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例外,郁垒每次都能找到坐在山巅发呆的风黎。
这大概就是她心思越来越重,越来越沉闷的其他原因了吧?
郁垒时常有这种猜测,但他琢磨不透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看那些挣扎的万物生灵?
为什么要去看那些血腥凄惨?
当然,他没有风黎那么寡言少语,不会将所有的话憋在心里,心里疑问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会直接问出口。
就在某个青衫女不在的下午,他又找不到风黎了。
明明他俩吃了野果子后躺在桃树下午睡的,醒来后却只剩他一个了。
他不想也知道该去哪找风黎。
果然,他看着呆坐在山巅大石头上眺望远方的风黎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次郁垒没有直接叫她,而是走过去坐到了旁边,跟着看了会儿天灾人祸的苦难。
须臾,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风黎先是有些充耳不闻,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的侧头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郁垒化繁为简道:“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风黎回过头继续看着远方,也不知是在看还是在放空,她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好看的,时时刻刻都在死人。”
郁垒道:“那你干嘛总来这里看?”
漠然了会儿,风黎突然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地方。
郁垒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那处生长着一棵巨树,半棵树都被淹没在泥陷里。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整个吞噬掉,可此刻的树干上爬满了人,估摸着有十七八个。
郁垒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风黎道:“我昨天来的时候,那地方是一个山坡,那里本来有上百个人,洪水来的时候他们用木船吊在那棵大树上躲过了,结果今天泥陷卷过来了。”
郁垒皱了皱眉道:“连着遇到两个灾害,也是蛮倒霉的。”
风黎又道:“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年轻体力好些的都跑了,剩下些老弱病残来不及逃,便都往那棵巨树上爬,几十个人爬就剩这么点还没死的了。”
郁垒看着岌岌可危的那处道:“过不了多久都会被泥陷吞噬的。”
“也不一定,”风黎道:“若是幸运的话,会遇到四处救人的神……”
她话没说完,便见一道银光落在那巨树下,紧接着那可怖的泥陷便被硬生生的扯走了般,随着那银光渐渐远去。
风黎嘴角勾起些弧度,侧过头对郁垒说道:“看来这些人比较幸运。”
郁垒望着那处绝处逢生的人们,皆是欢呼雀跃感激涕零。
那处地方暂时安全了,起码在下次的灾害来临前,他们能好好活着了。
这个时期的人或妖都太坚韧了,好像只有没被彻底击垮,他们怎么都能活下去。
郁垒叹道:“神不是无处不在,这天地间的安全地越来越少了,终有一天,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风黎道:“都清楚是时间问题,但都不会屈服于此,毕竟谁知道这个时间的期限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郁垒道:“也是,多活一天是一天,全部陷落怎么也得几百年后吧。”
就在此时,忽而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席卷而来。
风黎和郁垒下意识的堵住了耳朵。
除了生理上的害怕外,他俩已经心理上对这个动静产生了恐惧——又一位神明殒身了。
强烈的恐惧感让他俩恍若过了漫长时光,直至安静下来他俩还保持着堵耳朵闭眼的姿势。
待到天渐渐黑下来,微风拂过额前碎发,两人才渐渐回过神儿来。
郁垒缓缓的睁开眼睛,虚声问道:“是她吗?”
风黎知道他问的是青衫女,他俩每次听到这个动静,心中都难免揪起来。
除非等到青衫女回来,不然他俩的心就会一直这么惶恐的揪着。
风黎已经隐忍成性,哪怕心提到嗓子眼儿,面上依旧能保持不动声色。
她干咽了下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淡如常道:“不会是她。”
郁垒没说话,风黎便又道:“她说过会保护咱们。”
郁垒垂下眼,将情绪收敛,继而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呢喃道:“可如今这天地间局势,她既为神,早晚会……”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风黎却知道他没说完的话,也明白他心里的意思。
自从伏羲殒身后,众神再无旁观者,皆倾力救世,死而后已。
忽然的安静,使得风黎的思绪飘离回三个月前。
阳光温和,青衫女依在桃树下乘凉。
风黎和郁垒就在她的注视下切磋,两人各持一根桃树枝,以此为兵刃点到为止。
几番过招后,风黎险胜,青衫女便罚郁垒去摘野果子。
一时间,冰泉处便只剩下风黎和青衫女。
这俩一个比一个沉闷,不过只要青衫女在身边,哪怕不交流,风黎也会觉得心安。
本是个稀疏平常日子,却因又一位神明的殒身变得不再平常。
风黎对这种惊天动地声响的恐惧避不可避,下意识的反应是蹲了下来,堵住耳朵紧闭双眼。
紧接着,她便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下被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风黎知道是青衫女。
她努力的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但她在对方怀里,任何细小的举动都掩饰无效,何况是这种克制不住的颤栗。
青衫女没有说‘别怕,有我在’之类的话,在那样的情况下,风黎听不听得见暂且不提,青衫女自身的心情也是复杂难捱的。
风黎就这样被青衫女抱着直到那动静彻底消散。
她保持着堵住耳朵的姿势,在青衫女怀里缓缓的睁开眼睛,呓语似的问道:“你也会那样吗?”
声音很轻,但风黎知道她听见了,可她没有回答,良久的沉默使得风黎想去看看她的表情。
于是,风黎动了两下从青衫女的怀里出来了。
四目相对,距离明明很近,风黎却还是觉得自己与青衫女遥不可及。
青衫女总是一副漠然的神情,风黎总是看不透她。
唯一能看懂的便是每次有神明殒身时,她眼神里那藏不住的悲伤。
就好比现在,风黎知道她在为刚刚牺牲的神明难过。
风黎刚刚问她的那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回答,她们心里都清楚答案不可置否。
可风黎的隐忍的形成是后天原因诸多,不算是天性如此。
她心里有青衫女,她在意她,她就是忍不住的也要问出来,听到青衫女亲口说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风黎盯着她又道:“非那样不可吗?”
青衫女眼波婉转,刚刚那些不小心露出来的悲伤情绪一扫而尽,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
她语气平和却坚定道:“为神者,不可避之。”
明知她会做什么样的回答,但亲耳听到后,风黎还是没克制住情绪。
她有些悻悻然道:“为什么?为什么为神者就该如此下场?”
面对气冲冲的小孩儿,青衫女有些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安抚着她情绪的同时柔声回道:“没有为什么,这就好比天要塌下来的话,个高的会先顶住,神拥有强大的力量,不顾一切的冲在前面,是对的,也是应该的。”
风黎脱口道:“可我不想你死掉!”
青衫女覆在风黎头上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来,她望着眼前这个正皱眉盯着自己的小孩儿心里莫名的泛起些惆怅。
她在想当时或许不该回来,这样的话两个孩子不会走到这一步,起码不会对自己付出这样沉重的感情。
青衫女叹道:“这是我该去做的,我必须义无反顾。”
她说罢不知想了些什么,又柔声道:“但我答应你,我会晚一点走。”
风黎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青衫女先一步堵住话头,沉声道:“这已经是我最大的私心了,只能这样了。”
第134章 日渐沉郁
“阿姐,入夜了,咱们该回去了。”
郁垒一句话打破了山顶的沉寂,风黎恍然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天色已然换了。
她抬手拢了下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郁垒见她如此,便又轻唤了声:“阿姐?”
风黎应了声道:“她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我想再坐会儿。”
郁垒轻叹了口气,又坐回了风黎旁边。
两相无言许久,郁垒望着远方忽而开口道:“若苍生能自救该多好,那样就不用再终日惶恐了。”
风黎苦笑一声道:“苍生太渺小了,面对天灾完全束手无策,他们不够强大,自保尚且不能,更别说自救了。”
“是啊,”郁垒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他们总是等着神明来救。”
风黎不知想了什么突然笑了。
她感概道:“人和妖之间的观点总是充满了矛盾,唯独对神的看法是统一的。
他们双方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神崇敬神,他们盼望神来拯救这个破烂不堪的现世,他们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寄托于神的垂怜。”
郁垒听言,突然有些难过道:“都等神来救,可谁来拯救神明呢?”
他话音刚落,风黎便忽然起身欲走。
郁垒茫然抬头看她道:“阿姐,你要去哪儿?”
风黎淡淡道:“回去了。”
郁垒懵道:“你刚刚不是说想再坐会儿吗?”
“坐够了。”风黎甩下这么一句话就彻底没入了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郁垒:“……”
青衫女这次走了大概两个月,不过这对于长期等待她的俩崽子来说不算什么。
只要她还会回来,等多久都行。
神明不太轻易受伤,但俩崽子总能通过她回来时的状态来判断她的身体状况。
比如这次,她虽看起来毫发无伤,但浑身无力的状态,一看就是耗费了太多神力。
俩崽子总是希望她能多在枕山停留,无论是休养还是因为惦念他俩,只要在眼前的视线范围内,俩崽子就是心安的。
青衫女大部分时间都会依在桃树下小憩,偶尔会带着俩崽子修炼。
不过她不是战斗型大神,动手互搏什么的她无处可教,只是口头提点颇多。
她虽然寡言,但若是俩崽子主动询问什么,她都是有问必答的。
人的事情妖的事情,她倒也是知道许多,只是那俩崽子话也少,更不爱八卦。
青衫女有时候也会主动讲一些事情给他俩,不过关于神的很少提。
毕竟其他神明在接二连三的殒身,提起来心里也不好受,干脆别提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风黎心生满足的时候常常会恍惚的觉得,青衫女能持续这样至少陪过她和郁垒的一生。
风黎这种满足感在女娲殒身的时候到达了极点。
因为女娲之死带走了最后一个混沌灾害,这天地间再无可怖的天灾了,这也就意味着不需要再去牺牲神明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时间冲刷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终会归来。
风黎和郁垒虽未见过战争和灾害前的天地间是什么模样。
但他俩从青衫女口中,以及从前那些人们口中听见过太多美好。
人们说浩劫来临前,山河大好,草木繁茂,遍地姹紫嫣红,妖与人穿插在漫山遍野中生存,生机勃勃又光怪陆离。
风黎对那样的景象向往又期待。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灾害不复,万物复苏,青衫女不再担着为神者的责任,也许还可以陪她和郁垒去山外看看。
如今这一切的期许,竟然有要落实的可能,风黎的心情不由的心花怒放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了,她不用再苟活于山中,也不用惶恐青衫女离开他们。
风黎开心的同时,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多么自私,她竟然因为女娲带走了最后的混沌灾害而暗暗自喜。
实际上,风黎心里很清楚,女娲殒身的那天是青衫女最难过的时候。
那天她连青衫女眼里的丝毫情绪都没见到,因为青衫女倚在桃树下睡了整整三天。
为了不打扰青衫女,也为了掩饰住自己卑劣的窃喜,风黎去山顶待了三天。
可也就是这三天,便让风黎那暗自庆幸的心慢慢冷却了下来。
她眺望世间,却依然看见混乱不堪。
尽管天灾不再,尽管因为女娲将人与妖的差距拉开,可战争哪是今天说停,明天就能化解的?
天地间因为灾害损失了太多地方,食物和土地是生存之本,为了活下去不得已也要去抢夺这些资源。
同族之间都能抢的头破血流,何况不同族的呢?
人和妖的纷争纠葛了几千年,哪能说化解就化解呢?
女娲在赴死前,救助了大量人族,又将自己灵力散给了妖族,她的做法没错,非常有效的解决了两族继续厮杀。
但这是需要时间的,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因为两族杀戮的鲜血未凉,仇恨还渗透在骨血里,双方相见仍旧眼红。
就算大部分人和妖选择和平,可宁死也不愿握手言和的还是大有人在。
风黎在山顶眺望,不止看见了灾害后的疮痍,不止看见了两族不罢休的厮杀,还看见了游荡天地间的无数怨魂。
风黎心知肚明青衫女不会对这样的世间置之不理,只因那句为神者不可避之,她也会奋不顾身的投入到救世之中。
风黎忽然苦笑了起来。
她笑自己不够强大,于这乱世而已是帮不上忙的蝼蚁。
她笑自己的自私狭隘,妄图想独占神明。
她笑自己的自以为是,笑自己到头来,自由和青衫女都没能拥有。
“阿姐!”
风黎是被郁垒半抱着从山巅跌落下来的。
她撑着胳膊起身,茫然的看着正疾言厉色的弟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站在山巅那块巨石边缘,险些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