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响,是客栈大堂上头悬挂的鬼铃自己乱晃起来。寒渊抬眼瞧了瞧,从楼上走下来,叫道:“流离。”
他在一张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紧不慢道:“今晚有客人要来,你陪为师招待。”
流离不解:“什么客人要师父招待?”
“都是阎王那家伙,自己控不了凡人寿命,让我帮着解决。”寒渊啜了口酒,手在桌上一磕,让她坐下:“你总会知道的,不必在意。倒是我教的术法,你可习熟了?”
流离点了点头,抬头看向门外,等着客人的出现。
头顶的鬼铃响了一阵,慢慢归于平静。有萤火虫从外面飘过来,绕着鬼铃不停地转。
外面是撒满星子的天空,空气里飘着彼岸花的味道,指引亡魂归去的方向。
第4章
【篇一、欺善】
那女子推开了门,无声无息进了客栈,找地方坐下。
流离闻到,那是一缕生魂。以往她只知过路客栈开在阴阳交界之地,却只见过络绎不绝的鬼魂,从未碰到有生魂会来此地。既是生者,魂魄如何会飘过来?
来人二十多岁,一头刚剪不久的短发凌乱地分着叉,两只眼睛憔悴而无神。
似是刚大病过一场的样子,整个人瘦得脱相。举目环视一圈,眼中有一丝疑惑闪过,很快就归于无形。
“来壶酒。”
她说。
寒渊放下茶盅,右手往外一展,酒柜里摆着的一盏青瓷做的酒壶飞到他掌心。他把酒交给流离,吩咐她:“去给客人送去。”
流离不知这是何意,犹豫着接过酒,走到那女子身边,给她倒了一杯。
一股奇异的香味立刻充盈在客栈里,像是人世的味道。可人世的味道该是臭的,为何这酒闻起来会如此香甜。而如此香甜的味道,她又为何能想到人世。
她乱七八糟想着,回过神来时,女子已喝下了酒。她原本只是要喝酒,如那些买醉的人一样,无非是要把自己灌醉。
可一杯下去,她惊奇地发现,这酒十分香醇。她便又倒了一杯,细细品了品,问道:“这是什么酒,是什么酿的?”
流离回答不出来,转过头求救似的看着寒渊。寒渊把玩着手里的酒盅,慢悠悠告诉她:“屠苏酒,弱水河里的河水酿的。”
女子痴痴看着杯里透明的液体,兴致高昂又饮了一杯,眼神越来越迷离,最后竟头一栽,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过多久,在她面前突然出现两扇流水般的大门,把流离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就要磕到后面的桌椅,有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前托了托。
“师父,”流离看着光芒中那两扇水一样的大门,满面疑惑:“这是什么?”
寒渊将手收回,说道:“此是执念幻境,跨进去,可看来人此生喜乐,一生悲苦。”
转身正对着她,说道:“凡人寿命虽都是生死簿早就定下的,可总有人生了轻生之意,在寿命未尽之前自己了断。魂魄来了地府,地府不收,只能飘去阳间。
因他们生前皆有悒郁,是怀着愁苦而死。所以到了阳间,总是大开杀戒,造成人间秩序混乱。
过路客栈的人便要阻止他们在寿命未尽之前自尽,断其轻生之意。好让他们寿终正寝,入地府投胎。”
流离怔在当场,脑子里一时乱得很。好半晌才琢磨明白方才那番话的意思,看着醉倒女子旁边的酒,又看了看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说道:“可一个人真有了轻生的想法,我们又如何能阻止呢?”
“这就要看你了。”
寒渊背着手朝那扇执念幻境走了过去,头也不回道:“随我来。”
流离闻言,立即跟了上去,踏入虚空里的那扇门。
弗一踏入,眼前世界急瞿变幻,眨眼间化作高楼大厦堆起的人世,处处是被生活压得痛哭流涕的穷人,和躺在纸醉金迷里快活不识愁滋味的富人。
在这世界里,有一女子,她望着前面一个男子的背影,悲伤的目光霎时得到抚慰一般,变得通透而明亮。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夏澄!”
她回过头来,冲着友人笑笑:“就来了。”
这是客栈里短发女子的世界。流离可以看到她对那个男子的爱恋,她心里在一直响着:“他左眼下有一颗痣。他中午常去78号档口吃饭。上个月他病了三次,最近流感十分厉害。每次来瞧病,都有美貌可爱的女生陪在他身边。”
最后那句话,声音越来越低下去,最后弱如蚊蝇。
不知为何,踏入她的世界,她心里的想法流离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到。
这个叫夏澄的女子,她沉浸在少女美好而苦涩的暗恋里,日日想着青哲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一遍又一遍。
可心里的自卑让她始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着青哲与各色女生走在一起,他们谈笑风生,笑语不断。
她心里的自卑便更强烈地溢出来,墙上遮云蔽日的爬山虎一般,将她牢牢锁在里面,往前迈不出一步。
她就要放弃了,看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觉得就这样算了吧。他终究不会喜欢自己的。
场景眨眼间变做哀声不断的医院。她拿着工作簿,推门走进一间病房。
却是看到了青哲,一条腿吊着石膏,神情萎靡地躺在那里。眼睛一抬,看见她,笑了笑:“麻烦护士了。”
世界变成粉色。她不计报酬替同事顶班,每晚在医院将他悉心照料。
即使困得闭眼就能睡过去,依然满心欢喜。原本三月才能好的伤势,在她护理下,一月就伤愈出院。她不觉得难过,嘻嘻笑着与他告别,叮嘱他:“以后开车小心。”
青哲谈过那么多恋爱,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意。他摸着下巴计算,与他交往过的女生相比,夏澄确实算不上惊艳。
可她实在太好,好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她的好让他心动,让他可以忽视她的平庸。
于是他将她约出来,告诉她,我们交往吧。
那是夏澄一生里最幸福的一天。被他牵手像在做梦,与他拥抱像在做梦。
每天云里雾里,不知现在发生的是真实还是虚幻。心里总有危机在提醒自己,要及时抽身,与他分开的那一天不能崩溃。因为总会有这样的一天。
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他却总是不与自己彻底了断。每次总要回来,说上三言两语,与她重修于好。
她不闹,不吵,不怪。他说如何就是如何,从没有半点不满。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她就算不会撒娇,可生气也不会吗。
青哲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生。开始时知道她的良善,认识越久,发现她拥有的远远不止于此。
有时他会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认识她,她欠了他的债,故此这世来报答他。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借口,来解释她的好。
扪心自问,青哲不够喜欢她。她算不上多么漂亮,而漂亮,是一个男人会动心的绝对理由。
可他还是舍不得她。皮囊是重要,可终归老去,归于尘土。而美好的灵魂,只会随着时间的沉淀越发美好。两人若想长久,只能依靠不会生厌的灵魂。
他们结了婚。青哲跟自己解释说,这是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心。男人应该找一个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女人做老婆,而不是那些虚有其表的蛇蝎美人。
他们没有办婚礼。青哲的妈妈十分瞧不上夏澄,不被祝福的婚礼办了又有何用。
领证后的第一天,青哲妈妈就找到她,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她说夏澄攀上青哲是早有预谋,无非是看青哲前途无量,这才故意勾引,演了好一场大戏。她们这些外地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别有用心的贱民。
这里的本地人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眼睛长在天上,看他们外地人,就像看贫民窟里的乞丐。
从此以后,夏澄与青哲在外工作时还好。但凡回家,总免不了受到婆婆的白眼和辱骂。
青哲敬重自己的妈妈,明里并不为她解围,只是两个人独处时安慰她一句。
她心里苦涩难言,只是想想这是与青哲在一起的代价罢了,就每每忍在心里,从不发作。
她并不是个幸运的人。可这世上,幸运的人本来就少,她并不是最可怜的那个。
她这样自我安慰。
两年后,她怀了孩子。七个月大时,她与友人在外面吃饭,透过玻璃,看见大街上一个漂亮的女人挽着青哲的胳膊,笑得十分羞涩。说到兴起处,女人抬起头来,迎接了青哲压下去的一个吻。
夏澄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一直都知道,其实青哲并不怎么喜欢她。
与她结婚,不过是因为她合适罢了。自己又没有让男人相看永不厌的皮囊,又如何能奢求他不会寻找下一个给他新鲜感的女人。
她是极通透的人,只是事情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她看着自己大起来的肚皮,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天色一点一点变白,黑透,又亮起。她心里还是不忍心,这孩子在自己肚里,该是已经成形了吧,有小鼻子,小眼睛,软乎乎白胖胖的小手掌。这是一个生命,她做不了杀人凶手。
借着窗帘里挤进来的日光,她拿了把剪刀,三两下把自己一头长发剪了个乱七八糟。
像没事人一样,叫了个车去医院做产检。医院人很多,她排了六个小时。可她不想可怜自己。可怜的,无非是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到家时,青哲已经回来了,扶她坐下,问她孩子是否健康,给她揉酸痛的小腿。
她心里涌起强烈的心酸,还没做出反应去忍耐,泪已经流了下来。只有天知道,她有多爱青哲。
她给自己做了很多思想准备,逼自己离开青哲。可青哲的一句关切,让她所有准备溃不成军。如果能一生与青哲厮守。如果能没有任何外力阻碍。
如果。如果。这世上从不存在如果。
门外有敲门声,青哲过去从猫眼里看了看,却是突然变了神色。他吞吞吐吐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刚打开门,那个女人却硬是闯了进来。
第5章
是在大街上与青哲亲吻的女子,夏澄其实认识她,她是青哲的初恋,陪青哲走过大学里最难忘的那段时光。
兜兜转转,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都说男人最不会忘记的,就是初恋。夏澄与她相比,实在是连一点儿优势都没有啊。
“青哲跟我说,你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我就来看看你。”
流离看到那个女人提着水果走向夏澄,脸上是胜利在望的笑容:“青哲啊就是心软,看你怀孕,就没把话说出来。你也知道,我跟青哲在一起四年,都是因为我那时不懂事,爱耍小性子,他才跟我分手。
不然也轮不到你啊,你说是不是?青哲都跟我说了,他是被逼无奈才跟你结婚。
那时候他以为男人嘛,没有爱也能跟女人过到一块去。可跟你结婚之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天天晚上跟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躺在一起,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忍着这么些年,他也忍够了,想为自己活一回了。
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过得辛苦,所以呢,我跟青哲商量了一下,你这孩子尽早打掉比较好,免得孩子将来没有爸爸,多可怜啊。
这离婚协议书青哲已经拟好了,你在上面签了字就行。你放心,跟了青哲这几年,我们家青哲不会亏待你的。”
张宜以一个小三的身份走进来,脸上却洋溢着正室的微笑。明明是青哲保证了无数次会给她幸福,夏澄才答应的婚姻,如今却变成了她的逼迫。
夏澄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恍惚觉得自己陷在一片沼泽里,奋力挣扎是死,一动不动也是死。
她抬起眼来,看向正把张宜往外推的青哲,也不知是为什么,自己仿似梦游一般朝他伸出了手,像是临死前要抓住根本救不了自己的那根稻草。
可她的手指连青哲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张牙舞爪的张宜使劲往外推了出去。
她撞在后面的椅子上,锥心的痛。
在医院醒来时,看到的是自己家乡的母亲。她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问妈妈:“我的孩子呢?”
母亲的眼睛是通红的,却一直没有流一滴泪。
“掉了。”
“掉了?”
“是。”母亲拿了一个苹果削起来,手却抖得不行:“夏澄,当初你嫁他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过的不会好。记得他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桌上有你爱吃的虾,可他从始至终只顾着自己吃,就连一个都没给你剥。
那还是当着我的面,他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又怎么可能对你好呢。
可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幅软懦的性子,受了委屈从来不讲,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你又孤僻,打小就没多少朋友,别人给你一颗糖,你就觉得你受了天大的恩惠,要十倍百倍地去回报。
也怪我,没有能力把你富养,我看那些富养出的女孩,受到一点儿委屈,立刻是要还回去的。这样的女儿,才不会让自己爸妈担心。”
夏澄始终死了一样摸着自己的肚子,脑袋懵懵地,装着电视机坏了时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很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一觉最好能长点,因为醒来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眼睛还没闭上,就有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响了起来。青哲的妈妈满面担忧地走进来,跟母亲寒暄一番,又问她:“好点了吗?”
她不说话。青哲的妈妈是从来不会给她好脸色的,除非,她不再是青哲的妻子。
“夏澄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七个月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一直都不喜欢她的婆婆在床边坐下,苦口婆心起来:“不过就是被推了一把,孩子就能掉了!身体实在太弱了些,得亏这个孩子没生下来,就是生下来了,八成也是个病秧子,那不就拖累我们家青哲了吗。
打从第一眼我看见你,我就觉着你这丫头身体不行,根本就生育不了。
现在你看,我说对了吧。你再瞧瞧张宜,人长得多精神,多健康。又十分地会说话,我们家青哲上大学那会儿把她领回家来,我就非常喜欢。
她又是我们本地的,门当户对,多好一门亲事啊。都是青哲那孩子脾气拐,非说什么张宜太娇气,太会作,跟她过不到一块去,这才死活跟她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