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一愣,过了一会儿,低声回答:“程流离。”
“程流离?”他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口里念出来,便变得好听了几分:“那日,你是故意寻死。”
用的是陈述句。流离知他所说是自己死去那天将他从车前推离之事。
看他气度不凡,阴司里无人敢对他不敬,又听判官唤他神君,想来绝非等闲之辈,便道:“我不知道你不是凡人。”
寒渊勾起唇来,倒是个浅笑的模样。转过身去,不由分说道:“在这等着,我没回来之前不准过桥。”
他不让她去投胎,这是为何?他的身份如此尊贵,阴司里所到之处人人恭敬。
而她,不过一介凡胎罢了,他不去与旁人说话,倒来与命如草芥的流离说话。
倒真是怪事。
流离暗暗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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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渊去了阎王府邸,身后跟着过路客栈里的小二与那貌美厨娘。弗一进去,鼻端溢满百花芳香,空气中到处都是萤火虫,将一间殿宇照得通透。
他径直到了阎王殿上,朗声唤了一句:“阎王出来。”
“是谁来找本仙?”
有声音于四壁响起,震得殿外偷窥的恶鬼捂住耳朵四散奔逃。
正前方一面石墙像是被风吹起了涟漪,水波荡漾处,露出了阎王赤发浓髯的脸。
“原来是寒渊神君,”阎王落至大殿中央,笑呵呵向寒渊走来:“上次你来阴司,不过喝了两壶春风度就匆匆而走,这次我可没这么容易再放你,快来与我不醉不归!”
“你先借我生死簿,帮我查一个人。查得好,就是十壶春风度我也喝得。”
“哦?”阎王来了兴致:“你要查谁?”
“程流离。”
阎王手一挥,面前透出本青灰色封皮的簿子,他手伸过去,将薄子抓了过来:“待本仙给你看看,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
翻了几页,手一拂,书上显出字来。
“程流离,今世阳寿一十有七。生时不得快乐,一世孤苦,无亲无友。三岁丧父,母女拮据。
母为生计投身暗娼,酗酒染毒,性情大变,尖酸刻薄,动辄对她辱骂殴打。又因频频遭遇校暴,被人排挤污蔑,神色恍惚中在一十七岁高三那年出车祸而死。”
厨娘听了这些,忍不住道:“这也太惨了,司命为何跟她过不去,写这般悲惨的命格?可是她前几世做了恶事?”
阎王将手里的生死簿往前翻了翻,“咦”了一声:“倒是奇怪,她前世命簿,缘何找不见了?”
抬头看着寒渊:“神君,你怎么关心起一个凡人来了。”
寒渊漫不经心:“她可并非一介凡人,那日有恶鬼藏了桃木剑闹事,她用意念阻止,救了众人。若是一介凡人,怎会有这么强大的意念。”
“可我看她命簿,与寻常凡人无异,并无记载说她有任何过人之处。”
“哦?”寒渊来了兴致:“她前世命薄不见了?”
“是。”
“帮我看她下世命格。”
阎王又往后翻了翻,说道:“这司命倒是奇怪,偏偏跟个小姑娘过不去。程流离今世不曾行恶,按理说该有福报才是,可下世比今世更惨,亦是一十七岁而亡。
生下来即被父母丢弃,送去孤儿院。七岁被人领养,与养父母家中领养的一个男孩相处甚好,情同亲生兄妹。
却发现养父行为不轨,恋男童,要欺辱她的哥哥。为保哥哥,她拿刀杀了养父。
养母不信她的话,哥哥又留恋家中奢侈生活,怕养母会丢弃自己,不肯说出实情。
那养母是官员独生女,家中颇有人脉,硬是把她送进了监狱。此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网友对她口诛笔伐,说她恩将仇报,心理扭曲。
待她一十七岁刑满出狱,发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每天活在网友的人身攻击和诅咒之中。
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养母却因为失去了丈夫几近疯癫,派人将她杀害。”
阎王读完,将生死簿合上,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前世是曾造过什么孽,要得这种报应。”
小二与厨娘听了,心中十分不忍,相互对视一眼,摇头不语。寒渊脸上容色淡淡,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形一动,已是到了阎王近前,将他手中的簿子夺了过来。
阎王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咔擦一声,写有流离下世命格的纸页被撕了下来。
寒渊面不改色,右手往旁一伸,竟是隔空取来了判官笔。
“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寒渊说完,手下朱笔一点,找出生死簿上程流离的名字,将这三个字勾去了。
“寒渊!”阎王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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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下,流离心中一痛,像是有血肉与骨头从她体内生生抽离,疼得她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判官从远处跑来,直奔阎王殿去,口中不停念着:“完蛋了完蛋了,谁将我判官笔偷去了。”
刚跑到门口,迎面撞见寒渊和他身后两个伙计。刚要上去搭话,寒渊已将笔扔了过来。
他赶紧接住,上前说道:“寒渊神君,我见方才殿中有异动,似是有人将人名勾去,使之脱了五道轮回啊。”
寒渊并不看他,仍是往前走:“我勾的。”
“啊?”判官汗都流下来了,想说什么,可又顾忌寒渊身份。正是烦恼,那边阎王已走了出来,对着他摇了摇头,说道:“算了,若天上问起,好歹寒渊会解决。”
判官看着前方那人孤傲冷绝的背影,叹口气道:“不知他为何要管凡人事情。”
流离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待体内那股绞痛渐渐消失,这才直起身来。
面前却站着那个叫寒渊的男人,他的眸子寡淡阴冷,深邃如黑夜,包裹着千尺寒潭,让人不敢细看。
流离躲了眼神,正想着该说什么才好,就听他道:“我手底下缺个徒弟,你可愿意随我修行,拜我为师,从此脱离凡胎?”
流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感觉自己在做梦,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她一定是在做梦!
一旁的小二和厨娘已经按捺不住,一叠声叫她,劝她道:“快答应啊,愣着做什么?”
流离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就算现在一切都是真的,可她一个孤魂,如何能拜在一个神仙门下。寒渊能容她,阴司又能否罢休?
“我还要投胎……”
“你以后再也不用投胎。”寒渊打断她的话:“你放心,我已将你勾出生死簿。”
流离更是莫名其妙:“我是个凡人,没有仙根,你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厨娘刚才听了她下世命格,不忍她受那般苦楚,急得上前拉着她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拜在神君门下,随他修行仙法,神君看都不看一眼。如今神君觉得与你有缘,愿意收你,你怎的这般糊涂!还不快跪下磕头,拜师行礼!”
小二亦是急道:“就是就是,你快拜师,磕了这个头,随神君回过路客栈去!快啊!”
“快啊!”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声声催着她拜下这个师父。她想起还在世时,她总是不招人喜欢。
母亲成日里打她,骂她是拖油瓶。到了学校,没想到同学亦是排挤,吃不完的饭菜兜头往她头上浇。这个世界是不公的,没有为什么受欺负,只有你就是要受欺负。
可如今面前这个人,有着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极尊贵的身份,却愿意收她一个卑贱之人在身边。这是第一次,有人不讨厌她,待她如此地好。
尘世浮光百态,她失了幸运,总是不得欢乐,早就厌倦。以为能一了百了,谁知不过是永世轮回,谁也逃不掉。如今他在她的面前,说已帮她脱了尘世,从此远离苦噩。
她看着他,在声声催促声里,慢慢跪了下来。
“师父……”
明明是个陌生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像染了一万年。沉甸甸的。
只有小心翼翼,方觉不曾辜负。头磕在地上,心中前所未有得欢喜。以后,她也是有人庇护之人,不会再无家可归。
远处奈何桥上佝偻的孟婆转身朝他们看过来,一双阴恻的眼睛微微闪动。
寒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清瘦娇小的女生,拉起她的右手。
有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她的体内,身上骨骼像是重新长了起来,血液慢慢回流,体内一股清气流窜开来。左耳后那朵彼岸花蓦地发热,瞬间又归于平静。
良久,他将她的手放下,说道:“走吧。”
流离从地上站起来。
“去哪里?”
“过路客栈。”
他转身迈步离去,背影一如既往得孤傲淡漠。流离看了眼小二和厨娘,他们亦正温暖地看着她,说道:“走吧,过路客栈也该开张了。”
流离随着他们离开阴司,去往那个开满彼岸花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轻,却又不同于做孤魂野鬼时那种空荡荡的无力感。
有股奇异的力量流窜到她四肢百骸,她抬起手,伸向路边一只七彩的蝴蝶。蝴蝶如得到感召一般,往她手心飞了过来,久久不去。
她心下疑惑,小二见她皱眉,告诉她:“掌柜给了你九百年灵力,从此后,你有一半仙身了。”
“掌柜?”她痴痴望向前面那个清瘦且高的男子,说道:“他是掌柜?”
小二道:“过路客栈是神君开的。我跟厨娘原是天上的小星官,七百年前因帮着芍药仙子隐瞒其与凡人相恋之事,被王母娘娘贬了下来做苦差。”
流离道:“怎么是苦差?”
厨娘一笑,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过路客栈的差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管多么艰难,总要比在人间时好。
流离这样想着,看着前面那人背影。
第3章
自住进过路客栈,就觉时间变得快了起来,怎么也留不住。门外的彼岸花花开不败,引得飞鸟留恋不去。
她每日随着寒渊在客栈修习术法,倒是大有进益。有时她也不知是怎么学的,只跟着师父掐诀试了一下,竟是成了。寒渊刚开始还会奇怪地瞧着她,后来就见怪不怪,每天教她更多。
小二和厨娘说她有仙根,或许哪世也是个神仙。虽是玩笑,她倒觉得开心。
寒渊是神君,收她做了唯一的徒弟。她若是个普通的凡人,岂不是给他丢脸。
有时寒渊出去办事,她与小二、厨娘三人趴在客栈二楼窗棂上看外面赤红色的彼岸花怎样引来飞鸟和蝴蝶,总是也看不厌。天空总是飘着厚重的云,傍晚时烧得绯红一片。
小二就叫小二,厨娘就叫厨娘。他们说,在过路客栈太久,在天上做神仙时的名字,倒是记不清了。
这过路客栈白日接纳鬼魂,厨娘给他们做饭,小二负责招待。流离来后,客栈里多了个账房先生。
无论在哪儿,钱财总是必要的。阴司里距离地府十里处有一鬼市,店家是天上犯了错的神仙或弃恶从善的妖魔灵怪,在那里寻一处庇身之所。
三个人总是拿着从鬼魂那里得到的财宝去鬼市里置办东西,东海里的夜明珠,鲛人的眼泪做成的手串,绝版的《红楼梦》手抄稿,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到了子时,过路客栈送走着急前去投胎的阴魂,闭上大门。大堂里灯火通明,只余少数几个借宿在此的鬼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话谈天,实在聊得困倦就去了二楼客房睡觉。
流离跟小二、厨娘一道坐在大堂里围桌打扑克,或各抱着一本书看,消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
自脱了凡胎以后,流离很少会困,会倦,会饿,每天不知多了多少时间消磨。
她并不觉得枯燥,这里没有人再瞧不起她,排挤她,日子与在凡间时比起来,如从地狱到了天上。
寒渊外界事忙,有时很久也不回客栈。流离练习着他教授过的术法,捏诀念咒,法力一日比一日进益。
斗转星移,不觉十年过去。一日在客栈听那些新鬼讲述人间趣事,突听有人咳嗽。她朝门口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位佝偻着身躯,面黄肌瘦的老妪。
可实际上那人也只有五十岁而已,她变成这幅样子,想来是常年吸食毒品的原因。
流离认出了她,她亦认出流离,大睁着眼睛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圈,难以置信道:“流离?你怎么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兀自想了想,又看了看这座精致漂亮的客栈,说道:“你是飞黄腾达了啊!听庙里大师说阴阳交接之地有天上一位神君开的客栈,可治人间疾苦,度凡尘苦厄,我还不信。
可是,我的女儿竟然就在这个客栈里!你攀上这么好的高枝,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想你可怜的母亲,救我一救?
你就任凭我过得连猪狗都不如,被人欺被人辱!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竟无一点儿心肝!”
流离淡淡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生而不养,不配为人父母。况且,自我十七岁死的那天,你我母女缘分就已尽了,现在不过是两个陌生人。我又为何要管你的闲事?”
妇人气得发抖,脾气上来,伸手就要揪她头发。可人还没靠近,就被一股力量震得直直摔出去老远。
流离朝她走近几步,说道:“我已不是你那个无能的女儿。识相的就老实待着,再敢惹我,别怪我不讲情面!”
妇人眼里现出惊惧之色,连连往后爬了好几步。时间一到,扭头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起身不情不愿地跟着黑白无常走出了过路客栈。
将出门时,听见后面的流离淡淡朝她说了一句:“祝你下世也投个嗜毒的人家。”
妇人激烈地咳了起来,眼角溢出一滴泪。母女缘分……看来是真的尽了啊。
须臾一世,生时万分重要的,原来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寒渊站在木楼梯上看着这一幕,他初见流离时,只觉得这是个沉默的畏缩的女孩。可这些年,却越来越发现她身上的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