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磕头
暝域天色昏暗,这里地势偏南,夏季来的格外早。天空沉甸甸的乌云聚集,蜻蜓压得抬不起双翅,细小的水滴和着尘埃在空气中沉浮,今夏第一场大暴雨已经开始酝酿。
礼节还未完成,卫防的尸首已经草草下葬,如今灵堂中,只剩下几页静垂不动的白幡。
魏明乔在空荡荡的灵堂中焦急地踱步,忽而桐木大门开了一条缝,他慌忙冲上去问道:“燕燕如今到哪里了?还能劫回来吗?”
徐丹将斗笠掷在地上,“难,难啊!”
魏明乔浓眉拧了起来,他咬牙道:“此话怎讲?”
“那个薄昭,心眼儿太多,他们绕开了所有常走的捷径。专门过那山店野村,我们的人,根本找不见他的踪影!”
“有大殿下的消息了吗?”
这时大门打开,又从门缝里挤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卫防的右护法陈薇音,另一个是妖将李太昌。
“他已经在北上的路上了。”陈薇音面遮轻纱,沉声道,“华纯宗的探子遍布暝域周边,如今他入暝域,便是一个瓮中捉鳖,不入暝域,又难以告知他这里的实际情况。”
李太昌形色匆匆,明明外面还没下雨,他袍角却被水洇成一片深色。
他出声急促道:“最要紧的,还是赶紧集结剩余的部将。咱们只有尽可能多找些人来,护住暝域才有一战之力。”
“不可。”
一向主战的魏明乔也不赞同地出声阻止,“一个化万物可抵上百个入虚境,妖主离开的太突然……”
他咬了咬牙,最后几乎是气声才说出去后半句话,“我们暝域今日绝对挡不住华纯宗正面一击。”
“魏将说得对。”陈薇音颔首道,“现如今我们不可与薛心传正面抵抗,最好先把大殿下和小公主藏在民间,保住了蚀川血脉,才能保住我暝域来日东山再起。”
她停顿许久才说:“尤其应该先保大殿下。”
言罢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地图来,将数条线索描出来,这便是卫令麟北上的可能路径。只要在这些点派人蹲守,拦住他是迟早的事。
李太昌却神色恍惚,久久不言。
他们正争论地激烈的时候,他却忽然出声道:“诸位,我以为还是应该……”
徐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李兄,你身体不适么?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没有!”李太昌急切道,
“愚以为,眼下妖主一死,各地将帅隐于民间,人心惶惶不安。若是此时被华纯宗占去先机,才是毁我暝域基业。北上入口如此之多,我们多派人才可能揽住大殿下。彼时蚀川血脉和精兵强将都有了,恢复不是难事!”
三人久久沉默。
徐丹转着玉扳指的动作一停,道:
“当年妖主便知妖族之人不易修成化万物,才令我们发挥强项,多立幻境,一旦暝域有难,将帅便可藏身其中。如今多事之秋,正应小心行事,你却要大规模调动人马去找大殿下。况且暝域乃妖族世代聚居之地,华纯宗非我族类,根本不可能动摇民心。”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来,镇定地望向李太昌,“你一要毁去妖主心血,二要暴露妖族核心力量,三要大发无稽之谈,李太昌,你是何居心!”
李太昌没想到素来平静柔和的徐丹质问竟然如此严厉,他惊地倒退一步,赔笑道:“徐护法此话是什么意思,我……”
“你怕不是早已经叛出暝域!”
陈薇音三人齐齐拔剑,李太昌连连后退,直到抵上了墙壁,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
“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一时思虑不周,方才听了徐护法那番话,才真是如梦初醒……”
他们却是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李太昌踉踉跄跄,一跤摔出门外,跌倒在台阶上,他在狼狈倒退着,却猛然一声大喝:“还不动手!”
哗啦一声暴雨倾盆而下,指肚大的白雨如珠如露从天而落,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网成笼,雨线里一丝丝暗光杀气森然。
三人的位置霎时如入牢笼,正是一个极巧妙的囚困幻境!
“是李太昌的手法。”魏明乔愤怒地脖颈血管哏哏跳动,“他借助天势,专等我们三人自投罗网……”
数十名华纯宗修士遮住面孔,如平地猛虎破开隐藏幻境,向他们三人齐齐杀来!
“暝域气数已尽……”李太昌在暴雨中沾了一身泥水,披头散发,声音如痴如狂,“你们若肯早些招降,何苦沦入如此境地!”
“李太昌,”魏明乔大笑起来,“你我都是虎妖,你可知你在华纯宗眼里,与一只待宰猪狗何异?”
“你胡扯!”李太昌勃然大怒,“如今我是华纯宗薛宗主坐骑,薛宗主视我如珍宝。我本想为你举荐一番,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魏明乔怒而拔剑,“那你就去他腚底下喝屁吃屎去吧!”
徐丹护住魏明乔后背,防止有人从他身后偷袭,低声道:“右护,大殿下和小公主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陈薇音大惊道:“徐护法!你这是要做什么!”
话语间,徐丹已经用力啮破指尖,凭空点出一粒血珠。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灵力如瀑布直下般迅速倾注流失。血珠在暴雨中盘旋跳转,如同一支笔凭空书写,仿佛带着泣声的鬼画字飞流而下,刹那间鲜红朱砂在雨中淋成。
“不好,她要逃!”
华纯宗修士旋风而至的瞬间,那符咒幻境一卷,陈薇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只剩下魏明乔惨烈的长嗥:“李太昌狗贼!暝域不能恢复,我誓取你心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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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燕燕睡得正香,却觉得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一巴掌拍了过去,“宝镜……让我再睡一会儿……”
“我是薄昭。”
卫燕燕一个激灵,猛的睁开了眼睛。
外面时辰尚早,鱼白昏暗的天光透过窗棂照在薄昭脸上。
他抱臂立在床边,蹙着眉头看着床上的卫燕燕。他的换洗衣服正被卫燕燕踩在脚底下,缠在那两条雪白的脚腕上。
那奇异的光晕越发衬的他神色幽暗不定,不负卫燕燕替他想的夜叉神的盛名,腰侧挎刀轻轻晃着,恰好照见了卫燕燕的脸。
卫燕燕诚恳地坐起来,把衣服解开递给他,“对不起。”
薄昭伸出两根手指头,嫌弃地拎住了衣服,看的卫燕燕心底发寒,他冷声道:“得寸进尺。”
卫燕燕怕夜叉神一怒之下把她吃了,连忙溜回楼下的囚车里,自觉地上了锁。
因为天气越来越热,所以他们启程的很早。
杜预龙等人翻身上马的时候还是呵欠连天,薄昭却已经一脸冷肃的骑马往前走去。
早晨起了朦胧的白雾,卫燕燕倚在车上,看着远处薄昭模糊的背影。
她伸出两个手指头在眼前量了一下,觉得薄昭的腰好像比其他人都要细一点,没有细很多,但的确是要细一点。
所以薄昭的腰细,他腰封扎得紧,还是因为他腰封扎得紧,所以腰细?
他今天穿的是昨天被她踩了一晚上的那件衣服吗?
卫燕燕有些惭愧地想,真对不起薄昭,虽然蚀川妖族的身体永远像蚀川河那般干干净净,但是她到底是好几天没沐浴了,他肯定心有芥蒂。
今天路途上的气氛比昨天沉重了一些,卫燕燕发现,薄昭和其他狱吏都隔开了一点距离。那一点距离好似天堑一般不可跨越,他独身在前面走,足够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
清晨的薄雾散去,烈阳将官道晒的如烙铁一般炽热,马蹄踏下处尘土飞扬,狱吏们的袍服下摆都沾染成了灰土色。
只有卫燕燕全身仍然纯净雪白,仿佛是个雪人,看一眼都能解这炎炎酷暑。
“龙哥。”
王铮抬眼往天上望了望,被炽烈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前面有片林子,歇一会儿吧。”
杜预龙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厌烦道:“那就都快些!一个个半死不活,给你姥姥送殡呢。”
囚车在林子边缘停下来,薄昭停的马,刚刚好把囚车晾在树林一线阴凉之外。
卫燕燕怀疑地看着那片可望不可即的林子,很怀疑薄昭是公报私仇。
“薄昭。”杜预龙一伸腿仰在树下,“找个地方打水去。”
薄昭没言语,他看了一眼囚车,门还牢牢锁着,便转身去了。
杜预龙在树荫下瞧着卫燕燕一脸郁闷,忽然笑道:“傻子,昨天晚上没伺候好他,他生气了?”
卫燕燕不懂他的意思,只好摇摇头。
杜预龙歪了歪脸,“想不想下来?”
“想。”
他朝吴永一挑下巴,吴永掏出钥匙打开了囚车的门。
卫燕燕跳下车去,往树荫里走,杜预龙却一横腿拦在了她面前,“上哪儿去呢?”
“去找耿大哥要个碗。”卫燕燕如实说。
“你耿大哥有了未婚妻,不要你了。”王铮在旁边笑道,“昨天你给我们惹上了祸事,知道不?”
杜预龙伸手去触卫燕燕的指尖。卫燕燕觉得被他握住的手黏糊糊的,她皱了眉头,不高兴地想要抽出来。抽了抽,却没抽动。
“知道昨天那女人被房梁砸死了么?”
卫燕燕眨了眨眼,神色自若地说:“原来砸死了啊。”
杜预龙看着她的神情拧起眉头,“你知道?”
“那么粗的木头砸下来,人肯定死了呀。”卫燕燕说,“人都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不小心碰了碰,就死掉了。”
她的眼睛里无波无澜,语气依然像平时那样镇定中含着一丝欢快,让在场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杜预龙甩开了那只手,他觉得这么个妖物实在有些恶心,便道:“你跪下来,磕个头道个谢,这事就算过去了。”
“为什么要磕头啊?”卫燕燕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仔细回想了一会儿,除了爹爹死的时候,她好像没磕过头。但是杜监押又没死呀。
“跪下来会吧?”杜预龙咬了咬牙,指着腿间笑,“跪这儿,然后趴地上就完了。”
卫燕燕想了想说:“磕头就行了吗?”
杜预龙眯起眼睛,“对。”
卫燕燕正要往下跪,却觉得后领一悬,就被人从半空提溜了起来。
她抬起头,正对上薄昭黑沉沉的眸子。
“昨天的事是我处理的,”他说,“要道谢,来找我道。”
杜预龙蓦然大怒,他猛地站起来吼道:“薄昭你他妈——”
薄昭冷冷淡淡地抬起眉眼,“何事?”
杜预龙咬牙切齿,怒极反笑,他握刀握的手指颤抖,却就是不敢再往前一步,“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薄昭拎着卫燕燕转身就走,“谢监押使夸奖。”
杜预龙双眼血红,他上前一步就去踹卫燕燕,怒骂道:“贱人你是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的?”
卫燕燕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薄昭往旁边一带。薄昭手起刀落,一道雪光在卫燕燕和杜预龙之间一晃。
弯刀夺!的一声钉进囚车里,杜预龙惊得连连后退,向后一跤摔倒在地。
薄昭垂眸瞥了他一眼,将刀从木头里拔了出来,那地方已经留下了一条两指深的刀痕。
“往华纯宗的路上,我会护她,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
第7章 头狼
卫燕燕被薄昭提溜着后脖颈,带进了树林里。
到了没人的溪流边,薄昭手一松,丢开她,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溪流边。
他一撩袍服,半跪下去,捧起溪水洗了一把脸。
卫燕燕思考了一下,正准备朝薄昭跪下去磕头,弯下去的膝盖忽然被薄昭那把长刀一顶,又把她顶了起来。
他提刀俯视着她,“干什么?”
卫燕燕眨了眨眼,理所应当地说:“谢谢你呀。”
“你要是真谢我,”薄昭把刀收了回去,“就应该告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
卫燕燕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薄昭有些不耐烦,他把眉头一拧说:“客栈年久失修不假,可是你推的那处墙根本不承重,若不是极强悍的灵力,那处墙倒塌根本不足以把房梁带下来。”
卫燕燕听不懂,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嗯。”
薄昭好似对她的答案十分无语,他瞥了卫燕燕一眼,转身装水去了。
“其实……”卫燕燕思考了半晌说,“如果是在暝域以内,或者比较临近暝域的话,我有时候就会力气比较大。可能是因为我们蚀川妖的本体和暝域是连着的?”
她踌躇了一下,过去蹲在薄昭旁边,小声说:“薄昭,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呀?”
“没干什么,”他说,“把那老板抓起来揍了一顿,然后把他和他儿子送衙门里去蹲着,客栈充公了。”
“可是墙不是我推倒的吗?”
薄昭把装水的瓢一撂,抬眼说:“你怎么那么傻,她打你你不知道喊人吗?”
“我不知道该喊谁。”
薄昭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装水,冷不丁的说:“下次喊我就行了。”
“哦。”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伤是怎么好的?”
这次卫燕燕迟疑了一下,“我们蚀川妖就那样嘛,伤好的比较快。”
薄昭冷哼了一声,“不想说就不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道,“现在还疼?”
“不疼了。”卫燕燕想了想道,“被打的时候虽然很疼,但是我想虽然我在这里没有饭吃,而且经常被打,但是魏伯伯他们都可以留在暝域,他们也不会被杀掉,就可以过的很好。这样想想也就不疼了。”
薄昭避开了她澄澈透明的眼睛,他冷沉的眸子低垂着,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卫燕燕正说着话,注意力忽然被水里的一条小红鱼吸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