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寺并不算大,但一路的冬景却也宜人,红墙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天色很暗,温宁雪也瞧的细致,只见那红墙上竟写满了经文,显得这外院更加庄重肃穆。
不过数月未见,元珏大师竟忙里偷闲将这院墙装点了一番。
“多日不见,施主别来无恙。”温宁雪还想多看几眼,却突然远远的听到一声呼喊。
她向声音的源头望去,正是站在殿门口的元珏大师,笑眯眯的唤她。
温宁雪也不再耽搁,一路小跑上前,还不忘向主持行了个礼,浅浅笑道:“劳主持挂念,信女一切都好。”
元珏大师见她面色红润,笑意更深。又朝她身后望了望,问道:“沈施主今日没同您一起吗?”
温宁雪本来都快忘了这茬,元珏大师这么一提,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元珏大师见状,料到眼前的人定是与沈施主闹了脾气,忙岔开话题:“温施主还是先随老衲去厢房安置吧。”
温宁雪微微颔首,跟着元珏大师往偏院走去。
“大师是怎么想到,在围墙上写满经文来装饰的?”,温宁雪好奇问道
不止是外院,连内院的墙壁上也都写满了经文,上清寺这回好大的手笔。
元珏听罢解释道:“这可不是老衲想到的,是寺里最近来了一位佛修。”
佛修?温宁雪不由得愣了愣。
从前她听沈决说过,上界修仙者中,因着大家资质不同宗门不同,修士也会分成不同的类别。佛修多为天生佛骨的孤儿,被宗门收养,从那之后便晨钟暮鼓潜心修炼。所以与剑修满街走的情景不同,佛修哪怕在上界也是极为少见的。
“佛修怎会轻易下界?”,温宁雪不解,修仙者下界罕见,前头家里刚来了个顾吟霜,今日上清寺又多了位佛修,可真是稀奇。
哪知元珏大师也摇了摇头:“老衲对此也并未多问。他只说为破境而来,在寺里小住几日,又不好白住,便将内外的墙壁上都书满了经文,如此便诛邪不侵了。”
温宁雪这才了然,原来那经文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驱邪。
“温施主此次可还是为了求平安符而来?”元珏问道
“不求了。”,她眼眸微垂,神色平静,温然道:“这次来,我想为自己求一支签。”
说来好笑,细想她这些年为沈决求了那么多次平安,却从来没为自己求过什么。
“如此甚好,明日温施主可以到偏殿寻梵音大师,就是那佛修,或许可解施主心中郁结。”元珏大师望向温宁雪,似乎洞悉了她心中的那些小心思。
她顿了顿,轻声道谢:“多谢大师,只是您是如何看出我心中...郁结难解的?”
元珏思索了一下,“施主可还记得,第一次来上清寺?那时的您眼里似有星光万重,如今却黯淡无光。”
“温施主,女眷的厢房就在不远处,您在左边数第三间安置即可,老衲就送到这里了。”
温宁雪还没从大师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愣了一下,匆忙回了一礼,目送大师远去。
直到回厢房歇下,她才将将缓过来。
温宁雪一直以为,她掩饰的很好,却没想到许久不见的方丈一眼就能瞧出她的不同。
朝夕相处的夫君,还不敌一个外人对自己关心的多,真是...可悲啊。
第六章
翌日,温宁雪特意起了个大早。银珠不在她也就没那么讲究,索性将长发用一枚乌木梅花簪简单的束在脑后,换了件白色的袄裙就出了门。
按照元珏方丈的指示,她得在正殿先求一签,然后再拿着签文,去找拿佛修解签。
正殿里香火正旺,清早已经有不少人来上香祈愿,温宁雪运气不错,刚好还有一个空着的蒲团。
她先是盈盈一跪,虔诚行礼叩拜,随后拿起面前的签筒,在心中默念:“佛祖在上,信女温宁雪,求佛祖指点迷津。”
她轻轻晃动签筒,一支竹签顺势掉落,只见竹签上刻着六个大字,“无妄想,识本心。”
“无妄想,识本心吗?”温宁雪喃喃道。
温宁雪将灵签拾起,收进了怀里,有些心绪不宁。
她想起了十五岁时,第一次见沈决。
那也是一个雪天,一路颠簸之后,她醒了过来,在一口逼仄的棺材里。
不见底的黑暗和稀薄的空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那时害怕极了,只能拼命的哭,但任凭她哭的再大声,外头的人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唢呐声格外的刺耳,那是嫁娶时才会吹的曲子。像是明白了什么,霎时间脸色发白,眼泪流的更凶,却已经哭不出声了。
她的阿爹和阿娘,为了给弟弟娶亲,竟然将她迷晕了绑进这棺材里,送去跟隔壁镇王员外早夭的儿子冥婚!想起早上两人和蔼的样子,她现在只觉得恶心反胃。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求求你们......”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放声大喊,挣扎着不停的晃动瘦弱的身躯,企图让外头的人知道她还活着。
可惜没有人停下。
渐渐地她没了力气,也不想再挣扎。她苦笑,她这一生本就潦草。
反正她一个孤女,本就无牵无挂来到这世上,就这样死了也好。
突然唢呐声停了,四周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黑棺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她一个晃神的功夫,棺盖一下被什么东西对半劈开。卷起的微风吹开了她的新娘盖头,温宁雪这才看清。
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子,双手握着一把金色的重剑,宛如下凡的天神,神情冰冷:“方才不是你哭着求我救你吗?愣着作什么,还不起来。”
那一刻,落日的余晖映上的他的侧脸,温宁雪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找到了新的信仰。
可惜现在,她的信仰快崩塌了。
绕过几处回廊,温宁雪终于艰难的找到了元珏大师说的后殿,只是这殿内空无一人,也没见那佛修身影,这让温宁雪犯了难。
修仙之人行踪飘忽不定她是知道的,错过了今日,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还好,老天似乎对她十分眷顾,院内的小凉亭里,坐着一位黑衣男子。温宁雪犹豫着上前,轻声询问:“请问,你也是来找梵音大师解签的吗?”
这男子看起来顶多也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浑身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稳,一头黑发同她一样高高束起,面容露着一丝...慈祥?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是在他身边站了一瞬,心绪好似宁静了许多。
那男子听了温宁雪的来意,笑道:“在下就是梵音,只是大师这个称呼,可万万不敢当。”
她瞪圆了双眼,脱口而出:“佛修怎么可能有头发!”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温宁雪连忙吐了吐舌,面露歉意:“对不起梵音大师,我只是没想到,佛修的样子跟我想象的,差别有点大。”
毕竟,沈决也没跟她说,上界的佛修,都长这个模样。
温宁雪又暗戳戳瞄了他几眼,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人既没有戒疤,胸口又没挂着佛珠,只有右手戴着一串玉石做的念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出家人。
梵音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似乎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了:“说了别叫我大师,显得我年纪很大。我们宗门吧,比较自由,对于这些外在法相呢也不是非常在意。至于我这头发,是前几年隔壁宗门的师妹说,我长发的样子煞是好看,那时一兴起就留到现在了。”
他劈里啪啦的解释了一堆,温宁雪听的一愣一愣的,这人跟她想象的世外高僧完全是两个路子,如果不是这院里就他一个,她险些就要以为这人是个骗子了。
“呃...你们宗门,还挺自由的。”她干巴巴的敷衍一句。
没想到梵音却来了精神,眼里露出几丝兴奋:“怎么?你也对我们万佛宗感兴趣?”而后又抱起双臂,一脸苦恼,“唔...可是我们宗门,向来不收女弟子。不过若是我跟师傅撒个娇,倒也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撒娇?!他一个八尺男儿,还是不要了吧。
见对话越来越偏离轨道,温宁雪终于想起她来的目的,出言打断:“那个...不如,还是先帮我解签吧,梵音大师。”
闻言,面前的人马上换了副表情,示意她坐下。
梵音接过她递来的竹签,目光触及那竹签上的批语,皱了皱眉。
温宁雪紧张的问:“大师为何皱眉?是这签不吉么?”
梵音将竹签放在石桌之上,开始把玩那串玉石念珠,末了语气有些凝重的说:“倒也不是不吉,只是这签文所讲,就算我说与你听,也毫无意义。”
见她一脸不解,梵音叹了口气,深深看她一眼:“这签文的意思是,叫放弃执迷,遵从本心。若你求财,这签便是平签,若你求前路,那这签便是下下签。看你衣料华贵,定不为求财而来...”
多好的姑娘啊,偏偏执着于这些镜花水月,梵音暗自感慨。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她有一瞬的顿悟。
是啊,即使知道应该放弃心中执迷,遵从本心,又有几人真能做到及时止损呢?
温宁雪神情低落,不知在想些什么,梵音见她一言不发,以为是自己话说太重,连忙找补:“不过签文这事,也没有完全准确的,事在人为嘛。你别不高兴啊,我们万佛宗有一门本事,可以看到未来,你若是不介意,我舍命帮你看一看好了。”
虽然要耗些寿数,背些因果,但是他莫名觉着,这姑娘出现在这并不是偶然,梵音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帮她。
“真的吗?不会很麻烦吧?”虽是推脱,但她眉宇间愉悦却是半点遮掩不住的
梵音轻笑道:“不会,只需要你的一滴血,还有你的名字。”
温宁雪二话不说,用牙将手指咬破,眉也没皱一下,答他:“我叫温宁雪,温是温柔的温,宁是宁静的宁,雪就是下雪的雪。至于血的话,这点够吗?”
她将手伸向梵音,一字一字的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仿佛回到了当年,沈决带着年少的她走在难行的雪地,她孱弱却又倔强,明明冷的都快失去意识,却一声不吭。
她记得沈决那时才正眼看她,嘴角噙着笑:“年纪不大,逞能的本事却不小,招娣这名字不太配你。既然你要跟着我,那便给你改个名字。你这性子温温柔柔,乖巧宁静,又是在雪天被我救下,不如就叫温宁雪好了。”
这一叫,就是五年。
她这厢神游太虚,那边梵音可没闲着。他口中念着繁复的经文,温宁雪指尖那滴血便随之腾空而起,没入了他的眉间。
只见梵音周身经文流转,眉心泛着金色的佛光,晃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片刻之后,佛光消散,温宁雪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双眼,只是面前人的神色,却比刚才,更加凝重了。
“怎么了?是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么?”她一脸担心的问道
梵音默了默,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她形容他看见的画面。
他看见她,孤身一人,死在了九天雷劫之下,身融焦土,神魂俱散。
梵音不懂,她只是一介凡人而已,九天雷劫乃是修仙之人的破境天劫,怎么会找上她呢?
见他不说话,温宁雪拔高了嗓门:“梵音大师,梵音大师!”
梵音如梦初醒,顿了一下,说道:“没见着什么奇特的事,只是近期有血光之灾,你自己多留心。”
“血光之灾啊...梵音大师,你们宗门这功法,有没有出错的时候?我夫君也是修仙之人,他是个剑修,斩妖除魔厉害的很,有他在我应当是不会有什么血光之灾的。”
剑修?梵音心下一惊,这九天雷劫莫不是跟这小姑娘的夫君有关。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那可是九天雷劫,他上次渡劫也不过是业火雷劫而已,放眼修真界,有几个剑修能引来这九天雷劫。
“卦象之事虽不可全信,但还是留心一些为好,这些日子我也会寻求一些破解之法,若是找到了,便会差人去通知温姑娘。”
温宁雪面露感激,她与面前的人不过萍水相逢,对方却以诚相待,实属难得。
佛修可真是好人!
她来时口袋空空,这周围也没什么能表心意的东西,唯有桌上那一壶清茶,便当即来了主意,斟了两杯。
温宁雪拿起茶杯,冲着梵音,笑得甜美:“梵音大师,今日多谢你,阿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梵音被她这副样子逗乐,欣然与她对饮。刚要捧杯,一阵狂风袭过,两人一个猝不及防,杯盏皆掉在了地上,连茶壶带桌椅皆被掀翻在地。
只见天边一个玄色身影,踩着一柄金色长剑,眉头紧皱,面色冷峻。
“你们在做什么?”
第七章
来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温宁雪顺着声源处望去,那人果真是自己的夫君沈决。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能感觉到被他隐藏起来的浅浅的怒意。
他这是在生气?
温宁雪一时理不清头绪,他生的是哪门子气,自己就站在这喝杯茶,也能惹到他?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一旁的人就先炸了毛。
梵音摸着被剑气斩断的发丝一脸心疼,冲着沈决破口大骂:“好你个臭修剑的,居然搞偷袭!有本事正面跟爷爷我打一架,爷爷让你看看什么叫正道的光。”
温宁雪下巴都要惊掉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毕竟梵音突如其来的暴躁又刷新了她对于佛修这两个字的认知。
骂完又捡起被沈决剑气削掉的发丝,痛心疾首道:“我的头发,我那乌黑靓丽的秀发啊!你知道为了留这些头发我遭了多少罪吗?!今天咱俩一定得有一个人躺着从这里出去!”
梵音双手结印,口中默念法诀,只见他手腕上的那串念珠发出耀眼的金光,念珠上的玉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般变大。
温宁雪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真的怒了,害怕他伤到沈决,连忙冲他解释:“梵音大师,手下留情!来人是我夫君,不是什么坏人,他没有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