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自给他倒了金坛雀舌茶(1):“来,尝一尝哥哥的手艺,这可是最醇的第三盏。哥哥闲来无事, 便缝几个花瓣枕头。”
赵庭彰取过几瓣迎春闻了闻, 笑道:“怨不得高媛中意哥哥,哥哥当真是个妙人。”
我道:“你若喜欢, 待我缝好了, 也赠你一个枕头。”
赵庭彰有一瞬间的迟疑, 双眸直直望我,犹如池鱼渴水。随后他将折扇收拢, 认真道:“弟弟此生, 向来不得人善待。哥哥待我, 倒比我亲生的兄弟还好。”
这句话说得真诚,不似寒暄客套。
我握住他微凉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是庶子,在家里活得艰难。然而人活于世,岂能万事顺意呢?你在家好歹过的是安生日子,我却是去过教坊司的人,不也得自个儿开解自个儿,提起身子好好过日子。”
入墨蹙眉道:“郎君平日最忌讳教坊司之事,怎么今儿自己提起来了?”
我望着小轩窗外的杏花枝,一对绣眼鸟彼此依偎,共飨春光。我一壁摇着梅鹿竹(2)折扇,一壁叹息:“想开了,便不忌讳了。”
入墨道:“郎君能想开,是好事儿。”
赵庭彰诚恳道:“哥哥当真不在意了?”
我望着赵庭彰无暇的侧脸,道:“你我这一辈子还长,怎能以小事儿磋磨自个儿?我是进过教坊司,曾不见天日,可眼下已出来了,还有妻主孩子,可见菩萨不曾丢弃我,浮生处处有转机。庭彰,你比我还年轻,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赵庭彰的掌心逐渐暖了起来,他握紧我的手,唇角含笑:“哥哥说的是。”
因我与赵庭彰相伴甚久,逐渐化解了彼此的忌讳,真诚相待起来。眼下这时候,他是真心唤我作哥哥。
可只是眼下这短短一瞬。
无论我如何开解,还是不曾打消他的邪念。后来,他还是设了严丝合缝的局,预备置我于死地。
我本以为长姐徐风露嫌弃我名声不贞,完全厌弃了我。不曾想这日她带着新娶半年的夫郎来戚府见我,说是我有孕月份大了,她放心不下。
长姐许久将我弃若敝履,如今不知是欲攀附权势,还是单纯垂怜我,又来探望我这弟弟。所为破镜不可重圆,我对此心有芥蒂。
即便芥蒂,我却不能对长姐和姐夫置之不理。因为徐风露不只是我的长姐,还是你的朝中同僚。
赵庭彰派人张罗,定好在假山高台万寿亭上设宴。桌案前摆了一张红木梅兰菊竹四君子玳瑁屏风,又端上十来盘热腾腾的家常菜。
徐家平反后,圣上赐了徐风露一衔闲职,在翰林院掌管史料。今日她来,妆容疏淡,衣衫风雅,月白暗纹长袄配淡紫色绣边马面裙,发梳燕尾髻,斜坠一支璧玉流苏长簪,一副出尘文臣的打扮。
而姐夫嵇氏则穿得甚为贵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当朝官宦的夫郎。他披一身宝石绿贡缎裁成的麒麟出水长袍,腰佩羊脂玉,头顶紫金冠,风头都赛过赵庭彰这堂堂世子。
甫见到我,长姐伸手像摸我的额头,恰似幼时亲昵,我却不由自主躲开了。
长姐有些尴尬:“鹤之,你还好吗?”
我眼底热热的,泫然欲泣,勉强自持:“鹤之一切都好,劳烦长姐惦记。”
“我知道,你怨我和娘亲。”长姐拭去我眼角落下的泪珠儿,“可咱们终究是一家人,长姐还是放心不下你。”
姐夫嵇氏把玩着翠镯,与我笑道:“那话怎么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鹤之休怪你长姐,她有她的苦衷。”
我端起彩瓷茶盏,恭恭敬敬递给他:“姐夫说哪儿的话,鹤之不敢。”
嵇氏笑得满面春光:“全鄞都皆道你得戚高媛爱重,如此看来,果真不假。你又怀着她的孩子,地位更是说一不二,想必是戚高媛身边最说得上话的。”
眼见嵇氏要谈到你,长姐登时蹙起黛眉,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
嵇氏饮了我的茶,又殷勤为我夹了几筷绣球扇贝:“哎哟,俗话说得好,这娘家得了势,嫁出去的郎君也有底气!还劳烦咱们仙鹤公子在高媛跟前多多美艳几句,戚高媛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她若提携你长姐,咱们徐家也能面上有光!”
原来长姐与姐夫此来,不是看我和腹中的孩子,而是求官运亨通。
我既嫁给了你,便是戚家的人,怎好借着你的宠爱一味补贴娘家。我知晓你必定答应,但并不肯向你开这求官之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总不好当面回绝,因微微颔首,与长姐道:“若有机会,鹤之会试着为长姐进言,长姐安心便是。”
长姐望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之意,她缓缓摇头,颈上璧玉连环璎珞翕动起来:“弟弟,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
我伸手替长姐正一正璎珞,触指微凉。又随手捋动那璎珞垂下的清碧水滴流苏,我心尖忽冷,索性把话挑明了:“长姐,倘若你不为求官,今日便不会来见鹤之,你会像去年般对我不管不问。”
言罢才觉得这话尖刻。好在松烟赔笑道:“公子有孕在身,难免言语不妥,请徐高媛和徐主君莫要介怀才是。”
长姐喟叹道:“鹤之,你还是怨我。”
眼前月白衣裙的女子明眸皓齿、气度高华,她是翰林院的校书娘(3)徐风露,却再也不是疼爱我的姐姐。
我推开她的玉手,自己抹去眼泪,诚恳道:“在这世上,谁都能嫌我去过教坊司,唯独你和娘亲不行。”
奈何在这鄞都,向来是权势重,骨肉轻。
酒过三巡,姐夫嵇氏说要赏府中春景,我便带着他四处游逛,观花逗鸟,倒也得趣。因我月份大了,不可自己走动,无论去哪里,皆由松烟入墨扶持左右。
见这园中华美,嵇氏十分艳羡,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哗哗有声:“人人都说戚高媛是出身蜀中的浪荡子,没想到人家这么有钱!买得起三进三出的院子!哎哟,这满眼的气派啊!”
我扶腰坐在树荫花影下,笑道:“长姐有进取之心,往后姐夫定有封诰命郎君的好日子呢。”
嵇氏正了正紫金冠上的鎏金绿玛瑙长簪,叹道:“噫吁嚱,我恐怕要跟着校书娘一辈子咯。在翰林院管典籍,有什么前程!姐夫这辈子,比不上你十之一二。”顿了顿,他又抱怨起来,一时动气,把自个儿的紫檀雕花边折扇都撕了,“你是不知道,你长姐风流得很,我这正室娶进门没两天,就纳了两房侧室。”
我揉着酸软的后腰,劝慰道:“姐夫莫动气,改日我替你说长姐两句。文臣最重要的便是清心寡欲,怎能辜负发夫,随意纳侍。”
嵇氏随手将撕坏的紫檀折扇从高台上扔下去,我想到你的调侃,登时脑海浮现“高空抛物”四个字。
嵇氏寥落道:“其中一房公狐狸,赶在姐夫前头怀上了。这要是出来个丫头,往后我还怎么过日子?”
我将春茶泡在去岁蠲的雨水中,笑道:“他再能怀也是庶子,长姐是天女门生,不敢宠侍灭夫。”
嵇氏觑着我的肚子,面有喜色:“我看你这肚子,圆滚滚的,多半是个有缝的丫头!姐夫说你有福气吧?倘若生了丫头,这府里更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敛袖品茶:“想那么多做什么?生女生子乃是菩萨庇佑,非你我所能定。我想,不论姑娘还是公子,只要孝顺便好。”
嵇氏品着我泡的茶,忽神秘地从袖中取出一只香樟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百子嬉戏图,打眼看去,不觉安乐,反觉诡异。
我问道:“姐夫这是做什么?”
嵇氏屏退捧着茶点的小厮们,鬼鬼祟祟附耳过来:“鹤之,其实生女生子并非只依菩萨,也可人为哪。这是‘转胎丸’,姐夫专门从滇南为你求来的,大师父说了,只要服下此丸,定能生女!男儿的晦气重,你若是生一胎男儿,难保往后几胎不会被连累!”
我听他满口市侩,不禁深蹙眉心。这嵇氏他自个儿便是男儿之身,怎能如此贬低男儿!
我道:“即便我生了男儿,妻主与我也会一样疼爱,姐夫多虑。”
嵇氏将这木匣启开,一阵药草异味迎面而来。松烟和入墨唯恐此药草对安胎不利,登时遮挡在我跟前。
“女人说丫头儿郎一样疼,都是唬弄你的。可不要信。”嵇氏切切凑过来。我这姐夫望之二十出头,这般如花年纪,却因过度谋算染上老态,实在可惜。
嵇氏又道:“你吃了这丸药,给戚高媛生个有缝的丫头,不愁她不把你捧成眼珠子疼爱!等你在府里得了势,便与戚高媛进进言,让你长姐升一升官,跟你沾沾光。”
我伸手推拒:“这药我不会吃的,姐夫拿回去罢。”
嵇氏拊掌叹息:“你呀,怎么这么倔,这么想不开!”
我见劝不得他,登时直起身子,凭栏而望,只见假山下头是碧澄澄的湖水。我将那劳什子丸药连着木匣一并扔下去,“咚”一声,惊破初春的涟漪。
嵇氏一时没反应:“鹤之,姐夫给你的丸药呢?”
我神色淡然指了指湖面儿:“‘高空抛物’了。”
嵇氏:“……”
待长姐和姐夫离去,他们前头刚走,我便令入墨带着四个丫鬟把长姐送来的补品一样不落地还回去。待入墨回来,他低声劝道:“郎君,何必与娘家闹得这恁般僵呢?”
我不以为意地躺在锦榻上小憩,把玩着五子登科(4)聚宝盆:“从前我求她,她却嫌我名声。眼下她回头寻我,这姐弟之情也续不上了。我有妻主疼爱,与她闹僵不闹僵,无所谓了。”
第50章 🔒戚寻筝
我与冷画屏时常凑一桌吃酒, 也曾大谈天下社稷,也曾小议家门是非。
冷画屏优雅地斟了盏琥珀柑子酒:“你背后仿佛受伤了。”
我侧目一看,鲜血已浸湿墨绿的妆花春袄,便随手把春袄脱下, 扔给丫鬟, 让她回家给我换身干净衣裳。
玄毒蝎的蝎尾恰好蛰伏在我雪白的锁骨上, 从前看, 它是我一世的信仰,眼下却是终生褪不去的诅咒。
我淡淡道:“我的纹身毁掉了。”
冷画屏向来打扮得清雅单薄, 发间不插金银,只在左右双髻上各自斜饰三支莲鱼水纹玉钗,她眉心一痕金缕梅额黄,为烟雨般的美添一分颜色。
冷画屏食指轻轻敲打酒盏:“这天下能近你身的江湖高手,少之又少。”
我道:“你猜的不错, 毁掉这纹身的,是我自己。”
冷画屏柳叶似的眼眸一凝:“为何?”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我实话实说,仰颈倒酒入喉, “同路时, 我们一起纹了蝎子,发誓此生同生共死。后来, 我找到了其他的路。”
冷画屏颔首:“原来如此。”
我不肯多说的, 冷画屏也不多问。待酒喝够了, 她要我陪她去钓鱼。棠棣湖边,冷画屏往鱼钩上坠了能撑死一群鱼的香饵。
我隐约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敢问编修高媛, 您能钓到吗?”
冷画屏敛袖颔首, 仪态端庄道:“自然。”
我陪她在湖边等了大半个时辰, 冷风吹,江水寒,却无愿者上钩。编修高媛照旧风度翩翩等在岸边,仿佛已经满载鱼虾。
我:“这就是编修高媛说的‘自然’?”
冷画屏的奇葩与海棠春的奇葩不一样,海棠春属于开门见山,我一见她就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而冷画屏的奇葩是含蓄委婉而耐人寻味的,像一朵花般含苞待放,引你驻足,然后让你栽一个大跟头。
冷画屏收了鱼竿,含笑道:“你只作壁上观便是。”
冷画屏给贴身侍姬使了个眼色,她的侍姬也比旁人的仙气出尘些,穿着雪白旋裙。那两个侍姬竟拿着银钱去岸边买了几条肥大的鲤鱼!
冷画屏指着鲤鱼道:“看,我钓的鲤鱼。”
我:“……”
冷画屏勾起浅朱色的唇:“此乃变通之道,汝之不惠。”
我做出贺喜的手势,诚恳道:“汝之不惠甚矣!”
灯下观美人,朦胧添艳色。
我只穿玄黑主腰躺在锦榻上,任凭你轻手轻脚地上药。你洒着洒着金疮药,便心疼得落泪。
我把玩一支鸳鸯戏水掐丝点翠簪,笑道:“我不疼,你别哭。”
你泪涟涟倚着菱花镜,愁眉轻蹙,泪水让你如琉璃般美得脆弱:“你骗我。这伤口这么深,怎会不疼呢?”
我反手以点翠簪挺沾了些许珐琅镶碧玺委角(1)胭脂盒里的暗紫脂膏,在自己眼角画了朵紫牡丹:“我习惯了。”
早年行走江湖,也曾饱经风霜,也曾借命阴曹,阎罗宝殿里也来去过几遭。
怎会怕区区疼痛?
你凝望着我的眼角牡丹:“姑娘不怕疼?”
我噙那点翠簪回首而笑:“原本不怕疼。可有你心疼,我就怕疼了。”
你将那紫牡丹的一瓣缓缓揉开,渲染在肌肤上:“油嘴滑舌。”
随后我扑过去,如狼衔猎物似的啃吮你锁骨,眼下你我不宜云雨,我便在唇舌间讨回本钱。你斜倚在罗汉床的一侧,腰下靠着秋香色金钱蟒引枕。我听着你小腹处的声音,追逐子嗣最初的声息。
“哎——”你撑腰缓缓呻.吟一声,“小狼崽不乖,又闹我了。”
我含笑揉揉你的肚子:“等它们滚出世,妻主给你做主。”
“昨儿闹了我整整后半夜,安寝不得。”你与我耳鬓厮磨,私语切切,“戚姑娘啊戚姑娘,不愧是你的孩子,论起折腾人的本事,两个顶十个。它们什么时候能落地,不再折磨我?”
这两声“戚姑娘”唤的韵味宛转。
我捧着你的右手,吻着水葱似的指尖儿:“快了,还有不到两个月。”
你顺着我青丝间的点翠珠花,调笑道:“生下这两个,你再想要狼崽,我是不给你生了。你跟旁人生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