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焯:“……”
幸好天太黑了,月亮也仅有一条细缝,视线弱得很,不然就被风黎看见眼里的泛红了。
温焯这么想着,平淡的回道:“没有,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忘……”
“放屁,”风黎一下就识破了他这逞强的话,说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会忘。”
温焯:“……”
风黎见他不说话,身子往后一仰,双手交叠垫在脑袋后面,望着天空那极细的一弯月。
她舒了口气又道:“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被毫不留情的撕下来,跟公开处刑一样,怎么可能会好受。”
“怎么?”温焯冷笑道:“可怜我?”
风黎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当即骂了出来道:“可怜个屁,我他妈心疼你。”
温焯:“……”
完了,怎么被骂了却一点也不气,甚至有点小感动,这可…真是没救了。
风黎翻了个白眼,哼道:“你不想说就不说,没人追着问你,更没必要跟我们解释什么,我们才不会多想。”
温焯无声苦笑了声,继而说道:“那如果我想告诉你呢?你听还是不听?”
又又是安静了好久,风黎坚定地回道:“听。”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砰!’一声。
温焯甩出一颗石子炸在了旁的石头上,随着‘嘶啦’声响火光四散,风黎下意识的闭了眼。
待再睁开眼睛时,温焯已然从对面的矮石上换到了自己旁边坐下了。
火光消失殆尽前,风黎望着坐在自己旁边的侧脸竟愣了神。
温焯五官出落得俊美,尤其那鼻梁,挺直却不锋利,侧面看去真是太优越了。
在这恍惚间,风黎想起了在炼狱初见温焯时,自己溜达到一处寂静偏僻的角落,见到一俊美青年泡在一汪池水中。
青年身着黑色长袍,束着随意的高马尾,清秀的五官确实让人想多看两眼。
这一驻足,便是迎上青年挑眉一笑,伴随着池水里冒起的雾气,当真是好看极了。
风黎就这样鬼使神差的走向了那位青年,这一靠近,便是至今难散。
此时的温焯,与风黎并肩而坐。
他学着风黎刚刚那般,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靠在了天然的石头靠背上,半阖着眸子望着夜空中那一弯月影。
忽而温焯缓缓开口道:“共工死的那天,我彻底失了心智,算是堕落成了魔,周身戾气冲天,满目嗜杀,一时间,将天地神皆不放在眼里……”
说到这,他自嘲道:“大概是真的疯了。”
风黎与他并肩望着天,夜空黑,弯月微光,漫天也没几颗星。
温焯说着,她就听,不催也不搭腔,静静地等着温焯接下来的话。
“天灾降临,可谓势不可挡,人妖二族面临灭亡,他们忙着救苦救难,我却执迷不悟,暴虐无道的继续杀人……”
温焯说着说着没了声音,紧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他们那时候就该杀了我,那是我应得的,我活该死,可他们就是没下手……”
风黎知道温焯口中的‘他们’便是那些神明,若是之前风黎听到这话确实不能理解。
可她用秃女的视角亲见过其中一些神明,便有些莫名的理解了。
那些混沌伊始便诞生的神明,天地间第一批生灵,混沌灾害未清理前,千万年光景中只有他们存在。
就算是后来人妖二族掀起纷争,众神分了对立阵营,开始了诸神之战,他们针锋相对,却都不曾真正的伤害过对方。
这样的感情是复杂的,是说不清的,非要有个解释,风黎觉得…他们像是家人。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亲手杀了对方。
想必温焯对他们的感情也是如此,不然也不会见到共工被算计后,气急败坏成那样。
不然也不会诸神之战那么久,却从未杀掉哪位神明。
风黎叹了口气道:“后来呢?”
“后来?”温焯回忆道:“他们合力将我压制住了。”
“但他们忙着拯救天下苍生,无暇处管我这边,最终耗了大量神力,将共工殒身时还未散尽的灵力收集起来,凝结成了一潭冰泊,将我困于其中。”
听到这,风黎有些不理解道“你既堕了魔,必然是失控的,他们怎么轻而易举的就将你困住了?”
她顿了下又道:“据我所知,祝融可有战神的称呼,更是众神中战斗型强神。”
“噗呲…”温焯没忍住笑了出来道:“谢谢你这发自内心的夸张。”
风黎:“……”
刚刚风黎听的有多认真,现在风黎就有多无语。
温焯的嬉皮笑脸闪瞬即过,赶在风黎炸毛前正言回道:“我那时候被天谴追着劈,又遭了自己爆发的灵力反噬,已然是弥留之际了。”
听到这话,风黎刚想张嘴,温焯像是预知了她的问题,直接回道:“我知道,那时候他们杀了我轻而易举,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就杀不掉我了。”
是啊,祝融可是战斗型强神,不惧天谴,不怕反噬。
这样偏执的性子堕了魔,濒死之际不将其毁灭,待到其恢复过来,若还是心性未回,失控肆虐,可就真的杀不掉了。
风黎此时突然又有些不懂众神了。
未等她再问出什么,温焯又径自说道:“苍生和我,他们都没放弃,你所想的,他们心里定然清楚。”
说到这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当初只想暂时困住我,待到清理完那些灾害,平定了万物苍生,再来处理我,只是……”
只是世事无常,这一去,再也没有后来了。
他话没有说完,可风黎却也知道。
众神首次清除那些灾害时,已经耗费了大量神力,尽管后来逐渐恢复过来,可历经了诸神之战,又合力压制了祝融,再去面对毁天灭地的浩劫,已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风黎轻声问道:“你一直在等他们?”
沉默片刻,温焯突然笑道:“才没有,我那不是被他们困在……”
“你可以出来的,”风黎打断他道:“你后来恢复了神力,肯定可以冲破玄冰寒潭,你为什么一直没出来?”
温焯道:“……”
见他不回话,风黎又道:“既然不愿意出来,那后来为什么跟我走了?”
温焯不回话,这地方就只剩凉飕飕的风声了,就在风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又突然道:“你觉得为什么会有炼狱?”
“啊?”风黎不懂他怎么突然扯这么一句,想了想道:“自然是为了囚禁那些六界内罪孽深重的灵魂,若是化散煞气也许还有机会入轮回再生。”
温焯又道:“那你可知炼狱为何能困住那些?”
这可给风黎问住了,她想了想,侧头看了眼温焯道:“因为你?”
温焯嗤笑一声道:“当然不是。”
风黎:“……”
“虽然不是因为我,但确实跟我有点儿关系。”
温焯解释道:“那寒潭是共工灵气凝聚而成,又注入了众神之力,连我都能困住,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压制不住的呢?”
风黎忽然听懂了什么,愕然道:“也就是说,那玄冰寒潭像是炼狱的心脏,若是寒潭被毁了,炼狱也就不复存在了?”
要知道,生灵的特殊之处在于,身死而灵不散。
那便是他们坚韧的意念,若非将其连着意识彻底摧毁,他们便会成了飘飘荡荡的魂魄。
当初那场毁天灭地的浩劫过后,众神虽纷纷殒灭,但天地间生灵死伤无数。
越来越多的魂魄飘荡与洪荒大地,世间被搞得乌烟瘴气,直至后土殒身化为轮回,无数魂魄终有归宿,冥界便自此而来。
可万物有善恶,有凌虐厮杀,有不肯屈服,有神堕魔,有妖异化,更有人满负血腥罪孽……
幸有炼狱的存在,将这些无法管束的灵魂困于其中,等待轮回,或自然消亡,总归不能去扰乱人间。
这便是炼狱,是生与死停滞地,更是无法摆脱的枷锁。
若是没了炼狱,那些被困住的妖魔鬼怪瞬间自由了,那么天地间便又是一场可怖的浩劫。
想到这,风黎更是疑惑了,她皱着眉问温焯道:“为了不毁掉炼狱,所以甘愿被困千年?”
她说着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不是吧温焯?你不是讨厌‘人’吗?既然讨厌,那为什么……”
温焯啧了一声道:“讨厌是确实讨厌!”
风黎:“……”
“我当初刚被困住的时候,无时无刻的想冲破那寒潭,可那时候的我都苟延残喘了,定然是出不来的,我没办法,只能等,”
温焯咬着牙发狠道:“我那时候想着我恢复好了,一定去血洗人间,杀光这群泥点子!”
风黎:“……”
温焯道:“在我被困的那段时间,我偶尔感知到天地动荡,他们竟然为了这群泥点子一个接着一个去死了!”
风黎:“……”
不仅如此,你眼里这群泥点子,还有肉身成圣化为神明的呢。
虽不及你们这些始神先天灵力,但后来这天地间人飞升成神的,要比妖飞升成神的更强。
世间真神不再,这些后期的神明渡化天下苍生,惩戒是非黑白,六界秩序井然多亏了他们。
风黎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只字未提,她可不想往刀口上撞。
温焯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我本孤身困于寒潭,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寒潭四周便被笼罩起来,将那些个穷凶极恶的灵魂尽数赶来此处。”
“我那时候行动有限,随手逮住几个恶鬼问了问情况,结果差点儿给我气死!”
风黎面上不接话,心里却一直琢磨着。
后土化轮回后,应该没有真神在了,那将温焯笼罩起来的肯定得是个后期神明,这么想的话,无非是人或妖飞升的神明。
也不知道谁这么有想法,竟然知道利用众神留下的寒潭来镇压这些无处安放的可怖灵魂。
风黎不禁在心里对这位神明竖了个大拇指——有想法,并且勇气可嘉!
温焯不知风黎此刻在愣神儿,还在径自的说着:“我那时候戾气暴涨,真是想立刻冲出去,后来这群算什么东西啊?他们也配称神?”
“掌控世间万物,划分六界,定规矩,他们也配?都给我去死!”
就当风黎以为温焯气的要爆炸了的时候,温焯突然沉下气来,闭嘴了。
安静了须臾,温焯才又接着道:“可随着我身体慢慢恢复,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我虽未亲见世间变化,但我在炼狱听闻不少,我那段时间恍惚得很。”
听到这,风黎终于开口问道:“恍惚?”
温焯嗯了声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风黎:“?”
温焯仰望着夜空说道:“万物自由生长,山河美景,苍生平安,世间皆是美好。
当初人与妖二族水火不容,如今划分了六界,却能和平共处井然有序,我确实被震撼了。”
说罢,他侧头看向风黎道:“换作是你,你还会想着冲破寒潭吗?”
风黎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只得望着夜空那抹月影,无声的叹了口气。
温焯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道:“叹气什么意思?”
“没什么,”风黎望着夜空道:“就是想起了与你在枕山时,你问我‘活着和自由哪个重要’,我那时候想也没想就脱口道自由。”
温焯轻笑一声道:“怎么?现在变了?”
风黎也轻笑道:“没有,死性不改。”
说罢,她又道:“突然很庆幸,幸好我不是你,不用做这种选择,被泡在那寒潭里,死不掉,却也不能出来,那得是什么滋味儿啊。”
温焯闻言怔了下,随即换了个笑脸和轻松的语气道:“还好吧,这世间邪恶诸多,那炼狱终日热闹得很,六界八卦我可没少听。”
“千年蛇精放弃飞升与人相爱,怨鬼不入轮回逗留人间报仇雪恨,九尾狐与某位神明纠缠不清,还有人间的……”
“闭嘴吧!”风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用胳膊肘狠狠给他一撞,这力度就差给他撞的滚下石台了。
两人躺在这石头上望天,断断续续聊了很多。
他们看着那些零散的星星逐渐模糊,那抹月光也越发遥远,视线却慢慢清晰起来,想必是要天亮了。
微风拂过一轮又一轮,两人谁也没有出声。
久到风黎都以为温焯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他轻声道:“还好你来了。”
“啊?”他声音太轻,风黎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但又好像听到他说了什么,随即不解道:“你说什么?”
良久的沉默,温焯才又道:“我说,还好你来了,将我从那寒潭里捞出来,让我亲见了这世间的变化。”
失眠夜的促膝长谈,聊的风黎思绪万千,此刻的她,竟也有些恍惚了,她之前别无他求,只是想努力修炼飞升。
她自认为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拥有绝对的自由。
但如今,她像是忽然之间失去了坚定的信念,恍惚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错的,绝对的力量并不等同绝对的自由。
比如温焯,曾是强神祝融,无人能及的强大了吧?可是千万年来他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