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昭站起身来,“嗯”了一声,“睡吧。”
“哎,等等薄昭!”
卫燕燕急了,一下子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
薄昭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被她拽住的衣服。
月光将他的眼睛洗的冷冷淡淡的,如同沉在水底的银盏,卫燕燕被薄昭冷着脸一看,就心虚地放下了手。
小手没地方放,两只手可怜兮兮地攥在一起,薄昭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哑,“方才被狼吓着了?”
卫燕燕连忙点头,整个人都凑在了栏杆上,仿佛恨不得要从栏杆缝里挤出去,“对对对,所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薄昭眉心似是一跳,“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哥。”
“哦。”卫燕燕失落地坐下去,“那好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藏下去。薄昭这么凶,她才不会把他认成爹爹和哥哥呢。爹爹和哥哥可从来不会说她得寸进尺……
要不是她怕薄昭害怕,她才不会跟夜叉神一起睡。谁知道薄昭会不会晚上就变了一个样子,长出来了会动的蜗牛鼻子。
薄昭垂眸看着小姑娘蹲在囚车角落里,掰着手指头,吸着鼻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揉揉眉心,俯身打开了囚车门,“过来吧。”
卫燕燕欣喜地抬起头,一下子直起腰来,“真的?!薄昭你真是个好人!”
她站的太快了,眼瞧着脑袋要撞上囚车顶,却不期然撞进了他的手心里。头上没有传来疼痛,却是一阵柔软的温热。
薄昭把手笼在车门上,跟卫燕燕水灵灵的眼睛对视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慢点。”
卫燕燕欢天喜地,连连点头,跟着薄昭往他屋子里去了。
卫燕燕好奇地看着薄昭指尖燃起一点灵火,那是一簇幽幽的蓝色火焰,照亮了他冷峻的侧脸。
薄昭借着这点光,在屋子里翻出来蜡烛,点亮了。
“你睡床上,”薄昭道,“我去那边睡。”
“为什么呀。”卫燕燕圆睁着黑水银一般的眼睛看向他,“我可以缩到床的一边,这样我们就都能睡在床上了。”
薄昭又开始凶巴巴,“叫你睡就睡,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卫燕燕不想跟夜叉神讲话了,她气鼓鼓地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去,被脊背转给薄昭看。
薄昭似乎在原地站了很久,卫燕燕开始还模模糊糊地想,薄昭果然不是爹爹,也不是哥哥。
在家里,像是这样,他们早过来哄她了。爹爹会放低了声音,哥哥虽然不会放低了声音,但是哥哥会拿出来糖果还有小玩具。
薄昭果然还是夜叉神。看上去很凶,但有时候又会突然放缓了声音,好像要勾引她去做什么不好的事。
开始还在想,后来就困了,就在卫燕燕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薄昭说:“小姑娘不能随便和男人睡在一间屋子里,知道了?”
卫燕燕糊糊涂涂地“嗯”了一声。
第9章 琉州
次日他们一早上路,卫燕燕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囚车里,不由得一脸疑惑。
她明明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是睡在薄昭的床上啊,而且还因为背对着薄昭,连他睡在哪里都没有看清楚。
难道我会梦游了?
她正想着,便看见薄昭端了个托盘走过来。盘子里是两个大包子,一碗绿豆粥和一碟咸菜,还有一杯清水。
算得上是卫燕燕这几天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她高高兴兴把脸贴到栏杆上道:“薄昭,我昨天是不是和你睡在一起的呀?”
薄昭脸色僵了一下,声线绷的有些紧,“别胡说。”
“没有。”卫燕燕手指绕着头发说,“我明明就记得我跟着你进了房间……”
薄昭打开囚车门,把托盘塞进卫燕燕手里说:“你做梦的。”
卫燕燕绕头发的手指停下来,湿漉漉的眸子垂了下去。他似乎觉出自己又凶起来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吃饭吧。”
卫燕燕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热腾腾刚出笼的包子吸引走了,她大口咬下去,包子一个是肉馅,另一个是白菜豆腐馅。
她狼吞虎咽,还没察觉出来就已经两个包子下了肚,连手指都舔的干干净净。
薄昭站在一边抱刀看着小姑娘吃饭,她腮帮子鼓的圆滚滚的,里面好像塞了两个小球。
他忽然回忆起来刚刚见到卫燕燕的那天,她站在幽暗的房间里,黑发垂地,目若秋水,好似这世间神明最完美无瑕的造物。
然而她说话行动,却都天真得如同稚童,那种奇妙的反差在她身上融为一体,使得她浑似跌入凡尘的璞玉,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
“把绿豆汤喝了,”他忍不住提醒道,“天气炎热,容易中暑。”
卫燕燕问道:“中暑是什么?”
妖界没有中暑,起码在卫燕燕的记忆里,她没听爹爹和哥哥任何一个人说过中暑。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薄昭会怕的一种东西。
薄昭审视地打量着她,没说话。卫燕燕在薄昭沉默的眼神底下挺不过三秒,立刻吨吨吨把绿豆汤喝了个底朝天。
薄昭接过去空荡荡的托盘时,忽然听见卫燕燕说:“薄昭也要多喝绿豆汤。”
她狡黠地对上薄昭的眼睛,“防止中暑。”
薄昭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和,“好。”
此时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暝域周边地区,于是便放心地走了大道。
到下午时分,他们进了琉州城。这是东南最繁华的大城之一,卫燕燕看着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目不暇接。
这里卖许多她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和好玩的,卫燕燕总算知道哥哥的那些好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了。以前她央求哥哥带自己出暝域,哥哥不肯,现在她竟然都自己来了。
然而一辆由六个狱吏护送的囚车,里面竟然是个黑发白裙,看起来纤弱漂亮的女人。而且相较于狱吏们的满身风尘,女人周身整洁的一尘不染,与粗糙的囚车极不相称,这样的场景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不多时便有胆子大的凑了上来,跟卫燕燕搭话。
“姑娘,你这是押哪儿去啊?”
卫燕燕如实回答道:“华纯宗。”
华纯宗——东烨大陆第一大宗!周围听见的人忍不住都变了脸色,那人越发好奇,“你年纪轻轻的,这是犯了什么事?”
卫燕燕有点困惑,“我没犯事。”
立刻便有人指指点点起来了,“都被押到华纯宗去了,还好意思说没犯事……”
“八成是不承认吧,瞧着狐媚样儿,还指不定是什么妖物……”
那人又试探着道:“那你是——”
话音未落,眼前忽的晃过一阵白光,只觉凉气扫过鼻尖,刹那连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薄昭提刀在侧,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目光冷然中透着凶悍,将他吓得连忙缩到了路边。
“真人,”他赔笑道,“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有点好奇。”
“我华纯宗要的人,容不得尔等好奇。”
他锵然一声收刀入鞘,劲瘦腰身在马鞍上挺如利箭,目光如寸寸冰霜般向周围扫过,想上来围观卫燕燕的人顿时少了一大半。
薄昭放慢了速度,骑马走在了囚车旁边,替卫燕燕挡去了一些不友好的目光,低声朝她道:“从这儿往北,以后不要跟路上任何人说你是卫燕燕。”
卫燕燕见他声音很小,于是也放轻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道:“那我应该说自己是谁?”
薄昭摇了摇头,“他人与你搭话,莫要开口。”
“哦。”
卫燕燕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那我可以跟别人说话吗?”
薄昭蹙起眉头,“你要说什么。”
“我……”卫燕燕不舍地看着路边经过的商贩,“我想买东西……”
薄昭冷冰冰地答话说:“你有钱吗?”
卫燕燕低头抠手指头,“我没了……”
她充满希冀地说:“你可以借给我吗?等我见了我哥哥,他就会还给你的。”
薄昭高跨在马上,冷淡地“呵”了一声。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余光却瞥见小姑娘缩在囚车里,披着的黑发顺着肩膀滑下去,遮住了整个后背和纤瘦的削肩,显得她整个人更小了一圈。
她抠着抠着手指头就小声说:“薄昭,我哥哥以前说我绝对不能跟你这种不给女人买东西的男人。”
薄昭对此更冷淡地呵了一声道:“荒谬。卫令麟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但是他停顿片刻道:“你哥还说什么了。”
“我哥说的可多了。”
卫燕燕抿起嘴唇,眼睛笑得弯弯的,“他说我千万不能跟长得丑的,因为我眼光太差了,如果看上好看的起码还能欣赏一下外貌,看上丑的可真就没救了。”
“而且最好是跟长得和他本相差不多的,因为他担心我审美可能也有问题……”
她正往下回忆着,却忽然听薄昭冷笑一声,手里拽了拽马缰绳,和她的囚车更齐平了。
卫燕燕懵懵懂懂地斜过眼睛看他,只见薄昭面无表情道:“你哥是不是经常挨你父亲的打?”
卫燕燕惊讶地把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你怎么知道?”
薄昭不置一词,只是说:“我跟你不是你哥说的那种关系。”
“可是不是你说让我有事就叫你吗?”卫燕燕正歪头想着,忽然大彻大悟道,“对哦,那这样是你跟了我,而不是我跟了你。”
薄昭好看的眉眼间浮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他似乎是无话可说,捏了捏鼻梁,脚一踹马镫,走马到囚车前面去了。
这小姑娘的兄长是怎么回事。
他面无表情地骑着马,心里却想。一点没个兄长的样子,净教幼妹些污秽视听的事,把她教的这样难对付。怪不得世人皆言暝域大殿下不务正业,看来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还要她父亲也是。对这小姑娘极为溺爱,宠的她一点都不知世事险恶,连点基本的防备都没有。
难不成他押送这小姑娘去华纯宗,还要跟她说明这些男女之事吗?!
从琉州城到下一个大镇还有些距离,几个人都想在当地停留些时日,表面说是为了补充储备干粮,实则是想转转此地的有名的“鬼市”,看看能不能淘到些法器丹药。
他们将囚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进去向店家订房了。
薄昭全未察觉自己一直眉尖微蹙着,直到听见后面卫燕燕的说话声,才稍稍转移了注意力。
“只要摸一下就行吗?”
卫燕燕似乎是有些犹豫,“那个……其实我不太喜欢,能不能换个别的?”
薄昭拨转马头,正见囚车后面对着一个卖冰碗的临街小商铺。
在铺面上摆了一排鲜嫩荷叶,里面包裹着白生生的莲蓬子,切片果藕和鲜菱角之类的,看起来便令人食指大动。
那店主正朝卫燕燕比划着,“你伸过来手叫我捏一捏,我免费送给你吃。”
卫燕燕犹豫了半天,她不太想让他摸她的手,但是又想吃这个,正在犹疑不决间,店主却笑着把手伸进了囚车里。
她还没反应过来,正见眼前闪过一道冰蓝光芒,店主腕上霍然爆开一道血线。
他惨叫一声翻滚在地,抱着手哆嗦成一团,“我的手——”
一指厚的冰霜已经从他伤口处往下凝结,还在延伸着,将底下整条小臂的皮肤冻成了青紫色,看上去这只手是废了。
薄昭两指间挟着一道菱形利刃,眉眼阴沉,静立在那里看他痛苦嚎叫。
他周身境界威压暴涨,这不是刀剑造成的外伤,而是灵力破坏了体内经脉,薄昭甚至没有拔刀,这利刃在瞬息间灵力外化体外凝结而成,闪耀着冰晶般的色泽。
“得罪了。”
薄昭冷漠的眉眼低垂下去,声音却漫不经心,“我以为你要劫囚,出手重了些。”
卫燕燕忽然想起来杜预龙手腕脱臼的那天,薄昭也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事后也是轻轻松松便掩了过去。
他好像很生气哎,卫燕燕托着腮想,而且比上次更生气。因为他打人打的更狠了。
第10章 白纱
卫燕燕正在那里看着薄昭,薄昭忽然冷冷地瞥了一眼过来,把卫燕燕吓了个激灵。
“走。”
他转过脸去,对吓呆了的客栈伙计凶凶地说。
“是是。”那伙计反应过来,连忙把囚车推进了院子里去。
“薄昭。”卫燕燕弱弱地说,“我想吃冰碗……”
薄昭拽着缰绳,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你还想吃什么。”
卫燕燕刚想说我就只想吃冰碗,不想吃别的,忽然觉得薄昭的语气不太对,有点像是带着怒气的嘲讽。
爹爹教过她的,有时候人说话会反着说,比如薄昭这句话的意思很可能就是“你什么也别想吃”。
卫燕燕委屈地眨了眨眼睛,抱着膝盖缩进了囚车里面,小声说:“不就是想吃冰碗嘛,不吃就不吃……”
薄昭垂眸扫过去,看着她雪白的一小团缩在那里,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语气不自觉便软了几分,“不吃,脏。”
卫燕燕朝他看过去,薄昭却不跟她对视,只厌恶地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痛呼的人,冷声道:“他做的脏,别吃了。”
薄昭说脏那就脏吧。
卫燕燕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冰碗上转移走了。囚车靠墙停下来,栏杆正对着一楼的窗户。
卫燕燕伸着脖子往窗户里面看,这里客栈后厨,她还能闻到油烟气。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这时伸手去够搁在窗边的一袋子干粉丝。她整个人卡在栏杆里,才抽出来一小把。
恰巧窗户一侧便是炉子,卫燕燕把粉丝戳到炉子里,不一会儿粉丝就发出了哔哔剥剥的响声。
粉丝烤的脆脆的,发出焦糊的香气,卫燕燕咬着当零食吃,忽然看见杜预龙几人从屋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