灯, 我摇头叹道:“不许胡说。”
入墨轻声道:“奴才哪有胡说。”
史书上这些男人,譬如西施飞燕之流,都像一件件精美的传世之宝,辗转在不同权势双全的女人手中。幸运的,被她们妥帖收藏, 免他惊,免他苦,免他颠沛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而不幸的男人, 则要流落于世, 惹来一出出的祸国之乱,被安上祸水的罪名。
与舅舅相比, 我是有福之人, 得你宠爱, 被你妥帖收藏。
我往鳝皮黄釉澄泥砚(1)中蘸了蘸墨,随口问道:“高媛去了几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入墨宽慰道:“郎君莫挂心, 阁主殒逝是大事儿, 恐怕要闹好几日。”
我以簪花体抄完一阙诗, 心下一动,低声道:“其实寻筝是个苦命姑娘。”
正在此时,你拂开画帘步入房内,带着满身雨气,水珠将你深邃的五官描画得更加妩媚。你脱下狐氅,几步走到窗前,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矮你许多,你这样抱我,我的脸正好可以埋到你丰满的雪脯中。
一阵惊雷劈下,我怕得身子微颤,你将我抱得更紧,像是濒死的孤狼抓住悬崖旁的斜枝,抵死也不放开。你贴着我的颈子道:“她死了。”
我安慰道:“人活在世,有始有终,有生有死,节哀。”
你将微凉的下巴抵在我额角,你的吻温柔而仓促。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你。
“鹤郎,你知道吗?是你让我脱胎换骨的。”你与我十指相扣,声音柔软得似乳燕呢喃,“倘若没有你,眼下我筹谋的,是怎么毁去这万里江山,让普天之下的生灵,都像我一样痛苦。”
我满心怜惜,主动吻你的指尖:“有我在。”为了宽你的心,我试探着牵你的手,往自己肚腹摸去。
你则沉醉地吻我眉心,从眉心吻到额角,又吻到面颊,最后是喉结,我们在雨声淅沥中肌肤相贴,不肯分开须臾。
我轻声道:“我爱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你惊得怔忪不已。因为过于缠绵的吻,你唇上的胭脂凌乱渲开,你惊喜地看着我,仿佛获得了新生。
你不敢相信道:“当真?你说什么?你……可否再说一次?”
我如丝萝附乔木般抱着你的长颈,温柔道:“姑娘,我爱你。”
你扣紧了我肩头,郑重道:“还好有你在。”
在我眼中,你是我的姑娘。世人都崇爱“姑娘”二字,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年轻女子是强大而美好的象征。“姑娘”二字,读来便齿津生香。
你抚着我的臂弯,温暖我微凉的身子。窗外冷雨簌簌,你的掌心却灼热,把我的心都烧得滚烫。你与我道:“我曾暗中发誓,要赠你一片盛世太平。”
天将明,羲和起。
我轻道:“你是要我和孩子,活在盛世太平中?”
你眉眼里的凛冽之意让我想起那只楼兰雪鹰:“我要你和孩子,无忧无虑过这辈子。我要你藏在我的羽翼之下,平安到老。”你又促狭地咬我耳朵,“除了床笫之间,我不会让你哭一次。”
互诉衷肠后,你与我说起你师娘与戚香鲤的旧事。
戚香鲤出身契北戚家,乃是名门之后。而你师娘唐雁声只是唐十一娘在山上捡来的孤女,因她二人皆师从唐十一娘,自小一并练武,成为生死与共的师姐妹。
唐十一娘武功高强,是中原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
因戚香鲤年长唐雁声两岁,按资排辈,故她是师姐,唐雁声是师妹。彼时二人一起出入江湖,行侠仗义,在江湖上的名号分别是“锦鲤”和“孤雁”。
唐十一娘因材施教,着重于教端庄稳重的锦鲤内功刀术,教古灵精怪的孤雁机巧暗器。于是这一对师姐妹势均力敌,各有千秋。
尽管出身不同,锦鲤和孤雁也不曾离心离德,她们彼此信任,武功互补,像左右手一样。
倘若不是一遭变故,兴许她们此时还是好姐妹。
当年胡家匪帮在契北烧杀抢掠,欺女霸男,连官府都不敢招惹。孤雁性情暴躁,自然气不忿她们的嚣张气焰,不由分说上山屠了胡家寨子。
胡家寨的二当家苟活下来,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她以三年时辰重振旗鼓,预备报复孤雁。
奈何唐十一娘、孤雁、锦鲤三人皆武功高强,十个二当家也打不过。二当家便把主意打到锦鲤出身的戚家上,便择了个锦鲤出远门的时日,偷袭戚家,灭戚家满门。
胡家寨的土匪何其残忍,锦鲤的爹娘都被点了天灯(2),尸骨无存。男眷则被玷污□□,就连戚家的马匹也被吊死在树上。
锦鲤回到契北,得知家人死讯,既怨胡家二当家,又怨自己这不瞻前顾后的师妹。
她寻到那二当家,将她百般折磨后也点了天灯,还一把火烧了胡家寨。奈何她能把二当家点天灯,不能把自个儿的师妹点天灯。
孤雁知道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师姐家门不幸,自责不已。她连番十来次给师姐赔罪,都无济于事。
锦鲤说:“要我饶你,除非还我戚家百口性命!”她一怒之下,要与师妹恩断义绝。
孤雁跪倒在地,求师姐杀她。锦鲤拔出刀,雪亮的一刀下去,却不曾砍下师妹的头颅。
她砍下的是自己的衣裙。
割袍断义。
你说得对,妻夫也好,姐妹也罢,能走一辈子的,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锦鲤和孤雁性情不同,她们并不是同路人。
唐十一娘死后,孤雁拜别师娘,远赴苗蜀建立浮戮门,并逐渐发扬光大,成为江湖第一门派。而锦鲤投奔朝廷,在朝为官,平步青云,被圣上封为正二品凌烟阁主。
孤雁写给师姐几封书信,皆杳杳无音。
锦鲤与世家赵氏联姻,娶了贵夫赵戟,生下嫡女寻嫣。此时赵戟尚在月中,不能侍寝,锦鲤便玩弄行院的戏子以泄.欲。
后来,锦鲤被朝廷派去愈州平定动乱,皇差交毕后,她听闻愈州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名伎,名唤陆浮白,玉树临风,擅弹琴筝。
这名伎正是你的父亲。
锦鲤动了心,包了陆浮白三个月,日夜风流。因锦鲤是朝廷命官,不愿留下子嗣,每每翻云覆雨之后,都令他服下避子汤药。
本是一场声色交易,岂料陆浮白对风华正茂的锦鲤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偷偷倒了几次汤药,怀上一个女儿。
锦鲤知晓此事,觉得十分烦难,三番五次劝他落胎,陆浮白执意不肯,二人僵持不下。三个月后,锦鲤给陆浮白留下几两银子,匆匆归了鄞都。
锦鲤万万想不到,与她有露水情缘的愈州名伎,竟然真的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女儿。
陆浮白痴心不改,独自把女儿养大到六岁,千里迢迢去往鄞都寻妻。锦鲤看不起这伎子的身份,也怀疑女儿并非自己亲生,无奈之下,还是留下这父女。
陆浮白在戚府住了半年,便被主君诬陷与孤雁私通,诬陷你是孤雁的孩子。旁的犹可,锦鲤一听到师妹的名字,勃然大怒,将父女赶出门去,由你们自生自灭。
其实陆浮白的确与浮戮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孤雁曾想给陆浮白赎身,使之从良。陆浮白念着锦鲤,拒绝了她。
你说,你和父亲流落蜀中时,是师娘将你们迎入浮戮门,娶你父亲作夫郎,把你当成亲生的姑娘养,教你机巧武功。
而且你师娘是有意不与你父亲生孩子的。
我想,很少有女人能做到这般无私。你师娘如此待你好,想来也是在赎她使戚家灭门的罪。
你环着我的腰肢,柔软的菱唇贴在我后颈上,娓娓道来:“身为江湖第一门派的门主,师娘亦手染不少鲜血,杀过不少人,或善或恶,或官或侠。可她只待我好,我就念着她的好。”
恰似你只待我好,我也念着你的好。
我又听到你回忆道:“师娘会酿花雕酒,她的酒埋在院子里,除了我和师姐,谁也寻不到。那个酒,破瓶儿的香。”
我轻声道:“花雕……”
回首,我看到你微微阖上眼眸,眉眼间因红霞映彻而泛起潋滟光泽:“万般皆不正,唯有花雕醇。”
从你的只言片语,我品味了陆浮白的一生。他容色天成,精擅六艺,也曾是宦官人家的公子。
只可惜,他爱上一个以权势为重的女子。这个女子,天生无情。戚香鲤须得仰仗赵主君的娘家在朝堂上彼此帮衬,他空有皮囊,她怎会抬他入府呢?
他太傻,也太苦。
你一夜未眠,有些疲乏,伸手解开长袄,斜躺入拔步床。你由衷道:“我不会做戚香鲤这样的女人,更不会让你当陆浮白这样的男人,你放心。”
我娴熟地取过巾帕,替你卸去面上残妆。
你逐渐睡熟了。
倘若说旁的姑娘的美令人移不开眼,那你的美便令人不敢逼视,天生带着桀骜不驯的意味。看久了你的妩媚,我暗中思忖,这样荡气回肠的美貌,定会有一段不同常人的故事。
你的妩媚是千军万马踏碎凛冬的冰河,从冰河之上开出暗紫的芍药。是古墓中埋藏的朱砂,是亘古不变的星辰。
我心尖颤动不止,俯下身,吻沉眠的你。
千秋万载,四海八荒,只一个戚寻筝。
只一个刁钻又诱人的戚寻筝。
第46章 🔒戚寻筝
我陪冷画屏前去寻海棠春吃酒时, 有幸见识过鄞都第一悍夫那地动山摇的叫骂功夫,当真是一场惊世骇俗的语言洗礼!
冷画屏把玩着纸伞的玉柄,跨过海府的鸡翅木雕花门槛,随口问一个丫鬟:“你们姑娘呢?”
丫鬟低着头, 声如蚊讷:“这……姑娘……在……在挨骂。”
我与冷画屏啼笑皆非, 我寻思不好去围观旁人的家务事。不料冷画屏正经儿道:“走, 我去救她。别让她被伯父骂死了。”
我疑惑道:“这人还能被骂死?”
冷画屏提起牙白苏绣出水芙蓉马面裙往前走着, 手中潇洒地转了转纸伞,与我道:“你且看着。”
随她绕过假山亭台, 走到一处红墙黄瓦的华美院落,上书“琵琶行”。想来这里便是海棠春的住处了,这养老鼠的疯子还挺文艺。
随后我便听到女人“哈哈哈嗷嗷嗷”的叫声,伴随着盏落瓶碎的嘈杂声,大珠小珠落玉盘。踏进去一瞧, 只见穿了水红主腰的海棠春瘫在地上,捂着耳朵绝望地叫着,堪比杀猪。
李观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 全神贯注地开骂。时不时拍一下大腿, 增加骂人的气势,时不时跺跺脚, 只恨不得把女儿的头踢烂。
“你整天在家躺着, 写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画那些不要脸的春图,你要气死老子呀!你看隔壁赋娉婷, 人家还没你这般厚的家底, 靠自个儿光宗耀祖!”
“你他娘起来呀!你是死的不成?你是男人吗整天屋里待着?等你娘回来, 我就让她打死你!”
“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了你这么个废物?整天在屋里养老鼠,你都快长出胡须来了!你可干点正事儿吧!他娘的,老子恨不得老鼠一口一口把你吃了,一了百了!”
“滚起来!滚起来!滚起来!你不当官无所谓,你脑子没瓤儿这不怪你,可你得给老子留个后啊!老子送到你屋里的俊俏小厮,你全须全尾地送出来,你要气死老子!别找借口,太医看了,你不是不行,你就是不干!你存心气我!”
李观今弓腰拍手跺脚好一阵输出,口齿伶俐中气十足,关键是他也不累,时而哭丧,时而愤怒,逻辑严密,论证分明。倘若这海家主君托生成个女人,有这一口辩才,何愁登不上御史台!
面对她爹的声讨檄文(1),海棠春坚持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满房的丫鬟小厮跪的跪、劝的劝,也消不去这父女俩一点儿火气。
海棠春以头抢地尔:“哈哈哈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啦!哈哈哈!”
李观今一对儿美髯气得插翅欲飞:“老子今日就送你见阎王!”
待见到冷画屏,她却换了一番说辞,仿佛濒死的鱼碰到了活水,登时起死回生活蹦乱跳:“这里!这里!画画救我!”
……画画?
眼见外人来了,李观今登时止住骂声,海棠春得以脱身,与我们去黄鹤酒楼吃酒。
海棠春流氓地蹭着冷画屏的胸脯,笑道:“多亏画画救我!否则我可能已经聋了。”
我由衷举杯赞叹:“依我看来,五个御史台言官加起来,比不上令尊那张巧嘴。”
海棠春不以为然地吃着鸡髓笋(2):“我爹兴头起来能骂两个时辰不喝一口茶,我都习惯了。”
冷画屏款款撩开海棠春额前的缕缕青丝,温柔的眼眸里漾出丝丝柔情,忽然在她眉心烙上一吻。
海棠春被她吻笑了,笑出雪白的贝齿:“画画为什么亲我呀?”
冷画屏道:“方才我听你爹说,你没睡他送进来的小厮。”
她二人缠缠绵绵,我成人之美,坐在一旁只作不知,认认真真吃我的风腌果子狸。
海棠春亲够了,忽然从藕色琵琶袖中取出一张春画儿,含笑递给我:“你家夫郎怀到五六个月了,我看你也憋够了。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他看看,包管你们今夜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将那春画儿毫不留情地推回去,无奈道:“别说你爹了,我都想骂你!”
从黄鹤酒楼中回府,正看到你换了身孔雀蓝寒鸦缂丝外袍,腰侧系着玉串儿,眉间微微凝着愁绪,让我想起画卷上的美仙君。
你正搅一碗粥羹,小口小口咽着桂圆。松烟道:“这粥名字喜气,叫做‘早生贵子’,是用红枣、花生、桂圆、松子煮成的,滋味好,意头也好。是庆宁世子让人给郎君煮的,煮了足足一个时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