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一荡,她落向书房。
窗内飘出清冷淡漠的声音:“如此。甚好。”
蚕蚕呼吸一紧。
明知这人不是他,但乍然听见熟悉的嗓音,她的心脏依旧诚实地悸动起来。
她化出人身落在窗畔,果断伸手,猛地推开了窗。
他正在沏茶,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和她对上视线。
他双眸微弯:“回来了,蚕蚕。”
蚕蚕单手扶着窗棂跳进去,开门见山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是陆长安!你为什么要骗我?他……他在何处!”
他望着她,表情不变,唯独瞳仁极轻微地一震。
他没有急于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探直了手,从案桌上拿过一杯沏好的茶,饮尽。
将空盅放入收容盘,他缓声道:“怎么发现的?”
“东夷。”蚕蚕皱眉,“你别问我问题,现在是我在审你。”
他沉默片刻,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的面前。
他垂眸看着她,很平静,脸上并没有被戳穿的心虚:“蚕蚕,你喜欢陆长安什么呢?你对陆长安一无所知,最初喜欢,不过是因为皮相。”
蚕蚕知道他还有话说,抿住唇,警惕地、恨恨地盯他。
“这张脸与七百年前并无区别。”他说。
蚕蚕用视线把他的五官探索了一遍。
冰雕玉琢,完美无缺。
“没有区别那又怎样,”她生气地说,“你不是他!”
“你了解陆长安什么?”他轻轻一哂,脸上难得地敛去一贯的亲切温和,眉眼间微微泄出锋芒,“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与陆长安何处不同?”
蚕蚕抿了抿唇:“反正你就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他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从前朝不保夕,郁郁不得志,难免冷淡厌世。如今天下归心,平安喜乐,倒不是你喜欢的模样了。”
“蚕蚕!”他呵道,“你说得没错,你这情结,就是救风尘!”
蚕蚕:“……”
她气到跺脚:“你骗了我,还恶人先告状!”
他用那双清黑的眸子盯着她,声线微微哑了些:“那你有没有想过,御极之后,陆长安也会变成我如今的模样?”
“我不信——”蚕蚕瞬间改口,“是他的话,怎样我都喜欢!”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蚕蚕,”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冷漠沉重,“有些真相,徒增烦恼。”
蚕蚕毫不示弱:“那我也要知道。说,你为什么知道那些事情,为什么要骗我?他呢?他在哪里?”
他忽地弯起眉眼,自嘲一笑。
“真相很简单啊蚕蚕。”他道,“因为——我就是陆长安。转世的陆长安。带着记忆转世的陆长安。”
他逼近一步。
“蚕蚕,一开始我便说过,你喜欢的,只是你以为的那个我罢了。并非我本人。”
“既然不喜,便放过自己吧,蚕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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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蚕蚕很少忧郁。
此刻,她却深深领会到了他那句“徒增烦恼”是什么意思。知道真相后,她唯一的收获就是——更加确定自己是一个渣蚕了。
她勾下脑袋,肩膀缩成小小一团,整只蚕都散发出忧郁气息。
好像是这么回事,她就只喜欢落魄的他,不喜欢意气风发的他。
如今他是皇帝,就算晚上独自在书房时,也要穿着华重的帝袍,领子立得很高——与从前相比,有了许多细微的改变。
人是会变的,蚕也是会变的。
她要是变成蚕蛾,他肯定也认不出她。
“唔,知道了。”她小声说,“我这就走,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收敛锋芒,温声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将就,我们也可以试试日久生情。”
蚕蚕摇头,认真告诉他:“日久深情不行的,我们蚕只和喜欢的对象交尾。日不了,没法日。”
他:“……你脑袋是长在尾巴上么!”
蚕蚕觉得他应该是想表达“你是只会用下半身思考吗渣蚕”的意思,但他是斯文人,说不出那么粗俗的话。
蚕蚕把眼珠转向一边,不看他:“蚕就是这样,你根本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他扶了扶突突跳动的额头,走回案桌后,扶着桌沿落坐,曲起手肘,从面前拿起一杯茶水饮尽。
“嗒。”
空瓷杯落在沉木案桌上,他看起来不那么上火了。
“罢了,没心没肺是好事,你开心便好。”他抬眸看着她,露出心累的微笑。
蚕蚕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放杯子的姿态也相当优雅。看着他的动作,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划拉了两下,没能捉住。
什么呢?
他轻咳一声,意味不明:“这么晚了,留宿么?”
“哦,不留。”蚕蚕蓦地回神,随口敷衍,“我要去蓬莱定居,这就走。”
渣蚕落荒而逃。
“蚕——”窗后飘来他的叹息,“总是毛毛躁躁,火烧火燎。跑这么快,别又后悔。”
“才不会!”
*
这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蚕蚕跟随一支前往蓬莱的商队,顺风顺水前往蓬莱。
也就是坐船过海的时候受了些惊吓——蚕沾不得水,一淹就死。漂在广阔无袤洋面上,她时刻瑟瑟发抖,就怕翻船。
她用十四只脚脚紧紧扒拉住桅杆,身体死死糊在上面,粘成一个扁条条。
熬到船只靠岸,她几乎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她迈着醉酒般的步伐,软绵绵踏上蓬莱岛。
她仰起头,望向湛蓝的天。
她后知后觉发现,漂在海上提心吊胆的时候,脑子里满满想的还是他。
这个事情可真是太神奇了。
她只要看不见他,便会喜欢——即便是在书房外面看到窗纸上的剪影时,她也还在为他疯狂心动。
谁能想到一近身就不行呢?
思来想去,也只有曾经被她吐槽过的话本中的一句话可以解释——“你笑起来不像他。”
唉。渣蚕。
蚕蚕跟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往前走。
蓬莱盛行茶文化,随处可以看见茶摊、茶铺、茶楼茶肆。往来的商人做的多是茶生意。
清谈、说书、杂耍、唱曲儿。
样样都新奇。
蚕蚕逛了一圈,摸进茶楼坐下,听那说书先生讲怪谈。
这一说,刚巧就说到翡梦泽鬼影。
“月色森寒,阴风瘆瘆,只见那俊美男鬼呲牙一笑,扯开衣襟,撕裂胸膛,从中掏出一颗冷冰冰的心脏……”
“诶?”蚕蚕瞪大眼睛,出声打岔,“他不是挖别人的心吗?他挖他自己的心,那有什么好怕?”
说书先生使尽浑身解数,刚把气氛营造得鬼气森森,不料一下子被蚕蚕弄熄火,气得他吹飞了两撇八字小胡须。
他把纸扇一甩,怒道:“你问鬼去啊!”
蚕蚕被他凶得皱起脸。
她知错就改,曲起手肘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端向先生:“你消消火,消消火。”
说书先生怒火中烧:“我又不是买不起,谁稀罕你的破茶!”
蚕蚕忽地怔住。
她的目光缓缓从一众茶客身上扫过去。
她是一只蚕,对一些人类的习惯只是略知皮毛。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用茶招待客人的时候,主人面前放一杯茶,客人面前放一杯茶,大家自己喝自己的,不用伸直手臂就能够得着。
可是……
她记得,那天晚上她跳进他书房时,他先是探直了手,从案桌上拿过茶来喝,喝完之后,动作很快地把杯子放进收容盘;等到她快要告别时,他又曲着手肘拿起面前的茶。
当时看着他的手,她隐隐觉得哪里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原来,其中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他沏了两杯茶,一远一近。
还有……
她看到他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七百年前,以为自己看到了七百年前的他。
可事实上,他穿的是帝袍,领子立得很高,投在窗上的影子不可能与过去完全重合,让她一眼认错。
蚕蚕再一次感到眩晕。
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几乎抵住了嗓子眼。
所以……
在她推开书窗前,里面其实,有两个人!
他用茶招待的那个人,映在窗上的那个人,用清冷淡漠的嗓音说“如此甚好”的那个人……
心脏迅猛擂击胸腔,蚕蚕心悸得厉害,快要喘不过气。
那个人,一定是陆长安!
真正的陆长安!
不是什么转世,她心中的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蚕蚕胸腔抽搐,手指发麻。
她猛地起身,向着琼水发源地东山奔去。
风从身畔掠过,道路两旁的桑树叶渐渐褪去深绿,色泽变浅、变透,越接近东山,越是呈现出莹润的玉质。
那些记忆中的熟悉和灵光纷纷涌入脑海。
似曾相识的翡梦泽,似曾相识的火焰山。
她莫名知道碧流年长什么样子,也知道火焰山的味道有多呛蚕。那道雷电中的人影身处半空,而她,本能地知道火焰山从上往下看是什么模样。
蚕蚕脑海中再次炸开一道雷。
她记得,在她吐出“方尽”之后,意识飘飘荡荡,仿佛去到翡梦泽、去到火焰山、去到蓬莱看玉桑……
那个数百年来出现在翡梦泽的“鬼”,那个数百年来庇护着火焰山的“神”……
也许,她真的,和他一起,去过那些地方。
风停了,入夜了。
蚕蚕定在一株巨大的玉桑前。
琼水在一旁汪成湖泊,像一块碧透润泽的玉石,安静地凝固着。
这里,更加似曾相识。
蚕蚕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高地阔,视野中只有自己一只蚕。
她把双手放在嘴边,合了个喇叭:“喂——”
玉质琼水激起浅浅的涟漪。
“陆长安——陆——长——安——”
月亮一寸一寸爬上水面。
清风拂动她的发丝,周围一片寂静。
蚕蚕紧紧抿住唇瓣。
她的胸口翻涌着沸腾的情愫,比火焰山的熔岩更加炽烫。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蚕丝凝成的裙摆,一步一步踏向琼水。
“陆长安,你不出来,我要下水啦!”
足尖触到冰凉润泽的琼水,激起细密战栗。
蚕蚕强忍住逃离的冲动,任凭琼水淹没自己的脚踝。
她继续往前。
湖水一截一截往上漫。
“陆长安~”她的嗓音像是饱蘸了琼水,变得潮湿绵重,带上了浓浓鼻音,“你真不来救我吗陆长安!”
夜风掠过湖面,清清寒寒,空无一人。
蚕蚕站在水中,可怜兮兮地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要死啦!我就要死了哦陆长安!”
终于,风中飘来一声叹息。
“何必。”他的嗓音远比夜风下的湖水寒凉,“见面你又不喜。”
蚕蚕心脏猛跳,转着头,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依旧不见人。
“你快来救我!”她喊。
“自己回来。”他淡声道,“你再不上岸,膝盖要受凉了。”
蚕蚕微微颤抖着,低头看了看漫到膝弯的湖水。
“……”
虽然看起来很可笑,但对于蚕来说,这已经是极限挑战。
“蚕的事情你不懂!”她吸了吸鼻子,“你以为只是淹了膝盖吗?蚕,蚕被水淹,就会死,淹哪里都不行!”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下一瞬间,她“噗通”一下栽进湖里。
浅玉色的水光在眼前荡开,她看到一道身影破水而来。
波光摇曳,圈圈泛滥的,仿佛是七百年旧时光。
腰被勾住。
他的手臂和身躯像精铁一般坚硬,箍紧她,就像揽住一团丝。
“哗啦——”
他拥着她站起来。
“不要命?”他皱着眉。
月光和水光在他脸上轻轻摇晃,冰雕玉琢的脸,比月色清冷幽寒。
蚕蚕闻到魂牵梦萦的味道——浸了冰薄荷的冷淡檀香。这是他身上原本的味道,不是薰香。
眼前冒起了粉色泡泡,她一时分不清,她的心跳是凝固不动,还是快得难以捕捉。
她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喃喃出声:“不要命,只要你。为你不要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还敢。”
他眸色幽寒,唇角微抿:“反复无常。”
“才不是……等一下,”蚕蚕弱弱地说,“可以先从水里出去吗,我的尾巴还在吸水……嗝儿!”
“……”
她抬手攀住他的肩。
瘦削、坚硬、挺拔。
她的心跳得飞快,浑身发烫,云里雾里,像做梦一样。
她都不敢张嘴,生怕流丝。
他踏上湖岸,垂眸,微微勾唇,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但是依旧掩不去那股骨子里渗出来的寒凉:“不是不喜欢我吗?”
蚕蚕盯着他傻笑。
笑了好一会儿,她藏好风起云涌的蚕丝,气吞山河地告诉他:“他装不像你,你也装不像他。陆长安,我一眼就能认出你——见你的每一眼,都是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