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着手中的紫玉如意:“既如此,这支玉如意我就先留着,等纪观主功成之日,我亲自下诏,赐予观主。”
贺兰浑窥探着她的神色,近前一步:“这次破案臣也有份,不知道皇后殿下有没有赏?”
“你么,”武皇后转脸看他,笑意中透着打量,“这么许久才破了一桩案子,还全靠纪观主相助,我不罚你已经是侥幸,你还敢讨赏?”
贺兰浑嘿嘿一笑:“那就等臣破了张良娣的案子,再来向皇后讨赏。”
“好,”武皇后笑吟吟的,“对了大郎,听说现场找到了一件仙家宝物,叫做颇梨,可曾带来?”
却是在纪长清那里。贺兰浑看过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非金非玉,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打开来时颇梨针就在内中,来德寿连忙呈给武皇后,武皇后两根手指拈住了,对着夜明珠一望,微微眯了眼:“仙家宝物,原来是这般模样。”
递给来德寿:“收起来。”
贺兰浑下意识地看向纪长清,见她纤长手指随意一勾,嗖一声,颇梨针从来德寿手中脱出,径直飞回她手中,武皇后神色一冷,听纪长清说道:“案子未结,证物不能带走。”
贺兰浑心中一凛,见武皇后修成远山状的眉梢向上一扬:“正要告知纪观主,颇梨和莱娘,从此刻起,交由内廷处置。”
纪长清心中疑窦丛生,童凌波一案尚有许多没有弄清的地方,武皇后如此着急处置证物和莱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边上人影一动,贺兰浑开了口:“殿下,此案尚有疑点,可能还要提审莱娘。”
“如果有需要,就去掖庭狱问。”武皇后拿起朱笔,“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退下吧。”
眼见他两个一前一后退出门外,武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低声叫过来德寿:“去黛眉山走一趟,请张公远速速入宫。”
纪长清走出集仙殿时,看着门前的岔道,犹豫了一下。她只记得上清观在东宫左边,只是从集仙殿过去的话,该走哪条路?
“道长要回上清观吗?”贺兰浑跟过来,“往东北方向走。”
却见她四下一望,似还是拿不定主意,贺兰浑正要说话,又见她拔下云头簪向空中一抛,贺兰浑一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仰头看着时,那簪子在半空中忽地一摆,细长簪尾滴溜溜转了个方向,正正好指向东北方。
倒像是个指南针,她还需要这玩意儿指路?贺兰浑咦了一声,笑容不觉便浮起在眼中:“道长该不会是不认得方向吧?”
纪长清一言不发,朝着簪尾指示的方向走去,那簪子便在空中悬着,指引前路,贺兰浑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三两步追上去:“我以为道长无所不能,原来,竟然不认路!”
他大笑起来,只觉得平生之中,唯有眼前这个无所不能却不认路的女子最是有趣,笑声一起,怎么也停不住,忽地见纪长清回头,冷冷瞥他一眼。
贺兰浑本能地觉得不妙,刚要开口讨饶,嗖一声,那股熟悉的形力量再次抓住他,挂上了路边的树梢。
夜风一吹,嗖嗖的冷,贺兰浑忍着笑,扬声唤她:“我不笑你了,快放我下来吧!”
纪长清像没听见一样,越走越远,贺兰浑扯着喉咙:“我两天不曾合眼,再过几个时辰还得上朝,道长行行好,快放我下来吧!”
灰色身影渐渐变成朦胧的一点,纪长清走得远了,贺兰浑越发叫得大声:“我明天还要陪道长去菩萨寺查案,要是这么挂上一夜,也只好变腊肉了,还怎么办事?”
灰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贺兰浑扬着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知她这个咒术常人能不能解开?难道真这么挂上一夜?正想得出神,咔,树枝突然断裂,啪,他从半空中摔下,跌了个嘴啃泥。
这回倒不是屁股,难道是因为之前他抱怨过屁股摔成八瓣了?贺兰浑趴在地上,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散在空气中,钻进耳朵里,纪长清红唇微抿,一丝怪异的感觉从心头掠过。她从不曾在哪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么多的情绪,对于她这种天生断绝七情六欲的人来说,这不正常。
难道是因为媚狐珠?
纪长清步子一顿,三年前她误吞下这颗珠子后,修炼更是事半功倍,是以她从不曾想过要取出来,可若是如此,那就不如取出来,一了百了。
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唤出青芙:“护法。”
捏诀持咒,元神分出一缕进入识海,无边混沌中看见媚狐珠娇红的一点,飘忽闪避,怎么也抓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燥,喉头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就在这时,极远处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龙脑香气。
嚓,大门推开,青芙的呵止声中,纪长清睁开眼,看见贺兰浑带笑的脸。
龙脑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诱惑,是无边炎火中唯一的清凉。
弹指设下结界,纪长清一把拽过贺兰浑。
第15章
衣襟被她抓住,贺兰浑诧异着弯腰,见纪长清冷艳脸庞倏地迫近,眉心处一点胭脂痣,红得似要滴血。
下一息,牡丹香气骤然浓烈,纪长清灼热的嘴唇覆上了他的。
心跳停止,三年前那销魂蚀骨的感觉晕眩着重又袭来,贺兰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最后一瞥看见她眼尾的微红,可她目光仍旧清冷淡漠——
哪像他,意乱神迷。
唇舌纠缠,津唾交融,纪长清尝到了一点鸡舌香的滋味,五陵子弟多喜在口中含着此香清新口气,微微辛辣的甜香中混着熟悉的男人气味,燥烈的热意迅速翻腾,又迅速柔和,媚狐珠慢慢安静下来,纪长清调整着呼吸。
媚狐珠,果然是媚狐珠的缘故。须得尽快把那东西拿出来。
贺兰浑闭着眼,因为看不见,触觉分外敏锐,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迅速冷淡,下一息,纪长清推开了他。
贺兰浑本能地伸手去抓:“别走……”
没有抓到,她起身离开,解开了结界。
方才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贺兰浑睁开眼,面前是清清冷冷的纪长清,眼尾处的红早已不见,一如往日的淡漠。
方才的一刹恍如梦寐,贺兰浑舔了下嘴唇:“道长可真是让人,无从捉摸啊。”
欲念来得快去得也快,纪长清转身出门:“去菩萨寺。”
“让我猜猜看,”心脏砰砰跳着,贺兰浑追出去,“道长平时冷冰冰的,有时又突然热情似火,是馋我的美色,把持不住?还是有什么隐疾,需要我做药引?”
见她澄澈凤目向他一横,贺兰浑便知道她是要动手,但心里像有根羽毛一直挠着勾着,痒得很,低笑着说了下去:“你放心,不管你想如何,我一定随叫随到,包你满意。”
纪长清脸色一沉,见青芙追了出来:“阿师,现在就走吗?”
她满肚子疑惑又不敢问,滴溜溜一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纪长清,一会儿又看看贺兰浑,纪长清转过脸:“走。”
出宫城,过端门,贺兰家的仆从牵着几匹高头大马在天津桥头候着,贺兰浑挑了一匹白马,送到纪长清面前:“道长会骑吧?路远,走过去太耽误时间。”
纪长清一跃而上,听见身后銮铃声清脆,贺兰浑骑着五花马不远不近地跟着:“桃符的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上元夜的情形划过眼前,星辰失浩荡的剑光,桃符上骤然消失的字迹,笼罩住整个东宫的浓黑鬼气,纪长清回头:“不曾。”
“我让人去查了,东宫的桃符一共做了一模一样的十对,由太常寺卿亲手分发,少卿亲自送去的东宫,太子看过后交给了家令,除夕当天家令亲手挂上去的,那东西离地一丈多高,大门前又日夜有人值守,挂上去以后不大可能有人偷换,不过,”贺兰浑催马上前,与她并肩,“家令张挂桃符那天,半道上遇见了张良娣,被她拿去看了半天。”
竟然是张良娣?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怀疑她掉包?”
“是有点怀疑,所有人中唯独她不该事先接触桃符,有点怪,”贺兰浑道,“我问过家令,当时桃符用锦囊装着,宫女连着锦囊拿去给张良娣,看过后又连着锦囊还给了家令,也许就是这一送一还时动的手脚。”
桃符长六寸,宽三寸,厚度也有半寸,这么大的物件就算用锦囊盛着,动手脚也不太方便,纪长清问道:“在场的宫女呢?”
“我已命人单独关押,回头就去审问,”贺兰浑摸了摸下巴,“假桃符我找人看过,是用嫁接的梅桃做的,那玩意儿并不常见,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只要能找做假桃符的人,就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了。”
纪长清知道梅桃,外形与桃木极为相似,却没有桃木辟邪的功效,再加上用障眼法伪造的神荼郁垒四个字,是以上元夜时,东宫等于是□□裸地暴露在黑气之下,任由宰割——
不,不是黑气,那夜她看得清清楚楚,东宫上空盘旋的是鬼气,唯独潜藏在张惠身上的,才是这几起案子中一再出现的黑气。
那么浓的鬼气,通常是冤魂或者怨灵。纪长清问道:“宫中近来,有没有怀着怨恨而死的人?”
见他眨眨眼,嬉笑中带着几分悲悯:“那可就太多了,深宫大内,哪里没有几个冤魂?”
深宫大内,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你去之后要加倍小心,下山之前,师父如是说。师父还说,为着劝谏武皇后参政一事,无数人被杀、被废、被贬,天下看似太平,实则乱流涌动。眼前闪过武皇后突然浓密的黑发,纪长清看向贺兰浑:“你可曾发现皇后的体态形貌有什么变化?腰肢、双手、耳朵,乃至眉眼口鼻,都有可能。”
贺兰浑听懂了,眉眼弯弯,没什么正经的笑:“道长想让我怎么答?于公,她是皇后,于私,她是我姨母,我又不傻,这些事我可不会乱说。”
纪长清一抖缰绳,催马离开,天津桥极是宽阔,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洛水,前头是歌声笑语的酒楼,也怪不得蓬娘要越过小半个洛阳城,远远赶到旌善坊烧香。
身后叮叮当当的銮铃响,贺兰浑追了上来:“不过有一点,就算她想要人的性命,天底下也多的是心甘情愿送上的人,不至于走什么歪门邪道。”
纪长清微蹙娥眉。头发一事毫无疑问是邪术,但邪术要想发挥最大功效,需要牺牲者心甘情愿奉献,以武皇后的身份地位,找个心甘情愿为她奉献的并不难,况且她亲自验过,武皇后身上并没有异常。
过桥上路,又走一会儿缰绳忽地被贺兰浑勒住,纪长清抬眼一望,前面一座红墙碧瓦的寺院,门前有士兵把守,又有两个差役押着个丰盈妖娆的女子,老远就向贺兰浑娇笑:“郎君可算来了,奴等了好久!”
“她就是阿苏儿,”贺兰浑翻身下马,“走吧,咱们好好套套她的话。”
阿苏儿并不需要套话,一提起蓬娘,她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蓬娘想嫁谁?谁知道呢,不过我怀疑是童郎君,我见过好几次他俩躲在树后头说话。”
“蓬娘原先还好,这一两年假正经得很,每回来客人都推三阻四不肯陪,现成的钱放在眼前都不挣,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莱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天天跟蓬娘好得什么似的,结果蓬娘刚死,我就瞧见她拉着童郎君的手哭呢!”
“童郎君跟阿母的关系吗?反正家里是阿母说了算,童郎君好几次想做主关掉舞坊,阿母根本不搭茬,他也只好干瞪眼。”
“蓬娘平时拜哪个菩萨?我也说不好,她每回都是一个人来,从不让人跟着,不过我有回偷摸跟在后头,看见她往山洞里去了,喏,就是那个洞!”
纪长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后院水池边一脉假山,又开着几个山洞,最大的洞里香烟缭绕,供着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
镜子?纪长清心中一动。
第16章
主持僧匆匆赶来,指着那面镜子解释道:“建庙时从池子里挖出来的,看着没用就扔了,谁知接下来几个月庙里都不太平,夜夜水池子里都有鬼哭,到底又请回来香火供奉着,从此才安生了。”
又是,香火供奉。纪长清想起张慧佛堂中藏在佛陀背后承受香火的焦木,正要进洞查看,贺兰浑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庙从前是吴王的宅子,吴王坏事后才改成了菩萨寺。”
纪长清向边上一闪,避开他拂上脸颊的呼吸:“吴王是谁?”
贺兰浑有些意外,当年那事,也算是血洗了小半个朝堂,她竟全不知道吗?挥手命众人退下,弯腰往山洞里去:“咱们先看看镜子。”
纪长清跟着进来,山洞低矮逼仄,透着一股子潮气,镜子靠墙放着,锈得太厉害了,全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贺兰浑很快凑过来,低着身子:“吴王是陛下的三哥。”
纪长清冷冷闪开:“离我远点。”
“道长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登徒浪子。”贺兰浑笑,“我之所以凑得近,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都是不能提的宫闱旧事,咱们得小点声悄悄说,要不然被人听见的话,麻烦得很。”
他又凑上来一些,嘴唇几乎擦着她的耳朵:“吴王是圣人的三哥,十六年前以谋逆罪绞死,家中男丁处死,女眷流放岭南,此事牵连很广,据说抄家之日,这水池子里到处都漂着死尸……”
贺兰浑突然停住,咦了一声,纪长清抬眉:“怎么?”
“我突然想起来,蓬娘、莱娘两个也是十六年前买进凌波宅的,”他又凑近一点,带着点得意,眼睛亮闪闪的,“你说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隔得很近,纪长清能感觉到他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体温,在阴冷的山洞里,热腾腾得像个火炉子,纪长清转过脸:“那就从十六年前查。”
“真巧,咱俩又想到一块去了,”贺兰浑笑吟吟的,“道长真是我的福星,自打道长来了,我查案简直如有神助,再给我来个十桩八桩案子,我也一口气给破喽!”